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就像是投入古井之中的石子,瞬間在錢逸羣心中蕩起一圈圈漣漪。他是殺過人的,若說對生命有多麼敬畏,那純粹是矯情。然而蔡家媳婦是他認識的人,吃了一個月她炒的菜,彼此間也開過玩笑,在這個人際交往狹隘的環境裡,這個樸實的中年婦人就是他的朋友。
“你慢些說。”錢逸羣鎮定道。
“剛纔我下山的時候正好看見蔡家男人與那些富家子起了口角,其中有個穿白色錦衣的,隨手就拔劍將他殺了。蔡家媳婦從屋裡衝出來,趴在她男人屍首上大哭,又罵了那兇徒兩句,那兇徒就連她一併刺死了。”錢衛有隱身的本事,見勢不妙便隱藏起來偷偷上山來報信了。
錢逸羣轉身回到院裡,朝師父打躬道:“師父,蔡家媳婦被人殺了,我去看看。”
木道人頭都沒擡,五句話中任何一句都沒說。
錢逸羣又打了一躬,徑自下山往茅蓬塢跑去。
他已經很久沒有帶西河劍了。
穹窿山高最高峰不過百丈,錢逸羣發足狂奔,不一時便過了半山腰的得仙橋。錢衛緊隨其後,跑得氣喘吁吁,心道:少爺這些日子在山上,身子倒是越發好了。
“蔡家在哪裡?”錢逸羣到了山門,纔想起自己根本不認識蔡家的方位。
錢衛硬拖着身子跑過來,道:“下了山往西不到一里,院外有兩株槐樹的人家便是。”
“你自己小心。”錢逸羣囑咐一句,已經朝西邊奔去。奔跑之中,錢逸羣發現靈蘊可以加速滋潤身體,幫助傳送血津,故而一路從山上跑下來都不覺得累。
農村裡各家各戶住得鬆散,蔡家是最靠近穹窿山的人家,果然是黃泥矮牆圍着一座三合院,外面是數畦菜地,典型的江南農家。
錢逸羣到了大門口,只見地上蹄印紛雜,可見那幫人不在少數。四周沒有一點動靜,想來兇徒殺了人便走了。他見大門敞開,便走了進去,果然在院子裡見到一大一小兩桌豐盛的農家菜殘羹,地上相疊躺着兩個人,男的仰天而倒,眼睛猶然沒有閉上。
女的正是蔡家媳婦,趴在男人胸口,背後一片血污凝成了黑色。
“少爺。”錢衛終於趕了回來。
錢逸羣數着桌上的碗筷,見許多竹筷都是新的,八成是蔡家因爲人多臨時削出來的。
“一共十公子’……”
“文公子?”周正卿笑道,“文伯溫北上京師,肯定不是他。”
“文家可還有其他公子?”錢逸羣問道。
“不用問了,這種事肯定跟文光祖脫不了干係。”周正卿道。
“那是誰?”
“文蘊和的族兄,文震孟的親侄兒。”周正卿道,“整日裡和江湖人士混在一起,在外惹是生非,這案子八成是落在他身上的。”
陳象明心頭一沉,可不想得罪文氏,便道:“務德兄何以武斷,還是等明日派了人去查探回來再說。九逸,從何得知其中有‘文公子’的。”
“我的僕從當時躲在暗處,離得遠,只聽到‘文公子’的稱呼。”錢逸羣心中暗道:你不會是想就此算了吧?
陳象明沉默不語,半晌道:“最近治安真是極差啊。”他這話裡的意思倒是簡單,前有戴世銘被殺、張家被人縱火,現在又有蔡家夫婦遇害,說起來戴張案更重些。既然他連重案都替錢逸羣瞞過了,那錢逸羣也該識相些,不要在蔡家案子上糾結。找個僕從出來斬白鵝可以,要抓到文公子頭上去可不行。
“何必擔心,反正你也快走了。”周正卿打岔圓場道。
錢逸羣聽出陳象明的言下之意,心中頗覺理虧。陳象明是他的上司,固然冷麪冷口,但的確給了很大的方便,還擡舉父親做了典史。自己爲蔡家伸冤是大義,但爲難朋友就很有些不上道了。
想通這節,錢逸羣也跟着周正卿的臺階往下走,故作驚訝問道:“哦?麗南兄要高升了麼?”他也想知道,陳象明來吳縣任縣令還沒任滿,怎麼會這麼快就調走的?
“月初時候,賊入山西,殺了好幾個縣令。”陳象明平淡道,“三邊總督楊鶴要朝廷‘撫剿’,這一撫一剿耗費極巨,戶部累死了好幾個主事,便想着把我調回去。”
“也算是高升了。”錢逸羣連道“恭喜”。
“我倒想去山陝,爲國平亂。”陳象明輕輕拍了拍扶手,“可惜人微言輕,身邊也沒有個好幫手。”
錢逸羣心道:我可不去北方。日後若是落個屠殺起義民衆劊子手的名頭可不好。再者說,兵者國之大事,不能靠熱血和盲目自信就往上撲啊。
周正卿斜了陳象明一眼,道:“你去山陝幹嘛?還是留在京中好,日後得蒙天寵,說不定不惑之年便能署部閣重職了。”
陳象明同樣報以不屑道:“你這豈非庸人之見?其興也勃,其亡也忽。不見袁崇煥的結果麼?”
錢逸羣耳朵一豎,就連蔡家夫婦的血案都暫時拋諸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