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沒有纏足,一雙天足倒也不大,三兩步就跳到了二人面前,微微一笑便露出兩個酒窩,對錢逸羣道:“你是阿牛哥的師弟?你也是道士?”
錢逸羣心道:呦,原來她跟這大方磚是故舊啊!他道:“正是,小可錢逸羣,有禮了。”
姑娘淺淺福了福,咯咯笑道:“我小名定定,我和我娘就住在這兒。”
“你娘……”錢逸羣看了看黃牆黑瓦的建築物,還能聞見淡淡的草木灰香的氣味。
“是啊,我爹在這裡出家當和尚。”定定倒是不怕生,“他俗家姓柳,法號圓通。”
“呃……”錢逸羣點了點頭,不知道在當下這個世道如何應答和尚娶妻生子,共住寺裡情形。他道:“那,我接了水就下去。你們慢慢聊。”
“哦。”定定姑娘大大方方地應了一聲,又看錢逸羣一點點接的費勁,便道,“我早上接了兩瓶,大約也有你這葫蘆這麼多,先灌給你吧。”
錢逸羣無意中捲入少男多情少女懷春的故事之中,當然點頭稱好,將葫蘆遞給了柳定定。見定定拿了葫蘆又原路跑回去,錢逸羣壓低聲音道:“師兄,這些日子打柴很舒服吧。”
大牛支支吾吾,良久才結結巴巴道:“我也不知道怎地,就是想看她。只要一看到她,我心裡就舒服極了。”
錢逸羣拍了拍大牛的肩膀,道:“很正常,到了你這個年齡,是該發春了。”
“你也發了麼?”大牛好像找打了精神支持,迫切地望着錢逸羣。
錢逸羣一愣。
若說十六七八歲男生情竇初開,這是很正常的事。錢逸羣上輩子也跟班裡某個女生有過拉拉小手,做做作業的浪漫故事……不過這輩子怎麼好像沒有這方面的衝動麼?或許是因爲滿大街都看不到漂亮小娘子的關係吧。
他正給自己找着理由,腦海中突然蹦出來婉約中帶着笑意的歌聲:“想人蔘最是離別恨,只爲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在這突如其來的歌聲中,錢逸羣彷彿看到了那個喜歡穿杏黃色衣服的女孩輕搖船槳,小舟輕搖,兩旁蘆葦尚青……
“師弟,你的水。”柳定定請脆脆的聲音將錢逸羣從奇怪的遐思中拽了出來。
“唔,謝謝……”錢逸羣接過葫蘆,隨手一晃,差不多也有七八成滿,笑道,“你們慢慢聊,我先下去了。師兄別誤了開飯啊!”說着,他輕身一跳,快步往山下走去。身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間或還夾雜着阿牛尷尬的應承。
錢逸**柴入庫,簽了庫單,又把水給了陸小苗,重回藏經閣,見師父還在那裡抄經。
這些日子熟悉了,錢逸羣漸漸放得開了,一臉賤笑上前給師父捶背。木道人只是停下筆,臉上帶笑,倒似很享受一般。
“師父,”錢逸羣捶了幾下,想起山上的事,笑着問道,“咱們要不要戒色啊?”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道。
錢逸羣一撇嘴,又問道:“師父,咱們不用戒色,對吧?”
“對對對。”
“師父,咱們到底要不要戒色啊?”
“你說。”
“我說,我說……我和阿牛師兄都得三妻四妾**無數子孫滿天下!”錢逸羣大笑道。
“弗曉得。”木道人淡淡笑着,倒也是其樂融融。
錢逸羣大笑一陣。
他從上真觀道士嘴裡得知師父的綽號,人稱“五句道人”。所謂五句就是:“好好好”、“對對對”、“是是是”、“你說”、“弗曉得”。因爲官話裡“五句”的發音在蘇白裡就是“烏龜”意思,所以那些外地來掛單的道士就用這個諧音故意說出不正宗的蘇白,取笑木道人是烏龜。
木道人聽了也不惱,從來笑臉迎人,就好像耳朵聾了一樣。反正來回他也就那麼五句話,從來沒人聽他說過這十四字之外多說哪怕一個字。
阿牛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空着手,沒有背柴,臉上紅彤彤的。他很感念地看了錢逸羣一眼,全不知道錢逸羣已經背後好生笑了他一番。
錢衛送飯上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一副沒睡好的模樣。
錢逸羣本想關心一下,伸手端出飯菜的時候卻脫口而出問道:“這飯菜怎麼都涼了?”
錢衛面露愧色,道:“今日山下來了一羣富家子弟外出遊獵,砸了十兩銀子讓蔡家媳婦給他們整治一桌菜出來。我看他們夫妻倆也不捨得那銀子,就讓他們在下面先炒好了我送上來。”
“做頓飯給十兩銀子,好大手筆。”錢逸羣感嘆一聲,那可足夠尋常農戶五年的開支。見師父和師兄都已經端起來了吃了,錢逸羣自然也不客氣,揮動筷子往嘴裡扒飯。他現在胃口越來越好,身體卻越來越精瘦,好像怎麼吃都覺得欠一口。
三人吃完飯,錢衛收拾了東西便下山了。
錢逸羣伸了個懶腰,略一休息便另外搬了張桌子出來,鋪開紙筆開始跟師父一起抄經。這工作看似簡單,實際上要做到一字不差,實在不很容易,真要是抄錯了只能用雌黃塗抹修正,會在紙上留下一團淡黃色的痕跡,讓監院看到了自然又是一頓辱罵。
當然,就算沒做錯任何事,趙監院還是會每天例行過來罵錢逸羣一頓。開始還找個由頭,現在就如瘋狗一般衝上來狂吠一通,不知多少齷蹉骯髒的話都往錢逸羣頭上扣。也虧得華夏罵人文化源遠流長,他罵了這小一個月還沒重複過。有時候木道人、阿牛、隨風都要跟着被罵,不過錢逸羣總是受到主角的待遇。
錢逸羣卻也無所謂了:你罵你的,我抄我的。監院再賤也沒有動手打人的事,無非就是借題發揮罵得更兇一點。錢逸羣毫不介意,有時候聽到一些生僻的粗話還會忍俊不禁,覺得有趣。
這卻是無心之得。
玄門祖師之中,許多都是這麼被罵出來的。
爲何?求證真我耳!須知此身非真,關心則亂。因爲不相干的人一頓辱罵便動心耗神,三尸暴跳,貪嗔癡毒盡數爆發出來,那還修什麼真?求什麼道?一直抱着這個假身當守屍鬼去罷。
錢逸羣如今看似打雜跑腿,沒有用功,實際上卻是無功之功,不作之作,時時不懈,暗合祖師修行要道。心性磨礪一日千里,遠非當日能比。故而他雖然玄術入手,卻不顯玄虛輕浮,正是此處修心之效。
今天趙監院來得早些,故而罵完了收工也早。錢逸羣抄了兩遍《清靜經》,拎起竹紙兩角,對着天光讀了一遍,突然發現自己的字好看了許多。得意之餘再仔細看看,發現並非是因爲多日抄經的緣故。
因爲這些經文都是最便宜的雕版,上面印的字是“雕匠體”,若是因爲多抄經的緣故,那麼自己的字肯定會有這種匠氣。而現在這字,卻是一股鍾靈毓秀,頗有王羲之的味道。錢逸羣一得意,左右一看,只有一人可以顯拍,而且這人肯定會說“好好好”。
錢逸羣拿着紙走到師父身邊,道:“師父師父,看我這字如何?”
木道人擡頭看了一眼,笑了笑:“弗曉得。”
——師父這是故意的!
錢逸羣落寞回到位子上,活動手腕頸椎,拉開身上骨節嘎嘎作響。這些天,他整夜打坐,外加這裡的自然環境,靈蘊提高極快,隱隱間竟然有充滿的感覺。靈蘊充沛,加上適當的勞動,身體也好了許多,可謂身心舒泰,就好像自己天生該在這裡修行一樣,也不如之前那般迫切渴望鐵杖道人早日回來了。
“師父師父,天冷了,咱們早點回去吧。”錢逸羣叫道。
“好好好。”木道人邊說邊繼續行文,絲毫沒有動彈的意思。
錢逸羣湊了過去,雙手撐在膝蓋上,看着師父抄經,又道:“師父,聽說冬天大雪會封掉茅蓬塢的。”
“對對對。”
“咱們下山去避雪吧,我在山下租個農家院子,足夠咱們三個住了。”錢逸羣試探問道。
“弗曉得。”木道人手中筆不停,不過已經表明了自己不是很贊成的意思。
錢逸羣無奈,再算算日子,如果鐵杖道長不在北京耽擱,那麼差不多也是過年間就要回來了,留在山上等他倒也無妨。不過今年春節能不能回家呢?萬一師父一句“弗曉得”頂回來,那怎麼辦?
“少爺!少爺!弗好哉!”錢衛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山,髮髻散亂,手裡的食盒竟然還提着。
“啥事體弗好哉?”錢逸羣迎了出去。
“蔡家夫婦被人殺了!”錢衛喘着氣,大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