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年輕女兵順着冬青樹大道走來。隔十多米站着一盞路燈,稀髒的燈光在冬霧裡破開一個渾黃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燈光下,假如這時有人注意觀察她,會覺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個重大決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纔會有她這副魂不附體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處不露痕跡地轉過身,退着走幾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實想看看是否有人釘梢。
她背後的球場上正放電影,整個夜空成了列寧渾厚嗓音的共鳴箱。小穗子意識到,從這一時刻起她這個人就要有歷史了。
好,她就這樣一直往前走。一時在燈光裡,不久,又進入黑暗。她的前方是軍營大門,立着持長槍和持短槍的兩個哨兵。現在哨兵若有點警覺性,會認爲晚上八點一個小女兵往軍營外跑不是什麼好事情。球場上放映的電影起來一聲爆炸。
不久哨兵們看見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頂棉軍帽下上拖兩根半長的辮子。兩個哨兵不約而同地對一個眼色:有十五歲沒有?文工團的?她在崗哨前面毫不猶豫地打個左拐彎,看來目的地是早就決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幾路汽車的終點站,還有一個停業的公園,她在往那一帶去。
很快路燈就稀疏了。汽車終點站和公園在這樣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絕了人跡,連一貫在牆外轉悠,想混到軍營大院裡看電影的街上娃娃也一個不見。這都很好,很理想,對一個情膽包天去赴約會的小姑娘來說,外在條件是太漂亮了。
她現在站立下來,整個身影裡也少了幾分神秘的樣子。一邊是馬路,另一邊還是軍營的高牆,裡面有餵豬的士兵和一羣豬在對喊。只要站在這牆下和這吵鬧裡,小穗子就覺得安全。她沒有手錶。她還要等個幾年纔有資格戴手錶。正如她還有幾年纔有資格談情說愛。他是有手錶的,因此她相信他不會遲到。
一個帶錫箔紙的煙殼動了動,又動了動。不久,她發現自己一隻腳勾起,另一隻腳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體的分量提得很輕。踢幾下,就踢出一種舞蹈來;左腳兩下,轉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換成右腳。她忽然不踢了,是個談戀愛的人了,還有這麼可笑的舉動!她讓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屜鎖上沒有?是不是把假日記放在枕邊,把真正的日記藏嚴實了?真正的日記要讓誰看去,等於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賣了。
她從軍褲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來。口罩該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着鼻子和嘴巴灰黑的輪廓,那是會讓老兵們打趣的。她開始檢數在此之前發生的所有細節:暗號、密信的交接……沒有破綻。小穗子是在最熱鬧的時分打出暗號的。當時是下午,排練剛結束,男女演員一片玩鬧,她大大方方叫了一聲:“邵冬駿!”他猛回頭,見她正往練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鬧嗓門問他,練功鞋怎麼會一隻黑一隻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號,便把手舉到肩頭,捻了捻辮梢。這個手勢他們打了半年多,純熟精練。他馬上把手放在軍裝的右邊口袋裡,表示他收到她的暗號了,他會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後就是晚餐;執勤分隊長宣佈餐後的露天電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轉過臉,他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多運氣啊,看露天電影是作亂的最好時機。再往後她看見他的手放在軍裝領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們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郵箱下面,郵箱在司務長辦公室門外。他們的信能安全走動半年,全仗了司務長的無故缺勤。洗碗池周圍照舊是打打鬧鬧的,男兵女兵哄搶唯一的熱水龍頭,她向他發出最後一個暗語:不見不散。那是她剛在信中規定的暗語:把棉帽往後腦勺上一推。
這時她成了一個單薄、孤零零的黑影。幾天前冬駿忽然問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給我?”他那封信字跡格外笨拙,每一筆畫卻都下了很大手勁,讓十五歲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鬧着什麼情緒。她難道還沒有把“一切”都給他嗎?每天在日記本上爲他寫一首情詩,還給他寫兩頁紙的信,全是“永遠”、“一生”、“至死”之類的詞。於是她就有一點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討論起來:難道她沒有趁着演出的混亂一次次把手給他握?偶然幾回,她跟他在舞臺死角相遇,她讓他緊緊抱住;他還要怎樣的“一切”?
邵冬駿的回信字字痛苦,說她就是一堆空話,什麼“永遠”,什麼“至死不渝”,小小年紀,怎麼有這麼多空話?……
接下來她就向他發出了這個絕望的約會邀請。
她的喘息積蓄在口罩裡,成了一片潮溼與溫熱的不適。她突然想出一個不雅的比喻,像是臉蛋上捂了塊不勤更換的尿布。在這樣的冬天黑夜,冬駿要拿她怎樣就怎樣。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納量,但她朦朧中感到,這天晚上將要發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對於她是有破壞性的。二十二歲的排長邵冬駿今夜要帶她亡命天涯,她也沒有二話。
隱約聽得見球場上觀衆的笑聲。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衣。人們也許會想,小穗子這趟茅房上得夠久的。冬駿至少遲到三十分鐘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練,當然不能跟她前後腳地消失,他得拖一陣,和她拉開足夠的距離。從觀衆的笑聲她能判斷電影進行到了哪一段,什麼人物說了哪句著名的逗樂臺詞。一半已演完了。她堅信冬駿已朝她走來。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憶所有細節時,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個現象:這一個星期副分隊長給她的異常待遇:對她健康的奇特關懷。副分隊長几次嘮叨,叫她例假來了不準隱瞞,“不然在練功房裡‘浴血奮戰’練死■(上屍下求)了,英雄事蹟不好寫,光榮稱號也不好封”!
副分隊長叫高愛渝,是個活潑、豐滿、騷情的連級軍官,長相在舞臺下也是主角。動不動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給下屬們吃的時候,像個美麗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領舞的材料。小穗子做夢也沒想到,高分隊長從一個禮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語都看在眼裡,一邊看,一邊給邵冬駿發指令,讓他千萬別暴露,要像往常一樣以暗語答對,看看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下一步怎樣作怪。
小穗子動了動凍疼的腳趾,舞鞋留下的創痛此時猛然發作。她想冬駿一定走到軍營大門口了。她怎麼也想不到從一禮拜前,冬駿和她的往來已是高愛渝的一手導演。在高分隊長眼前,這天下午排練結束時小穗子簡直是個小妖怪,打一連串急不可待的暗語,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個邵冬駿。當時她站在小穗子背後,用軍事指揮員的冷靜果斷的眼神,向邵冬駿發出沉默的衝鋒命令。於是邵冬駿馬上以秘密旗語向小穗子回覆: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達;我會按信上地點赴約。
就在小穗子向冬駿那雙黑亮清澈,有幾分女孩氣的純情眼睛發出“不見不散”的啞語時,至少有七八個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靜止在洗碗池周圍。他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看着要把“一切”都給出去的十五歲女兵。“一切”,把他們的臉都臊紅了。他們是高愛渝的親信,是頭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駿秘密的人。
很久以後,我們把事情看成是這樣的:小穗子和邵冬駿的戀愛暴發在他一把將她從電纜邊推開的剎那。這是一個近乎不真實的王傑、劉英俊式的英雄動作。它的發生距離小穗子要獻出“一切”這個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夾竹桃、牽牛花瘋狂開放的夏天。
那時小穗子成了一舞臺劇裡的當家龍套,灰舞鞋、粉舞鞋、綠舞鞋來回換,一不留神就穿錯鞋。在這之前,別的龍套錯穿過她的鞋,她只得套雙小一碼的鞋上場,把十個腳趾跳得血肉模糊。這天很好,她找着個清靜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開,按場次順序擱好。演出接近尾聲了,輪到最後一雙舞鞋。是雙灰色的,紅軍制服的灰顏色。她照例蹲不下來,因爲汗把尼龍長襪緊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讓兩膝順勢着地。只有一點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會朝前送,去抓住什麼,給膝蓋一些緩衝。小穗子是個輕盈靈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會像那天那樣失控。大家事後說,那就是一個淺度休克,體力和汗水流失過多所致。總之,她失控地向前撲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電纜上。
誰都說小穗子當時並沒有慘叫。只有邵冬駿一個人說,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圓號,三把小號,二十多把小提琴,直達他的耳鼓。他還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羣人圍在一個三面搖頭的大電扇旁邊。小穗子的叫聲就在這種情況下穿過人們的忽略,刺進他渙散的聽覺。他在一個躥跳之間把冰棍扔得飛了起來,打在電扇上,爆起一蓬冰涼的霧。邵冬駿五步並作一步,已躍到小穗子身邊,狠狠給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霧消散之後,我們看見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兩個人:小穗子一動不動,邵冬駿也一動不動。從舞臺上下場的人氣喘吁吁地打聽他倆怎麼了。
兩個人這才一翻身,坐了起來。邵冬駿指着那個電纜頭,大聲罵人,先罵小穗子找死,把鞋往電門上放;又罵舞美組殺人害命,居然把那麼一大截電纜頭露在外面;光線這麼昏暗,手不去觸電腳也難免。
臺上要架火燒洪常青了,濃渾的血色光調中,國際歌升起。
臺下剩的人幾乎都圍着邵冬駿和小穗子。兩人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腿軟得站不起來。沉重的聖樂般的旋律貫通在空間裡。小穗子擡起眼,看着一身灰軍裝的冬駿。她眼裡的淚水集到此刻,已沉重之極,成熟之極。
冬駿兩手一撐地,跳起來。還是那個矯健男兒邵冬駿,眼神卻是另一個人了。是一種恍惚、憂傷的眼神,爲自己對這個小姑娘突發的情愫不解。他給她一隻手,說:“起來嘍,沒死還得將革命進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裡,一個麻木綿軟的人都交到他那裡。冬駿就在很多雙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側幕邊。他又給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臺。他的手觸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樣,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歡跑了。
從這以後小穗子和邵冬駿的事,我們是從她的悔過書和檢查交代裡得知的。還有她那本隱藏得很好的日記,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無法無天跑到汽車終點站去約會的那個夜晚,我們都漸漸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們大部分人都還不知情,只覺得小穗子這天的行爲很古怪。不過她在我們眼裡,始終是有幾分古怪的人。我們那時是天真無邪的少年軍人,怎麼也想不到就是這個小穗子,正站在黑暗裡想着“愛”、“私奔”之類的念頭。我們對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這片空白裡忙着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矇蔽了我們所有人,沒想到她這是金蟬脫殼,實際中她正輕輕跺着腳,以減緩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着亮燈的軍營大門。
好了,一個身影閃了出來。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時周身暖過來。她轉頭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幾步,停下,聽聽,聽見一雙穿皮鞋的腳步跟上來。她向馬路對過走去,那裡是公園的入口,雖然公園停業,卻不斷從裡面擡出自殺的情侶。把冬駿往那裡引,象徵是美麗而不祥的。
她已走到公園大門口。鐵柵欄被人鑽出個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邊轉過身,喊了聲冬駿。沒人回答。她又喊了一聲:“冬駿,我在這兒。”
“你在這兒幹什麼?!”
是一個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的遙遠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顯得細瘦無比。細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動不動,詫異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樣的問題重複一遍:“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的身影十分遲疑,向前移動一點,突然一個急轉,向一步之外的夾竹桃樹叢鑽去。就是說,不管在誰眼裡,這個細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掙扎的,逃跑的意圖太明顯了。
一根雪白的手電筒光柱把小穗子擊中,定在那個魚死網破的姿態上。
“你不好好看電影,跑這兒來幹嘛?”
小穗子這才聽出他的嗓音來。怎麼會陌生呢?每個禮拜六都聽他在“非團員的組織生活會”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從馬路對過走來,這個會翻跟斗的團支書。馬路有十多米寬,是這個城市最寬的馬路之一。幾年前公園裡的廟會曾不斷增添它的寬度。廟會被停止之後,寬度便顯得多餘了,只生出荒涼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覺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處。
團支書還在雪白手電光的後面。手電光一顛一顛,不緊不慢向她靠近。就在這個空暇中,她已把團支書的語調分析過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卻不兇狠,遠不如他批評女兵們吃包子餡、扔包子皮時那樣深惡痛絕。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點並沒有落實。她給了句支吾的藉口。事後她忘了是什麼藉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