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回到臥室,閂上房門,站在門口側耳傾聽。直到確定外面沒有動靜,方纔走到屋子中間,將西河劍放在桌上,自顧自倒了杯水,沉聲道:“出來吧。”
原本靜謐的房間裡傳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是粗布摩擦的聲音。
牀架下面緩緩伸出一隻手來,繼而是一條腿,接着出來了半個身子。
錢衛本是乾瘦佝僂的一個小老頭,這幾日安定了心思,住在錢逸羣家裡有得吃有得睡,再加上一言咒的福利加成,現在背不駝了,血氣也漸漸豐盈起來。
“少爺,您回來了。”錢衛站起身,上前彎腰打躬,給家主見禮。
錢逸羣點了點頭,隨口問道:“狐狸是什麼時候走的?”
錢衛手縮在袖子裡,暗中算了一下日子,道:“是初十夜裡。那戴世銘從後院進來,尋小人不着,便走了。第二天夜裡便弄了只野狐過來,把狐爺調包帶走了。”
錢逸羣早就知道自己這麼一走,戴世銘肯定不會放過機會。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如此盯着錢衛,不過看此人順手牽羊的性子,必然成不了大事。
“你沒露出馬腳吧。”錢逸羣這是多問的,錢衛若是露出了馬腳,恐怕也不會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了。
錢衛卻沒覺得這是廢話,畢恭畢敬答道:“狐爺給老奴在牀下布了個陣圖,只要別出聲,等閒不會被人發現。”
“好,那就好。”錢逸羣伸了個懶腰,看看外面天色,轉眼就要吃飯了,便問錢衛道:“這幾日你吃飯是怎麼解決的?”
錢衛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麼關懷地問過,心中一暖,道:“老奴都是半夜自己去廚下找些飯菜。”
“沒被我妹發現麼?”錢逸羣奇道。錢小小雖然大大咧咧的,持家上卻是出了名的小摳門。晚上多少飯菜剩下,哪些第二天炒炒還能吃,哪些要拿去漚肥,小腦瓜裡記得一清二楚。實際上,在她剛接手廚房的時候,家裡每個人吃多少都是精打細算,等閒不會有飯菜剩下。
那時候玳瑁正在長身體,餓得快,正餐之外想墊一口,卻連鍋巴都沒有。
“小姐真是菩薩心腸,”錢衛臉上皺紋褶子都散開了,“開始小姐以爲是狐爺吃的,後來假狐爺被拴起來之後,她又以爲是家門沒拴好,被小賊偷摸進來吃的。玳瑁恨這賊膽大包天,想設機關抓起來送官,小姐當時就說:‘那賊又不偷東西,只是吃剩飯剩菜,想來是餓得狠了,吃了就吃了吧。’”
“我妹妹從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錢逸羣點頭說道,心裡補了一句:就是缺心眼。這幸好是自己家裡的“內賊”,要是外賊進來了得多危險!
“這兩天小姐都把剩的飯菜單盛出來,悶在鍋裡。”錢衛越說越感慨,“老奴想想曾今的荒唐念頭就越發羞愧得難做人。”
錢逸羣點了點頭,道:“今天開始我幫你帶飯,不用你出去吃了。”
“謝少爺。”
錢逸羣活動了一下筋骨,坐在牀上,道:“我要坐一會兒養養精神,明日還有事要做。”
錢衛侍立一旁,取了蒲扇,輕輕爲錢逸羣驅趕殘蚊,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錢逸羣坐了片刻,小小便過來叫他用飯。一家人多日不見,自然又是一番熱鬧景況。
這一晚錢逸羣睡得無比香甜,未發一夢睡到自然醒。
翌日一早,剛過了卯時初刻,玳瑁打開門就看到門口停了一頂清涼小轎,一問才知道是閶門外綺紅小築派來接少爺的。
玳瑁看那幾個轎伕都不是臨時外面僱的,懂禮守節,不讓人討厭,心中暗道:少爺真是愈發厲害了,連那等銷金窟都派人來邀他去。
玳瑁讓轎工在門口等了,連忙跑回去叫少爺。
錢逸羣醒來之後打了一會兒坐,剛剛下坐便聽到玳瑁在外面叫他。
“少爺,綺紅小築的人來接少爺了。”玳瑁稟報道。
“讓他們先歇歇,我吃些點心就去。”錢逸羣走出房門,正好看到妹妹從後院出來,身後跟着玳瑁他娘,正端着一個食盤要去擺桌子開早飯。
“一大早就跟那些人往來,”錢小小嘟嘴道,“小時候那點好名聲全都敗光了。”
“怕什麼,哥哥我又不是儒生。”錢逸羣一笑道,“正好今天要去給你買胭脂水粉,還有什麼想要的?我一併給你帶回來。”
“我纔不要!”錢小小皺了皺鼻子,做了個鬼臉,往堂屋走去。
玳瑁在錢逸羣耳邊偷偷報信道:“少爺,小姐那日一條襦裙沾了油污,心疼了好久呢。”
錢逸羣拍了拍玳瑁的肩膀,笑了笑表示肯定。不過考慮到銀子來之不易,錢逸羣相信自己八成不會給妹妹買料子。
一家人吃過了早飯,錢逸羣這才換了衣服,拿了爹爹給買的摺扇,裝在小小縫製的扇袋裡,拜別父母,上了門前的轎子。
錢逸羣猜到綺紅小築多半就是徐佛師妹家,憶盈樓的地盤。他本不想帶上西河劍,省得惹人眼紅生出事來。不過自家真是如同不設防的鬧市,萬一被會秘法的宵小之輩偷走了,那得多心痛?所以還是帶在了身上。
蘇州城大,從錢逸羣家裡到閶門外的綺紅小築足足有十三、四里路,若是不有人擡着,自己走走也挺費勁。
錢小小倒是逮到機會就一定要去的。
因爲閶門到楓橋,十里繁華,實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貴繁華之地,雲集中外商賈。所謂的“蘇意”、“蘇樣”,指的就是閶門這一帶的樣式款型、風格口味,可以說是引領天下潮流的時尚之都。
這有吳下大才子唐寅詩一首爲證: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錢逸羣坐在轎中,走過閶門大街,聽着各種方言叫賣聲聲,市井風情卷軸緩緩展開,心中暗道:果然繁華似露,富貴如煙。真不知再過二十年,這裡又是一番何等光景。
轎伕走到閶門,眼看就要到家了,腳下又生出力氣。等到了綺紅小築半里開外,就聽到笙歌嫋嫋,響遏行雲,是早起的歌姬舞女在練功了。
青樓楚館之中也有三行六派、三六九等,各種文章。從兩腿一分就做生意,到琴棋書畫曲藝通達,各有各的做法,不能混亂。聽綺紅小築這名字就知道走的文藝路線,小姐們哪怕昨晚陪客人陪得再晚,也得大早上起來練功。
轎伕直擡錢逸羣過了正門,在轎廳方纔落轎。
一隻玉手掀開轎帷,未見人影,笑聲先到:“錢公子可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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