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奴不知睡了多久, 睜開眼,剛要動,被人按住, 說:“娘娘, 太醫在給您診脈。”
柔奴一個激靈, 心中的僥倖漸漸掐滅, 想問又不敢打擾太醫。
太醫收回搭脈的手, 說:“陛下,娘娘可能是思慮過重,心思鬱結, 影響到胎兒;也可能是從前落胎留下了病根;還可能是從前吃了些什麼藥物,傷了身子, 才導致小產。”
這連着的“從前”直戳人心, 格外刺耳。
柔奴靜了一靜, 破口大罵:“放屁!你個狗孃養的亂吠,你潑髒水!你這狗雜種, 你是收了哪個狗孃養的好處,這樣詆譭我!”柔奴一翻身坐起枕頭,但手抖得抓不住,兩手都上把那枕頭從牀上擲出來,口中不停, 她恨極了, 但不管她怎麼罵, 怎麼打, 心中這口憋悶的怒氣都發不出去。
她在發瘋似地哭, 被人抱住。柔奴一看是李慈煊,揪住他的衣服, 問道:“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你要我怎麼辦?怎麼辦?你怎麼不早來救我,你怎麼不把我也帶走?我恨你!你把他們都殺了,全都扔進教坊司,看他們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李慈煊一腳把那太醫踢翻,叱道:“滾!打,給我往死裡打!問出來,是誰給了他這狗膽。”他緊緊抱住柔奴,說:“是我的錯,他們誣陷你,我知道,我知道,我給你出氣。”柔奴張口咬住他,夏衣輕薄,李慈煊不挪動一分,任她咬,哪怕是咬下一塊肉,他也認了。
柔奴卻虛弱地仰倒下去。
李慈煊忙把她扶住,替她擦去嘴邊的血跡,安置好柔奴。他轉身出來,滿臉怒色,問那施刑的太監:“問出來了嗎?”
太監答道:“招了,說是中宮的意思。”
李慈煊見那太醫屁股上沒見紅,還張着眼偷偷瞟他,分明是做了惡還想保護主子再拖個人下水,罵道:“蠢材!打!”
那太醫才慌了,嚷了兩句,被塞住口鼻,几杖下去,精骨盡斷,尚存一口氣。
“住手。”李慈煊道:“把他拖着在大內繞,讓所有人都出來看。”
“繞幾圈?”
“斷氣爲止。”李慈煊又問:“誰讓柔妃聽到這些流言的?誰說的?”
那太監說:“這......”
李慈煊冷笑一聲,說:“找不着人?那就把這宮裡所有人的舌頭都剪了。常遇,長壽宮裡的人全部換了,中宮那裡讓她來跟我回話,還有莊妃跟德妃,一起來。”
柔妃聞言默然良久。她看着李慈煊,伸手摸上他的臉,一笑,說:“陛下,我後悔了。”
李慈煊反握住她的手,說:“別這樣說,事情都解決了,以後不會再有人詆譭你。我們會再有孩子。”可他覺得柔奴神色有些異樣,似乎他說什麼她都已經聽不進去了。
“我後悔沒有跟姐姐一起走,如今想走卻走不了了。”柔奴說,“我從小就跟着姐姐身後跑,長大了,我不服氣,不想再跟着她。可到頭來,發現還是姐姐是對的。當年在城頭下,我偷偷掙脫了姐姐,一轉身就撞進捉我們的人手裡。她成了英雄,我成了妓-女。”她張嘴想笑,但落下淚,她說:“她是對的,當年我不應該離開她宮。如今也是。我應該跟她一起離開這裡。”
李慈煊說:“我不許你走。你想她,我把她找回來。”
柔奴忽然笑了,很開心地笑,彷彿窺破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她說:“你想找她回來,不是因爲我想她,而是你自己想她。”她捂住李慈煊的嘴,說:“我想明白了,你留我在身邊,是因爲我對你有所求,而姐姐沒有,你控制不住她。她不會依附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所以她做的一切都那麼難以捉摸,那麼有趣,那麼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自然也不會被流言蜚語擊倒。我不如她,即便是學她登上城頭,也學不來她的勇敢和灑脫。她過得真自在,我真羨慕她。”
她擡頭望向李慈煊,眼中淚花閃動,說:“陛下,一個人心裡想什麼,就要去做。對嗎?”
李慈煊看柔奴的樣子,有不好的預感,目光掃到妝臺上的一隻金耳墜,沒找見另一隻。
柔奴說:“只吞了一隻,太難吞下去了。梗在嗓子眼兒這兒好半天才下去。就說你這金耳墜打得太大了,耳朵掛得疼,你還不信。”
李慈煊眼眶紅了,抱住柔奴,大叫道:“來人,來人,叫太醫!”被柔奴攔住,她說:“別救我了,活着太難了。謝家,就讓姐姐去費心吧。”
柔奴嚥氣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霍雲山遠在關外,如何也睡不安穩,索性披衣起來,按住胸口,心悸纔好一些。
霍雲山尚不知道這莫名的不安源於血脈相連,她在夜風中吹了會兒,心中漸漸平靜,便又回房睡去。
李慈煊抱着柔奴,感受到她溫暖的身體一點一點冷下去,他想到了自己的心,他身邊活生生的人一個一個地離他而去,讓他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
他想把這難受的感覺傾訴,但翻遍腦子裡所有的人,沒有找出一個能讓他抱住痛哭流涕的人。
李慈煊只得抱着冰冷的柔奴灑淚。他瘋狂地想,要是早些把柔奴救出就好了,但他身不由己;要是把她跟霍雲山他們一起送出去就好了,但那時候他又救得了誰?三家人裡,他只能一家留一個,謝家留的還是個女孩兒。
柔奴說得對,人活着,太難了。
身不由己地走到這一步,還是會束手無策。李慈煊向來相信事在人爲,此時體會到天大人小、造化弄人。
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從別院相認到突厥圍城,從乾清宮之變到今上駕崩,這麼多艱難險阻都淌過來了,好日子都臨頭了,結果誅心自盡。
“你怎麼這麼傻?”李慈煊問柔奴。
李慈煊抱着的是柔奴,但看見的卻是那段最艱苦最難捱的歲月,柔奴是那段時光的一部分,她走了,時光的鮮活也隨之消逝。他有些害怕,流年匆匆,曾經那段折磨過他,也磨礪過他,讓他痛苦掙脫,也讓他熱血沸騰的時光會被淡忘。經過歲月磨蝕,年輕的身體最終只剩下一具乏味沉悶的軀殼。
李慈煊已經沒有落淚了。
他倏然想起,這世上,除了成爲楊巖的石雲----他已經主動斬斷了跟那段記憶的聯繫,跟他一同走過的人只剩下福王李慈晏,和不肯叫回謝玉山的霍雲山。
一個陳兵居庸關,最終被他殺死。
一個離他而去,滿懷恨意永不願再見。
這是李慈煊想到的結局,心竟然有些痛和失落。非得這樣嗎?從來堅定前行的李慈煊動搖了,他已經嗅到了高高在上、孤家寡人的味道----有些殘忍,淒涼。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需要愛恨悲喜,他需要放聲大笑失聲痛哭,這纔是人。他不能僅僅是冷酷無情的帝王,不僅僅手握天下權柄,還應該有真情。
他低頭,看着柔奴蒼白的臉,伸手,溫柔地觸摸。
他也後悔了。
後悔,從前似乎沒有好好看一看她,摸一摸她的臉,不帶任何情-欲的,只爲她的真心追隨,爲她溫柔相待,只因爲自己的真情。
他沒有愛上她。
李慈煊很清醒,愛上一個,是把自己的所有全部坦誠相待,把整個人內外都掰扯開,給對方看,讓對方看了再決定接不接受你。他不敢這樣做,他被背叛了太多次,他只好把自己藏好,留下最好的一面給柔奴,給她看到一個英勇堅定多情智慧的殿下,給她保護,給她想要的。但他的心仍藏得好好的。
藏得太好,所以孤獨。
若是把它交付出去,滿腔真情、無所畏懼地交付給一人,她接過,翻個白眼,卻用掌心的熱去捂暖它,那應該是讓人淚涌的感受。
李慈煊抱緊柔奴,額頭相貼,輕輕地說:“好,我答應你。我赦免李慈晏,只要他回來,既往不咎,我絕不殺他。他回來,你姐姐自然也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