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的時候,阿牛伸了個懶腰,撐開腿按了按,藉着微光打量起這個新入門的師弟。他很快就看膩了,覺得這師弟跟上真觀的那些道士沒什麼區別,白白淨淨,身體弱小,一看就是幹不了活的。
錢逸羣隱隱有種被人剝光了圍觀的錯覺,睜開眼睛,正好與阿牛的那對牛眼相撞,差點高呼“有鬼”。不過還好,阿牛雖然體型蠢笨,但是面貌不錯,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兩道濃黑的眉毛呈一字臥蠶式,眼睛碩大,微微外凸,果然有幾分牛相。
“師兄早。”錢逸羣打了個招呼。
“師弟早。”阿牛站起身,生火煮水,開始一天的生活。
錢逸羣放鬆了一下麻木的雙腿,很快也站了起來,見師父還在定中,也不敢打擾,便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他還從未有過這麼用功坐了一夜,今天出來之後只感覺精神抖擻,渾身舒坦,對未來的清貧日子也不覺得有什麼畏懼了。
錢衛見錢逸羣起身了,連忙也跟着起來,只覺得頭暈目眩,腦中雜亂紛紛,都是昨夜裡發夢鬧的。他收拾了被褥,又取出點心和食材,過去幫着弄早飯了。
阿牛也不跟他多說話,反正任由錢衛動作。錢衛雖然是個爛人,卻也拉扯過女兒長大,
鍋竈上的活計比阿牛還要熟練些,很快就將這工作搶了過去。
阿牛見插不上手,便往屋後清理腸胃去了。
錢逸羣聞到了湯圓的香氣方纔回到屋裡,見師父剛剛起座,便上去打了個招呼。師父仍舊是“好好好”應對,再沒別的話。
阿牛回到屋裡,見一碗碗湯圓已經盛好了,便一把扯了錢衛昨晚睡覺的木板過來。他將木板的一端架在一塊石頭上,自己坐在地上,另一端架在膝蓋,搭成了個簡易的桌子。
師父習以爲常,過去坐了,等錢衛上飯。
錢逸羣坐在師父對面,用手輕輕按了按這“桌子”,心中五味雜陳,暗道:誰知道還有多少挑戰我常識的事?一起來啊!老子撐得住!
“師兄,先咬一個小口,吹涼了再含進嘴裡。”錢逸羣吃了兩個湯圓,見阿牛被燙得整張臉都皺起來了,知道他從未吃過,心中頗爲可憐他。
阿牛學着錢逸羣的做法,小心咬了一口薄嫩如羊脂的糯米皮,露出裡面的黑洋酥,呼呼吹涼,放進嘴裡,吸了口氣:“好香好甜。”
“這是寧波人的黑油酥湯圓,跟咱們蘇州人的不同,別有一番滋味。”錢逸羣說完又暗想:估計這位師兄連蘇州的湯圓也沒吃過吧。
“我第一次吃這種東西。”阿牛樂呵呵道,“果然好吃,就是差點被它暗算了。”
“我還帶的多,師兄儘管吃。”錢逸羣大方道。
“耗。”阿牛絲毫不客氣,風捲殘雲一般就將自己眼前的湯圓的吃完了,便要錢衛再煮。
錢衛這次過來背了五天的早點食材,還有少量的肉食,全是錢母怕兒子在山上沒得吃,硬要帶的。錢逸羣昨天還覺得這麼做有點多餘,現在看看阿牛的吃相,慶幸母親英明睿智。
阿牛一碗接一碗,好像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六碗過後……
“行了,不能再吃了。”錢逸羣終於忍不住了,“這湯圓是用糯米包的,吃的時候不覺得,等會就會積食了。”
“哦。”阿牛頗爲失望,放下碗轉向師父道,“師父,我去給祖師爺磕頭,然後就去打水。”
師父笑道:“好好好。”
“祖師爺?”錢逸羣掃了一眼這家徒四壁又堆滿了雜物的屋子,“在哪裡?”
“這不是祖師爺的神像麼?”阿牛指着昨晚打坐面對的牆壁,上面隱隱約約有個白色的印子。所謂三分形象七分想象,在阿牛幾經提示之後,錢逸羣終於認出來了:“這是太上老君?”
“是元始天尊,你看,這是他的混元珠。”阿牛指着牆上一塊老大的圓形黴斑。
錢逸羣深深的點了點頭,此刻才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他與阿牛師兄的世界實在距離太遠了。
阿牛畢恭畢敬地對着這牆上的黴斑水印磕了頭,從門後取了扁擔,挑起水桶打水去了。錢逸羣見師父也要出門,連忙湊了上去,笑道:“師父,您是去藏經閣麼?”
“對對對。”
“能帶我去麼?”
“好好好。”
錢逸羣登時高興起來,對錢衛道:“你要不今天就回去吧,這裡看來也不方便住。咦,你臉上怎地這般慘白?”
“昨晚一直髮夢,又夢到我那可憐的閨女了。”錢衛嘆了口氣,“少爺,我們還是在山下租間農舍吧,每日上山也不過個把時辰,不耽誤什麼。”
“你租一間住吧,每日送些飲食吃的上來便是了。”錢逸羣見師父已經出門了,連忙追了上去,又對錢衛道,“我住些日子再看。”
錢衛只得道:“那好,老奴今日便下山尋間好些的農舍租下來。”
錢逸羣點頭同意,突然想起昨晚的事來,折返回屋裡取了自己的西河劍,想了想,將百媚圖也帶在了身上,以備隨時諮詢。
師徒倆人又走進了竹林幽徑,此時天已經大亮。秋月的陽光從竹葉中灑落下來,在地上形成了銅錢大小的光斑,倆人就在這一柱柱光“棍”中行走。
上真觀的道士們起得也早,已經做完了早課。雲板聲中,衆道人排好隊,由幾個老成的經師去迎了監院大師進齋堂。木老道這邊三人並不算上真觀道士,本就不能過堂吃飯,故而人家見了他也不招呼。
木老道衝所有人都微微躬身,也不管別人理不理他,只是一味謙卑,讓錢逸羣心中不爽。不過作爲弟子怎麼能夠指摘師父呢?他只好將這不爽化作對學習的飢渴,早些學完就早些回去吧!日後有錢了就自己蓋座廟,讓師父和阿牛去管,好歹有師徒之名,不能看他們被人欺負。
一路過了山門靈官殿,過了茅君殿,又過了玉皇寶殿和三清閣,總算在三清閣後面有道矮牆,隔出了一畝來方的地界。矮牆裡只有一棟破破爛爛的屋子,好歹頂上鋪瓦,卻是殘破不全,比茅蓬塢裡的茅屋好得有限。
錢逸羣隨着師父進了門,擡頭就看到這破屋上掛着一塊匾額:藏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