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守儼是臘月初趕回來的, 他先被陸老爺子叫到書房,捱了一頓呲。
孫雪椰現在拿到了美國綠卡,人家沒違法犯罪,也不可能採取什麼措施, 倒是鬧得陸老爺子擔心, 也不太敢讓初挽出門。
而這些麻煩事, 陸老爺子自然都給算到陸守儼頭上。
陸守儼對此無可辯駁, 低頭捱罵,承認錯誤,一口一個是。
陸老爺子罵了好一通後,陸守儼道:“爸, 我看你也罵了挺長時間了, 你先歇歇吧?”
陸老爺子喝了口水潤潤嗓子:“怎麼,罵你這幾句,你就受不了了?”
陸守儼道:“我想先過去看看挽挽。”
陸老爺子喝水的動作頓住, 他眼睛瞪大,看了看窗外方向, 之後咳了聲, 嚴肅地說:“你回來後, 竟然還沒去看看挽挽?你就直接過來了?”
陸老爺子怒吼:“那你還不趕緊去!”
陸守儼:“是,爸,我這就過去。”
當下告別了陸老爺子,他出去書房,結果一出書房就看到二侄媳婦宋玉潔, 她正懷裡抱着女兒, 忐忑地看着書房方向。
宋玉潔見陸守儼出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陸守儼, 壓低聲音關心地道:“七叔,沒事吧?”
陸守儼看着宋玉潔懷中的小娃兒,小娃兒生得軟糯白淨,實在是惹人喜歡。
或許是即將做父親的緣故,他現在看到這種小嬰兒便格外喜歡。
當下笑道:“沒事,不用擔心,老爺子練練嗓子而已。”
宋玉潔看着陸守儼笑,卻是暗暗詫異。
她自打進門後,就少見陸守儼笑,更不要說現在笑得竟然這麼溫和,這簡直了,彷彿不是他了!
當下她忙道:“哦哦哦,那就好。”
陸守儼其實還挺想抱抱這小侄孫的,不過孩子是宋玉潔抱着,對方是他侄媳婦,他也不好接過來,只能罷了,當下趕緊過去自己房中。
進屋推開門,初挽正靠窗戶看書呢,見到他進來,才擡眼看過來:“你是不是捱了好一頓罵?”
他走近了她,扶着她起來,看她肚子。
其實這個月份,一般人不至於這麼大,但她是雙胎就格外明顯。
初挽:“其實還好,我習慣了就覺得還好。”
她笑看着他道:“這就好像我們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我們覺得人家行動不便,但其實人家習慣了,做事也沒覺得不方便。”
陸守儼聽着她竟然還這麼打趣,按說應該想笑,不過卻並沒有,他抿了抿脣,歉疚地道:“本來應該我多陪着你。”
初挽:“你別這樣……搞的好像多大事一樣,再說你不是馬上能一直陪着我了嗎?”
陸守儼點頭:“是,不過我回來,先解決下孫雪椰的事。”
初挽:“其實這件事是爸那裡着急,他比較擔心,他現在已經把人家查了一個底朝天,還找了人跟蹤着人家,其實人家未必要把我怎麼樣,我看人家倒是對你感興趣。”
初挽笑道:“我現在有個問題,你得老實回答我。”
陸守儼:“挽挽,如果是和她有關的,你隨便問,我沒什麼瞞着你的。我確實不明白她爲什麼要對我纏着不放,這還沒完沒了,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初挽道:“和她沒關係,我是想問我們之間的問題。”
陸守儼:“那你先坐下,喝口水,慢慢問。”
初挽便坐下,喝了口水潤潤嗓子,之後才道:“如果孫雪椰和你說,我肚子裡孩子不是你的,你會怎麼想?”
陸守儼:“她突然回來,又這麼說,是不是有人指使的?指使她的那個人是何居心?是不是和我最近的工作變動有關係?”
初挽:“……還有呢?”
陸守儼:“她既然這麼說,也許還會僞造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可以從所謂的證據下手,找出她的幕後指使人。”
初挽微吸口氣,道:“那我們換一個問法吧,就是說,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假如,我肚子裡的孩子確實不是你的呢?”
陸守儼挑眉:“嗯?”
初挽:“假如我肚子裡的孩子確實不是你的,你會怎麼樣?”
陸守儼:“挽挽,我們談對象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這種假設的問題,沒必要回答。”
初挽:“可我現在就假如了,我要你想想假如這種情況發生了,你會怎麼處理,你一定要想。”
陸守儼蹙眉,眼神很排斥地看着她。
初挽軟聲道:“我不管,你現在就給我想!”
陸守儼勉強道:“好,那我想想。”
初挽耐心等着。
陸守儼想了片刻,才緩慢地道:“如果你告訴我,你肚子裡的孩子確實不是我的,那我要了解一下情況。”
初挽:“瞭解情況?”
陸守儼點頭:“到底爲什麼會這樣,挽挽,你我夫妻,我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絕對不至於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如果真那樣,那我得問清楚爲什麼。”
初挽:“你覺得可能有什麼原因嗎?”
陸守儼蹙眉:“也許是因爲……你被人欺負了,是不得已的?如果那樣的話,我覺得也沒什麼,我能接受。”
初挽:“你會宰相肚子裡能撐船,冷靜處理好一切?”
陸守儼點頭:“是。”
初挽:“如果不是被人欺負了呢,如果我就是和別人要好,給你戴了綠帽子呢?”
她看着陸守儼:“這種情況,你會怎麼樣?”
陸守儼的眼神變得格外複雜,他看着她,道:“不可能。”
初挽:“我知道不可能,但我們這不是假設嘛。”
陸守儼便抿脣沉默了,房間內一下子變得格外沉悶。
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道:“我不知道。”
初挽看着陸守儼,她清楚地看到陸守儼黑眸中泛起的一絲痛意。
她問道:“你不敢去想,是不是?”
陸守儼聲音有些啞:“挽挽,你爲什麼要我回答這種不可能的問題?”
初挽:“因爲我就是想知道,如果一個人心裡很喜歡,他可以做到波瀾不驚地處理一切,能夠做一個宰相肚裡能撐船的男人嗎?”
陸守儼:“當然不能。”
初挽:“那如果能做到,說明什麼?”
陸守儼緩慢地擡起手,摸了摸初挽的臉頰,之後用很低的聲音道:“就你剛纔假設的這個情況,我不太能接受,如果是真的,挽挽——”
四目相對間,初挽清楚地觸碰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瘋狂。
他溫柔地撫摸着她的臉頰,用略帶嘶啞的聲音道:“如果是真的,那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麼樣,挽挽,你怎麼這麼殘忍,非要我回答這種問題?”
他的聲音彷彿蒙了一層紗,初挽卻覺得,那是世間刻骨的溫柔。
她略有些溼潤的視線落在了他的喉結處,掩映在白色挺括襯衫領子的喉結旁,本就淺淡的疤現在已經幾乎看不到了,只能隱約分辨出一些淡色。
她輕嚥了一下,喃喃地道:“守儼。”
陸守儼聲音格外啞:“嗯?”
初挽:“我可以碰一下嗎?”
陸守儼:“什麼?”
初挽的視線鎖在他的喉結處。
陸守儼靜默地看着初挽,他感覺到了,今天的初挽情緒很不對。
此時,她的視線柔軟而直白,彷彿點燃焰火的引線,落在哪裡,哪裡便是一片燒灼。
他的喉結艱澀地滑動,之後低聲道:“嗯。”
初挽擡起手來,指尖落在了他領口處。
陸守儼身形如鬆,巍然不動,只是垂下薄薄的眼皮,看着自己的妻子。
她閉上了眼睛,指尖落在自己的領口處。
他看到那指尖瑩潤,在燈光下,邊緣幾乎呈現透明色,彷彿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精心熨帖過的襯衫領被她摩挲着,之後,緊繃的喉結被她觸碰到。
陸守儼的視線就這麼直直地鎖在她臉上,看着她顫動的睫毛。
初挽閉着眼睛。手指撥開略顯硬朗的襯衫領子,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那處喉結。喉結緊繃。彷彿在顫.
她這麼觸碰着,便有了熟悉的感覺。
於是她的指尖右滑,尋到了那處淺淡的疤,她用所有的專注來感受着它的形狀,大小,以及位置。
過了很久,她終於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後,她就落入了一雙潑墨般深邃的眸中。
他正低頭看着她。
四目相對間,她低聲道:“我曾經陷於絕望的昏迷中,有一個人救了我,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爲什麼那個人不告而別,爲什麼那個人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陸守儼薄脣輕動,到底是道:“挽挽,確實是我。”
初挽眸中眼淚落下:“你怎麼會找到我,你怎麼會恰好在那裡?爲什麼會拼着命救我?”
陸守儼伸出胳膊來,溫柔而有力地抱緊了初挽。
他低首,在她耳邊啞聲道:“挽挽,我在西安執行任務,知道你也在,便想着找你,恰好遇到你出事。”
初挽委屈地哭着道:“你一直沒說,一直沒告訴過我……”
陸守儼:“你自己也不想提,是不是?”
初挽埋在陸守儼懷裡,想起當時種種,越發忍不住想哭:“那你也應該告訴我,爲什麼不告訴我!”
陸守儼:“你當時狀態很不好。”
初挽聽着,自然知道陸守儼的話什麼意思,那是她最低落的一段日子,是她在瀕死絕境時的掙扎。
陸守儼抱緊了她:“挽挽,我當時在西安執行任務,救了你後,把你安置在醫院裡,我就歸隊了,後來我回到北京,你已經和別人在一起了。”
初挽喃喃地道:“我回到北京,先去了陸家。”
陸守儼苦笑:“是,我知道你回來了,我追過去,可只看到你的背影,很快我就得到消息,你和你們村的知青在一起了了。”
初挽嘴脣動了動,想解釋什麼,陸守儼卻道:“挽挽,你不用說什麼,我都知道。”
初挽:“那你知道什麼?”
陸守儼低首凝視着她,四目相對良久,他才低聲道:“挽挽,你只是在外面流浪了太久,想渴望一個穩定正常的生活,想沾染一些人間煙火氣,你未嘗不知道那個人俗氣虛僞,但你可能當時太渴求了,迫不及待需要那些溫暖的安慰。”
初挽的眼淚再次流下來,她發現自己不需要說什麼,這個人遠比自己以爲的更懂自己。
她只是恨,恨自己錯過的上輩子。
陸守儼溫柔地爲她揩去眼淚:“怎麼突然想起說這些,就因爲一個孫雪椰嗎?”
初挽蠕動着脣,想說什麼,最後到底是道:“我見到孫雪椰後,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我覺得夢裡的那些就好像是真實發生過的。”
陸守儼:“什麼夢?”
初挽便將上輩子的一些事簡單講了。
最後,她低聲道:“我覺得夢裡的一切,就好像我們的上輩子。”
陸守儼:“所以你非要逼問我,如果在這個夢裡的故事中,你處在孫雪椰那個位置,我會怎麼處理,是不是能做到波瀾不驚地處理這一切?”
初挽小聲道:“對。”
陸守儼輕嘆:“首先,夢就是夢,不可能是真的,其次,她怎麼和你比?”
他看着她,道:“就算在你所謂的夢裡,我也不相信我會喜歡上別人,假如我和她結婚,應該有別的考慮吧。”
初挽突然鼻子一酸:“可是,可是在我的夢裡,你一直一個人,一直一個人——”
她確實很心痛。
她寧願他娶了一個別人,娶妻生子,那樣她雖然會嫉妒,但至少不會那麼難受。
陸守儼捂住了她的脣,低聲道:“有你在,我只能一個人了。”
初挽聽着,看着他:“爲什麼?”
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陸守儼垂眸,靜默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心裡去。
最後,他擡起手,憐惜地捧着她的臉:“挽挽,在西安的漫天大雪中,我抱着你往前走,你發着高燒,說着胡話,你知道你在叫誰嗎?”
初挽:“嗯?”
她當時已經燒糊塗了,許多事其實不太記得了,只記得後來不想連累他,自己一心求死。
陸守儼微錯開一個角度,俯首吻上她的脣,低聲道:“我聽到你在叫我。”
他抱着她,低聲道:“在你燒得意識不清的時候,你在叫我,你說,我怎麼可能把你丟下?”
初挽心神微顫,這一刻,所以藏匿着的心思彷彿瞬間崩裂而出。
有時候看似忘記了,假裝忘記了,可是在最危難的時候,心裡下意識還在依賴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