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晉在歸家院的時候丟了顏面,那些有身份的復社士子待他十分冷淡。若不是因爲他拜了愷陽公爲師,說不定人家連見都不願見他。聽說徐佛昨日到了綺紅小築,張文晉今日便巴巴地趕過來,爲的就是結交徐佛這朵交際花,爲他在秘法圈子裡鋪出一條路來。
等他興致勃勃到了綺紅小築,卻被門子攔了駕,說是小姐們都還沒梳妝打扮妥當,不敢見人。他開始還信以爲真,連道不妨事,素顏也可以看,誰知門子就是死活不讓他進去。身爲家財萬貫的張少爺,被一個賤奴攔在妓院門外,傳出去還要臉不要?
更何況,他身邊還站着貴客戴世銘。
“信不信我替你家主人打殺了你個狗才!”張文晉大聲嚷道。
“不信。”
大門中開,李貞麗操着一口甜糯糯的蘇白,說得斬釘截鐵。她手中還拿着長劍,就反手在後背,冷冷看着這個要打殺她門人的貴公子。
“李媽媽,你這奴僕實在可惡,竟然將我攔在門口,一點禮數都沒有!”張文晉深感受傷,很委屈地抱怨自己沒有獲得應有的禮遇。像他這樣的富豪子弟,高人門徒,無論誰見了不都該恭恭敬敬請進去奉茶安坐的麼!
“今日吳縣錢公子包場,故而誰都不讓進。”李貞麗只是二十出頭,童心未泯,本想教訓一下張文晉這個不識相的登徒子,突然想起之前錢逸羣得罪她更甚,索性扇起陰風點燃鬼火,看他們兩人怎麼個狗咬狗。
張文晉這纔將眼睛從李貞麗和徐佛身上扯了出來,投向走在後面的錢逸羣身上,露出怨憤之色。
錢逸羣正在跟戴世銘對視,一時半會沒空搭理張文晉。隨着這幾日對理論知識的集中學習,錢逸羣對於天地外物的感應也靈敏了許多,已經可以從別人的眼中感覺到對方的靈蘊深淺。
——戴世銘的靈蘊,明顯要比自己的淺淡許多。
錢逸羣回想起那夜與戴世銘的遭遇戰,若不是戴世銘初來乍到摸不清狀況,畏懼那個不存在的“高人師父”,自己還真不是他的對手。看來光有靈蘊還遠遠不夠啊!
“錢兄弟別來無恙。”戴世銘心中暗叫不妙,今天算是撞到人家的劍頭上了。
錢逸羣正要答話,突然聽到鐵鏈聲響,鼻子一吸,對戴世銘笑道:“狐狸?”
“哈哈哈,錢兄弟好鼻子!”戴世銘朗聲一笑,“那日見錢兄弟家裡的狐狸毛色漂亮,故而我也去尋了一頭。來人,將狐狸牽出來給錢公子品鑑一番。”他弄一頭野狐頂包,就是沒打算將這頭靈狐藏着掖着。
若是錢家剛丟一隻,他就領出來一隻,實在有些礙眼。現在多好,就算原主人盯着,自己也大可坦然面對。
徐佛和李貞麗好奇地看着張文晉的僕從從車裡擡出一個木籠子,裡面果然關着一頭渾身火紅,四足烏黑的尖耳大尾的狐狸。
人總以爲動物長得都一樣,其實不然。錢逸羣跟狐狸日夜相處的久了,已經認住了它的臉。戴世銘自以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在錢逸羣眼裡一眼就洞穿了。
錢逸羣看着狐狸懶洋洋趴在籠子裡,一股莫名的喜感油然而生。
“一頭野狐,也值得這麼獻寶麼?”錢逸羣假意不屑道。
張文晉冷哼一聲,道:“打開籠子。”
張家僕從上前打開籠子,狐狸卻仍舊那麼躺着。
張文晉又讓人取來了一疊書冊,一條烤得外焦裡嫩的羊腿。
錢逸羣看了一愣,這不會是讓狐狸表演讀書吧?這老狐狸見了羊腿,連自己身爲上古靈種的尊嚴都不要了麼!
“這裡是四書,請李媽媽背過身,隨便抽一本讀上一句。不拘哪一句,這畜生都能將書挑出來。”張文晉得意道。
錢逸羣心道:原來它還沒墮落到底。
李貞麗也不去接那四書,冷冷道:“張公子是說我不讀書麼?我卻還記得一句:‘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爲賊!’”
這是《論語》裡孔子罵原壤的話,意思是說他幼時不尊師長,長大沒有出息,老了還不死,這就是賤人!
張文晉生在富貴之家,從來不喜歡讀書,二十多歲了還是混來的童生,當得起“幼而不孫弟”。聽說他家人正在給他活動,準備再捐個監生,“長而無述焉”也是指日可待的了。
張文晉卻沒惱,嘿嘿笑道:“李媽媽就是會開玩笑。”說罷,讓人將四書放在地上。
狐狸眼睛瞄了一眼那烤羊腿,悠悠然站起身,走到四書前,擡起前爪在《論語》上點了點。
張文晉一臉欣喜道:“看!看到了吧,這狐狸可是尋常野狐?”
徐佛和李貞麗都頗爲驚訝,原來還真有這般靈獸麼?身在秘法圈中,對於各種天材異寶、珍禽靈獸多有耳聞,真正見到卻還是頭一回。
“這狐狸倒不怕人。”徐佛道。
張文晉示意僕人餵了羊腿給狐狸吃,對徐佛笑道:“這等靈獸,自然不怕人。”
“既然是靈獸,你爲何還要用籠子關它?”錢逸羣看着狐狸,潛臺詞便是:老狐,哥雖然沒給你羊腿吃,但也從不要你在人前賣藝,更沒把你關在籠子裡,你可不能就這麼跳槽了呀!
“這世道人心不古,天知道有沒有人會心起歹念,霸爲己有。”戴世銘先將錢逸羣的後路堵上了,若是錢逸羣說這狐狸是他家養的,正好應在“心起歹念,霸爲己有”上。
“那想來它也靈得有限,否則別人就是想霸佔也不會跟人走的。”錢逸羣嘆道。
張文晉一臉鄙夷道:“你懂什麼?這等靈物都是認主的!若是凡夫俗子,焉能得它青睞?”
“真是說得玄乎了,左右不過誰給它肉吃它跟誰走。”錢逸羣不屑道,“我若是能讓它跟我,你敢賭麼?”
張文晉被這麼一激,當時就要跟錢逸羣訂立賭局。戴世銘知道這狐狸的來路,那可是錢逸羣養熟的,當下出聲制止道:“張公子,愷陽公最不喜人賭賽,還是算了吧。”
張文晉聽到師父的名號,心頭一抽,想起了那丸天命丹。
“是我賭性重了,真對不住張兄。”錢逸羣一臉賤笑,“上次贏了天命丹,這次要是再贏了什麼,實在不好意思。這老狐多少銀子買的?”
“三百……關你何事!”張文晉還在想天命丹的事,說禿嚕了嘴,不由一陣惱羞。
“奇珍異獸本無價,原來才賣三百兩。”錢逸羣哈哈大笑。
張文晉聽出錢逸羣譏諷他銅臭的意思,從額頭一路紅到了脖子,道:“你這沒見識的市儈賤役,以爲靈物也與你一樣麼!”
錢逸羣也不惱,知道這個沒腦子的紈絝已經一隻腳踏進了陷阱了,偷偷對狐狸使了個眼色。
狐狸吃飽了羊肉,只在旁邊眯着眼睛看笑話,心中感嘆:“這些愚蠢的人類啊!”它見錢逸羣丟來一個眼色,心中暗道:“前面這廝拿話激咱,無非是怕咱變心罷了。現在又逼咱站隊,真是小人之心度咱靈種之腹!唉,罷了罷了,讓他舒爽一回吧。”
狐狸站起身,緩緩走到張文晉蛻腿邊輕輕蹭了蹭,臉色嫵媚,像極了在撒嬌。這也正是人們將善媚功的女子稱作“狐媚”的緣故,真真讓人忍不住上去摸一把。
張文晉受到了狐狸的鼓勵,道:“你我各叫它三聲,它若是走到誰身邊這麼蹭蹭,誰便贏了,你敢麼!”
“有什麼不敢的?只在於你賭什麼罷了。”錢逸羣不以爲然道。
“賭五百兩銀子,你有麼?”張文晉冷笑着看着錢逸羣。
“不賭。”錢逸羣直率道,“那麼小的數目從來不賭。”
“你要賭什麼?”張文晉反問。
錢逸羣摯出西河劍,對徐、李兩位道:“二位媽媽,我用西河劍與他賭賽,若是輸了嘛……”
“自然是我們綺紅小築爲公子出賭金,”李貞麗不等錢逸羣說完,接過話頭,“作價五千兩足銀。”
張文晉被這數目嚇了一跳,但他紈絝慣了,不肯在錢財上低頭認軟,新中一盤,道:“我若輸了,就以靈巖山下百畝桑園爲注!”江南重絲織、蠶桑,尤其是蘇州府,豪富們早就將農田變成了桑園,將手中的現銀投入紡織業裡,
這固然是傳說中的資本主義萌芽,但也造成了魚米之鄉沒有魚米,碰上天災連足夠的救濟糧都沒有。
若論價值,這百畝上等桑園生生不息,就如個聚寶盆一般,尋常人真有五千兩也未必買得到。
“我也未必會輸。”錢逸羣輕輕笑道,“我信不過公子人品,還請立下字據。”
張文晉惱羞成怒:“我木瀆張家從來有諾必踐!”
“公子,這賭賽大可不必。”戴世銘已經看出其中必有蹊蹺,誰知道錢逸羣這個前主人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法子呼喚狐狸?他道:“這狐狸終究是畜類,有時會被旁門左道的小手段矇蔽,當不得真。”
戴世銘那夜偷了狐狸,本以爲是上品靈獸,結果帶回去一看除了聰明一些別無所長,便懶得再管它。這狐狸裝傻充愣一個頂倆,私下裡卻是個貪圖寶貝的,見張家這麼大的宅院,哪有不探究一番的道理?
於是這狐狸夜夜等人睡着了,都會在張家府宅裡遊蕩。巡更人知道是戴老爺帶回來的寵物,看着瘮人,卻也都不去理會。
張文晉從盛澤回家見了狐狸,一時興起餵了兩塊肉。狐狸湊趣地賣乖討好,讓張文晉心情大好,便出了三百兩銀子將狐狸從戴世銘手上買了過去。戴世銘原本就對狐狸頗爲失望,能換三百兩雪花銀也是好事,自然爽快。
“過來,坐。”錢逸羣怕戴世銘勸住張文晉,也不要什麼字據了,一手指了指旁邊的空地,對狐狸道。
張文晉正要出聲嘲笑,如此就想拐騙自己的靈物……狐狸已經站起身,飛快地跑了過去,坐在錢逸羣手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