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象明早上進了書房,李師爺已經在門口等着了。昨晚木瀆張家被白蓮教邪徒縱火,燒燬了好幾間屋舍,都是互不接連的,可見縱火犯多處點火,十分可惡。
如今山陝鬧賊,其中夾雜了許多白蓮妖人,再加上天啓二年的白蓮盜首徐鴻儒謀反,各地守臣已經視白蓮如洪水猛獸一般。江南稅田鬧出這等幺蛾子,沒人能坐視不理。
“東翁,”李師爺懷着一份帖子,頗感棘手,又說道,“張氏還有一份密貼差人送來,說是隻有東翁能看。”
陳象明冷哼一聲:“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何以如此猥瑣貌?你拆來讀與我聽。”
李師爺也不堅持,取出稟帖,先道:“帖上題款是:同修士子張文晉拜謁醉花庵門下先生陳。”
陳象明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身爲進士,又是一縣之尊,張文晉竟然以同輩禮致帖,實在是狂妄。然而若以秘法修行來論,張文晉是孫閣老的弟子,還真挑不出什麼禮數來。
李師爺頓了頓,知道自己過了今天再不能裝傻充愣,對於許多隱秘事當做不知,暗中嘆了口氣。
“張某拜致麗南兄閣下,”李師爺清了清喉嚨,讀道,“昨夜……”
“拿來我看。”陳象明出聲道。他隱隱覺得昨夜事頗爲蹊蹺,自己白天剛讓錢逸羣去偷米芾研山,下一步棋還沒動,張氏那邊就遭了白蓮賊匪。莫非是錢逸羣動作太快?他倒是巴結。
李師爺鬆了口氣,將帖子雙手奉上。
陳象明一目十行,幾個呼吸間就將信看完了。這信裡果然說錢逸羣勾結匪人,假借辦案之名行兇頑之事,殺了滄州戴氏子,並張府僕從十餘人,兇殘至極,令人髮指。信中末尾又說戴世銘是孫閣老的弟子,張氏已經致信北京,通報噩耗,請陳麗南先拘禁錢逸羣,不叫兇手逃亡。
“錢逸羣呢?”陳象明見錢逸羣沒有落在張氏手裡,心中已經定了一大半。他擡頭看了看書案右邊牆上的豎軸,上書篆隸:非靜氣無以臨大事。
這卷豎軸是他赴會試時,師父王士騏送他安心的。軸上並沒有落款,只有一方“觚不觚”的閒章。這閒章是他師祖王世貞撰寫《觚不觚錄》時刻的,除了賜家中子侄字書上用過幾次,再沒流傳出去,不爲外人所知。
——師祖這篆隸果然有文徵明的殘韻。
王世貞在士林之中有三絕:文章、藏書、鑑藏字畫,本人的書法倒不被世人所重。他在篆隸一道極推崇文徵明,對前代書家頗有鄙薄。故而他自己的字寫出來也很有文徵明的味道。
陳象明看着那副靜氣書,心頭放空,呼吸綿綿,好似老僧入定。
李師爺知道陳象明有看字靜心的習慣,束手站立一側,不敢說話。
過了良久,陳象明從鼻腔裡發出嗯地一聲,李師爺方纔湊前道:“早間錢大通報說:錢逸羣徹夜辦案,受了些皮肉傷,今日請休。”
“唔……”陳象明點了點頭,又瞟了一眼那副字,腦中突然一亮:文伯溫與我相交不假,周務德又與北地豪門多有走動,兩人也都是衛道之士,何不讓他們一起來,也免得我落下包庇下屬的惡名。
想到這裡,陳象明便讓李師爺擬了兩張請帖,派人送去文、週二府。
周正卿、文蘊和收到這火燒眉毛的帖子,急匆匆趕到縣衙,陳象明已經在花廳裡排下了水果茶點等他們了。
三人甫一坐定,陳象明便將張文晉傳來的帖子給二人看。
周正卿掃了兩眼,驚呼道:“錢逸羣殺了戴世銘!”
文蘊和心道:你之前結交錢逸羣不遺餘力,現在看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存了這麼個念頭,不禁有些幸災樂禍看好戲的意思,也不多言,只聽周正卿與陳象明說話。
“好在人沒有落在張府手裡。”陳象明道,“聽他父親說,此刻正在家裡呼呼大睡呢。”
周正卿皺了皺眉頭,道:“這、這、這該說藝高人膽大麼?殺了戴世銘還像沒事人一樣?”
“他怕什麼?”陳象明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即便北京那邊今日便派人來,這兩千里路再快也要走個十天半個月。”
“陳縣尊怎麼說?”周正卿看了一眼文蘊和,見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便先探探陳象明的口風。
“禍不及人家眷,”陳象明先定了個基調,“至於錢逸羣,看誰能護得住他了。”他原本就想借張氏之力壓迫錢逸羣,使錢逸羣變成錢一刀——他手中的一把刀。沒想到錢逸羣竟然把事情搞得這麼大,現在就連他都有點壓力了。
周正卿心道:眼下戴家子弟多有人在陝西剿賊,還有人在遼東助守。皇帝去年一連廕了戴家子弟三個錦衣衛僉事、兩個同知,勢頭正盛。更麻煩的是,戴世銘本人被孫承宗收納門下,往來奔走多爲人所知。現在戴世銘身死異鄉,孫閣老也是不得不問的。
文蘊和聽陳象明這麼說,頗有種“誰扛下來,小錢就是誰家人”的意思。這時候就得看家聲了,若是家門根底淺薄的,誰敢爲了一個錢逸羣得罪孫承宗和戴氏?文蘊和細細思量,覺得有些不值,打定主意不開口。
“既然二位仁兄都不開口,那我倒是要說一句。”陳象明道,“錢逸羣秉公辦案,不該無辜受責,我要主持這個公道。”
二人看着陳象明,心道:你這是要自己上了,以王家的聲望倒是的確沒什麼問題……你找我們過來卻又爲何?
“只是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陳象明繼續道,“有些話還要請二位兄臺說出來纔好。”
——原來是請我們來敲邊鼓!
周正卿文蘊和連連點頭,算是知道了陳象明的意思。這事既不會爲自己家門樹敵,也能在陳象明、錢逸羣面前討個好,何樂而不爲?
陳象明見二人一口應承,心中快意,好像錢逸羣已經是他囊中之物,也不急着辦公,只是留二人在府中用飯,然後又喝茶論道,消遣秋乏。周正卿和文蘊和都在心中盤算,肯定不能白賣這個好處,只是不說出口。
眼看過了申時,周文二人從縣衙告辭出來,各自都說要回家用功,也的的確確往回家的方向走了,繞了一圈之後卻在錢家大門口又碰到了。
“我行到半路,覺得回家無趣,便來探探錢九逸的傷勢。”文蘊和頗爲矜持,對周正卿解釋道。
周正卿一笑:“某也正是此意,你我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哈哈哈。”
當下自有僕從上前叫門,玳瑁認得周正卿,連忙先將客人迎了進去,自己跑後面去找少爺通報。
錢逸羣剛送走了狐狸,還待修養,同時也要考慮一下張家後面的動作如何應對。他倒不擔心自己,只要有高仁和鐵杖道人護着,十個張家都奈何不了他。然而他錢逸羣可不是光棍一條,近的有這一家六口,遠的還有偌大一個宗族。若是因他而被遷怒,自己實在不知如何自處。
正思索間,只聽到玳瑁進來稟報:周、文二位公子來了。
錢逸羣長出了一口氣,道:“我這就去。”說罷,翻出一身衣服換上,將《百媚圖》和命主骨錦囊隨身帶了,信步往堂屋走去。雖然身上創口扯着疼,心中卻頗爲輕鬆。
到了堂屋與二位貴公子見禮完畢,錢逸羣隨意坐了陪座,皺起一張臉道:“幸得二位哥哥前來,小弟真是寢食難安啊!”
周正卿笑道:“你現在難安了,殺戴世銘的時候怎地不難?”
“當時性命相搏,一念之差便身首異處,務德兄真是說笑了。”錢逸羣連連擺手道,“戴老師受人矇蔽,以爲我是賊匪,下手可沒留情。”說着,將身上創口一道道數給二人。
文蘊和見錢逸羣面乏血氣,的確是受了傷,不過再他的精神朗健,估計傷勢也重得有限。因道:“戴世銘也是河北名家,沒想到死在九逸兄手下。九逸兄大漲我吳人意氣啊!”
“我也沒討到好,若不是吳神醫救治,恐怕現在早就躺在牀上等死了。”錢逸羣擺了擺手,將自己說得可憐一些,也好爲等一會開口求庇護鋪鋪底子。
周正卿往前探了探身,似笑非笑道:“九逸打算如何應對戴家的報復呢?他們只知道戴世銘死在你錢九逸手裡,可不會問爲什麼。”
文蘊和也饒有興致地看着錢逸羣,想看他怎麼說。
“我願意孤身與他們講理……”錢逸羣心道:戴家要是有種就上穹窿山來找我!他又道:“他們若是敢對我家人下手,我就讓他們滿門賠命!”說着話,錢逸羣雙眼一眯,殺氣凜冽,就像是真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周、文二人面面相覷,連忙道:“不至於,不至於。”
“現在自然不至於,”錢逸羣收斂殺意道,“我家除我之外共有六口,戴家有多少人?恐怕不止六口吧。”
二人心道:戴氏一個偏房遠支都不只六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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