四二章 壺中子一救玄門客,青鋒劍嚇退無明僧(五)
青鋒道人下山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爲了扶助大明重開日月,待得天下安定,只要再有仁宣、弘治那般的治世,便是妥妥的一筆大功德。
直到遇見錢逸羣之後,青鋒道人突然覺得自己十分膚淺。
身爲一個修士,爲了功德打打殺殺,和那些爭搶肉骨頭的狗才有什麼區別?看看這位少年道長,雲齡不過數年,已經捉了五魄。連功德是什麼都不清楚,就願意處處與建奴爲難,一心要毀了虜醜的根基。
自然,這樣的人在遼東並不少。但那是因爲自己家人被殺、田產被佔,與建奴有着刻骨銘心的仇怨。而這位厚道人,明明是江南富貴鄉里出來的人物,恐怕在到遼東之前連建奴長什麼樣都沒見過,便有着如此堅定的信念,什麼叫慈悲?這就是慈悲啊!
青鋒道人深深揖禮:“以道長的威能,必能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承君吉言。”錢逸羣卻有些苦笑。
——要是早知道功德這麼重要,何必貪圖爽利要殺布木布泰呢?反正她這樣對龍脈有重大影響的人,總是得死的吧?
錢逸羣轉念又想:不過我這功德來得容易,只要有遊仙書在,未必不能積攢下大大一筆功德。
主意打定,錢逸羣便打算等自己精神恢復些了,再去一趟異世界巡遊,撈取功德,順便過過大神的癮頭。
“道長接下來有何打算?”青鋒道人問道。
“我得先去找個醫術高明的老師治好這條手臂。”錢逸羣擡了擡失去知覺的小臂,驀然發現手上的肌膚已經呈現出了紫青色。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恐怕是肌肉壞死的前兆了。
錢逸羣試了試坤鈴,可惜能夠起死回生的法術卻不能驅散這種來自陰鬼的詛咒,頗有些無奈。
“道長不如與我同去龍空谷,”青鋒道人道,“我師兄壺中子最擅長煉丹製藥,救死扶傷。而且聽將岸說了與道長交往的事,我等同修無不傾慕。若不是壺中子師兄實在是不擅奔波,恐怕早就趕來與道長相見了。”
錢逸羣也聽將岸誇讚過壺中子的醫術高明。也不推辭,道:“如此有勞了。”
“咱們一同步行過去吧。”青鋒道人知道自己的御劍飛行速度太快,即便他將速度放到最慢,錢逸羣恐怕也跟不上。
錢逸羣正要答應,突然心生感應。擡頭一望。只見天上一個黑點緩緩靠近,很快便傳來一聲鷹唳。
女真人喜歡馴化海東青作爲自己狩獵的助手,故而天空中常有獵鷹飛過。錢逸羣此刻耳聰目明,感應靈敏。從那聲鷹唳中卻分明聽出了小鷹的呼喚。
“張道長,”錢逸羣指了指天上的飛鷹,“那是我朋友,能否勞您大駕,引它下來?”
青鋒道人道了一聲“這有何難”。當即御劍升空,繞着那山鷹轉了一圈重又落了回來。
山鷹到底是上古靈種,智商豈是尋常羽類能比?連連鳴啼,給地上的狐狸和老鹿指明方位,自己也落了下來。
錢逸羣微微側了側頭,讓山鷹站在自己肩膀上。這一人一鳥親密無間的模樣,讓青鋒道人頗爲羨慕,暗中決定自己也要去找個長毛的夥伴,在這孤寂的修行道路上並肩攜手。
不一時。狐狸和老鹿也來了,見有外人在,狐狸保持着沉默,只是讓錢逸羣去摸了摸它的脖子,算是打過招呼。
“道友。我有鹿兄代步,在這山中的速度也就不滿了,您大可御劍引路。”錢逸羣道。
青鋒道人想想也是這個道理,等錢逸羣加持了各種加速法術。翻身上鹿,這才御劍騰空。朝龍空山飛去。
錢逸羣乘青鋒不注意,卻帶着老鹿狐狸和山鷹進了翠巒聖境。
這一路趕來,早就將老鹿累得夠嗆,哪裡是當即就能上路的?青鋒道人學會的第一個法術便是御劍飛行,從未有過坐騎,自然沒有考慮過畜力的持續能力。
“如何了?”狐狸一進翠巒山,便急急問道。
錢逸羣嘿嘿一笑:“斷了女真人的龍脈,只要熬過反噬,他們就沒指望了。不過,你丫怎麼不跟我說功德重要性!”
“功德?那東西能吃麼?”狐狸不屑道。
錢逸羣愕然。
無論是狐狸還是中行悅,都不相信“功德”這個舶來品。在他們看來,符合道的要修修行就足夠了,其中得到什麼失去什麼根本無需掛心。只有那些天資不足、緣法不深的修士才需要琢磨那些捷徑。
以錢逸羣煉化五魄的境界,何必在乎?
“多個加持總是好的。”錢逸羣不能苟同這種敗家思維,還是覺得任何一種壯大自己的力量都應當珍惜。他旋即又講了自己斷人龍脈的細節故事,以及在建奴皇宮中的插曲。
“看來你在紅塵中的任務進展不慢,這纔多久已經除去了心腹大患。”狐狸讚歎道,“對了,小鷹說你拿了它的靈核是怎麼回事?”
錢逸羣一頭霧水。他將自己此行的收貨一一盤算之後,終於發現從金鱗簍裡掏出一個自己差點忘記的寶貝——玉鳳雕像。
山鷹見了這玉雕,撲棱着翅膀飛了過去,老母雞抱窩一般孵在玉雕上,一動不動,銳喙翕張,顯得十分激動。
狐狸道:“這便是它的靈核,被人雕過了。原本該是一個蛋的。”
“靈核是什麼?”錢逸羣問道。
“是咱們上古靈種死後留下的遺蛻,”狐狸道,“加以修煉,便能在機緣巧合之下塑成靈體,附身其中。”
錢逸羣頗有些意外:“我以爲這只是一件寶貝。”
狐狸又笑了。
“那玉雕不過是召一頭死物白鳳出來,有什麼用處?”狐狸道,“若是讓畢方收了它的靈核,你便能得到一個活着的白鳳。唔,雖然開始的時候持續時間比較短。”
這筆買賣誰都知道該怎麼做。錢逸羣雖然與畢方相識時間較短,但人家是師父直接派來的專員,地位不同。更何況他知道上古靈種對於重塑靈體有種旁人難以理解的執着,更不願意斷了畢方的重歸之路。
“便送給你了。”錢逸羣摸了摸畢方的腦袋,心道:等它重塑了靈體,恐怕就不能這麼放肆了。
畢方可是爲黃帝衛車的神鳥。
此刻的畢方卻十分愜意地別過頭。任由錢逸羣的手指在羽毛中穿梭。
“那你的靈核呢?”錢逸羣更關心自己的老朋友,問狐狸道。
“咱的靈核……”狐狸糾結了一下,“等你結成聖胎再說吧,而且法術上也還得再精進些。”
“你到底是在哪裡浪蕩的時候被人幹掉了?”錢逸羣很好奇狐狸的遺蛻放在了哪裡,怎麼聽着那麼不靠譜呢?
“到時候再說吧。”狐狸別過頭。伏在地上。“咱要休息休息,趕路真累。”
感覺累的不止狐狸一個,老鹿大吃一頓翠巒山中的奇珍異草,喝飽了清澈的溪水。尋了個愜意的地方臥倒休息。山鷹吞食了那塊玉雕,佝頭縮頸打着盹。
錢逸羣無所事事,索性閉目打坐,嘗試着用自己的陽氣去逼退手上的陰寒。雖然效果不佳,總算比放任不管強了許多。
等人獸們休息好了。錢逸羣方纔帶着小夥伴們離開了翠巒山,重新回到滴水成冰的北國莽原之中。
精力充沛的老鹿很快就追上了青鋒,這當然也是因爲青鋒放慢了速度,踢雪踏冰朝龍空谷跑去。
錢逸羣第一次見到迎客鬆的時候頗爲吃驚。
一邊是白雪皚皚,另一邊卻是蒼翠欲滴。
只是一步前後,恍若穿越了兩個世界。
“道長這邊請。”青鋒落下劍光,以此間主人的身份在前面帶路。
錢逸羣也翻身下鹿,緊隨其後,享受這北國江南之地。
此時還不流行編撰名勝。錢逸羣見路旁景色出塵,異色連連,青鋒卻是看得習慣了,也沒有想到要講解一二。就此一路行到了谷口,錢逸羣只見兩道青石圓柱矗立。上面隱隱透射出金光閃閃的圖形。
錢逸羣定睛細看,卻認出原來是一副草書。他站住腳步,仰頭讀道:“寂寞無塵真寂寞。”再轉過頭去讀了下聯:“清虛有道果清虛。”
“果然是神仙手筆。”錢逸羣讚道。
青鋒道人微微一笑,道:“這便是我龍空谷的山門了。”
錢逸羣好奇道:“谷名龍空。可有典故?”
“此地由來便是一個修士閒居,交流道法。結伴清虛的地方。”青鋒道人解說道,“因爲當年有一位大德自稱來自龍空山,於谷中諸人多有教益。衆修士感念其道德,便以龍空爲谷名。喏,這聯句也是他題寫的。其中更有一重玄機。”
“哦?是何玄機?”
“修爲不足的人到了此門,總會視而不見,甚至心生各種妄想,速速離去。只有真修行,才能見到這兩句對聯。”青鋒道。
錢逸羣再次望向那句“寂寞無塵真寂寞”,口中反覆咀嚼,雖然回味甘冽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青鋒本來要舉步便行,見錢逸羣怔怔立住,只得停下等他。欲看真假修行,耐心便是最淺薄的一層。只要性學上有所悟證,絕不會因爲一件事急吼吼、慌張張,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
故而錢逸羣傷了一條手,卻毫不放在心上。青鋒雖然有俗務要辦,卻絕不出聲催促。二人路徑不同,步伐卻是一致。
“哎呀!”錢逸羣撫掌嘆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原來是這樣!”
“哦?願請教。”青鋒讀了兩遍,躬身道,“這聯句我從小就讀,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寂寞豈非心塵?清虛哪裡有道?”錢逸羣負手而立,指指點點。
青鋒暗暗品讀,讚道:“果然有些道理。若是靈臺清淨無塵,自然怡然自樂,處處融洽,何來寂寞。不過這清虛無道之說,還請道長詳解。”
“清虛者,道也。人若能守住這二字,便在道中矣,哪裡來的道?”錢逸羣道。
青鋒道人眉頭微蹙:“大道至廣。包容一切,即便身在火宅,一樣是在道中。以此來說入清虛者無道,恐怕不妥。”
錢逸羣乍一聽之下,覺得青鋒說得有理。乾笑道:“我也是胡亂說說。不可當真。”
青鋒道了一聲“謙遜”,二人又要往裡走。
錢逸羣腳剛離地,突然頭腦中彷彿被錘擊一般,渾身清涼勁爽。只聽得內中經文、鐘聲,無不殊勝。卻是道情大發,心有明悟。
“張道長。”錢逸羣又立住了。
“道長請說。”青鋒道人也只得站住。
“你得一了麼?”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爲天下正。
一者,道也。
凡有人說自己得了“一”,那便絕非得“一”。
因爲此人已經有了“一”這概念,又有了“得”這一概念。如此這便是二了。
錢逸羣已經隨口禪道出了“清虛者,道也”的大前提,而“道者,一也”。若是人在清虛,且又知“道”,那便是“二”,雖然大道無所不包,但心中有二。絕非清虛之境。
適才青鋒道人的答辯,將“在清虛”與“在道中”等同起來。實際上,“在清虛”卻是“得真道”這個意思。人固然時時都在道中,不可能超出道而存在。卻不是人人都能掌握真道,用心若鏡。
“你得一了麼?”
錢逸羣的問題雖然簡單。卻讓青鋒如同被重錘猛擊一般。他空寂良久,方纔小心翼翼道:“道人若是得了一,便只知道‘一’,斷然不知道‘得’了。”
錢逸羣咧嘴一笑,頓時渾身舒爽,一股浩然之氣由下而上,直衝膻中,盤旋成雲,良久不散。他踏出一步,神清氣爽。再踏一步,骨散寒瓊。第三步踏出,卻是身輕無物,飄然若升。
“人言知道實不知啊!”錢逸羣喟然而嘆,旋即又彷彿在哪裡聽說過這句話。他腦中漸漸勾勒出一座山坳小廟,其中有師徒三人,皆是靜坐入定。中間那白髮老道,驀然間身放光明,身上污濁道袍,化作莊嚴法衣。
錢逸羣心頭一顫:其實師尊何嘗禁語?這無言之教中另有別傳,只是我迷障深厚,身在寶山而不自知罷!
非毒,歸位!
彷彿天神呼號,錢逸羣頓時浸入紫府之中。一顆圓坨坨光燦燦的珠子在虛空結就,正是七魄之中的第六個,安安靜靜懸浮其中。
黑色的清心鐘上發出卡啦之聲,不絕於耳。
錢逸羣循聲探去,只見兌卦上顯露出無數裂紋,宛如龜背,流淌出陣陣金銳之氣,只差最後剝落。
這邊是頓悟。
由漸悟而來的頓悟。
青鋒道人只是略有所得,心中已經欣喜非常。他回過神來,卻見厚道人轉眼之間已經氣息大變,隱隱中有超凡脫俗之氣,再細細一觀,竟然頃刻之間凝成了第六魄,不由驚喜交加。
驚的是,居然真有人是天生神仙種子,修行到了他手中竟然如此得心應手,進展非常。
喜的是,第六魄可不同於前面五魄,是最爲難煉就的。因爲到了這一破,之前積累的量變轉成了質變,三毒幾乎絕跡,身中濁鬼也近乎敗亡。此時凝成第六魄,許多修士都會因此得到自己的神通。
神通!
非學非煉非傳,無根無緣無耗。
只是一念所感,莫不應從隨心。
古今修道人多如牛毛,九成九的人都是衝着這兩字而來。
古今得道人鳳毛麟角,九成九的人也是止步於此。
青鋒正要與他說神通之事,只聽到遠處有腳步聲傳來。
錢逸羣也放眼看去,一箇中年道長從容而來,手持一杆拂塵,往臂彎裡輕輕一敲,豎起手掌:“福生無量天尊,道友慈悲。”
“天尊憐憫,老爺慈悲。”錢逸羣躬身作揖回禮。他在擡頭時,細細打量那個道人,只見骨骼清奇,靈蘊清澈,一雙細眼彷彿能夠閱盡天下之事。
——他該是一個擅長推衍的高手吧。
錢逸羣心中又是一動,道:“道長莫非便是壺中子?”
“貧道以壺爲號,”那道人笑道,“讓道友見笑了。”
“壺中乾坤大。”錢逸羣笑道。
“夢裡日月長。”壺中子對接一句。
兩人相視而笑。
——這纔是青山爲我友,風月共往來的清修高真啊!
錢逸羣心中暗暗讚歎,再想起當日穹窿山上真觀,雖然有道場莊嚴,卻少了道人逍遙,私有不值。
再回頭看揚州瓊花觀,那更是一處世俗宮觀,弘道與否都難說得很,更無這般的神仙人物。
“貧道見道友久立門庭,爲何不入耶?”壺中子上前扶住錢逸羣那隻烏黑的手,細細一觀,旋即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個葫蘆。
那葫蘆裡叮噹作響,不知道放的是銅錢還是金幣。
壺中子拔開塞子,頓時一股清香傳出,如梅似蘭,絕非俗物。
“這陽春丹,正能驅散陰邪。”壺中子說着,將手中丹丸放在錢逸羣麻痹的手心中,包着錢逸羣的手用力一握。
錢逸羣只覺得掌心刺痛,哎呦叫了一聲,驚異道:“我這手……有知覺了。”
PS:差點破了節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