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黃金板楔形文字和維京劍帶給德國人的震撼太大, 也可能是初挽在此刻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當德國博物館的幾位談判專員再次坐在談判桌上的時候,明顯可以感覺到, 他們態度軟化了很多。
而經過前面幾次的談判,顯然大家對彼此的底線已經摸透了, 這個時候該做的讓步也可以做出了。
於是這一次談判格外順利,黃金板楔形文字和維京劍換九件, 這次彼此都讓步了, 大家達成一致。
很快前八件陸續敲定了,分別是“薄姑國”商青銅鉞,清鄭板橋《墨竹圖》,清“靜宜園”印璽 ,宋建窯黑釉兔毫盞和六朝銅鏡等
不過在第九件的時候,卻再次有了分歧, 中方希望要那一套五代《誓願圖》壁畫,但是德方不捨得放手,他們想給中方那件元代金飛天。
顯然,元代金飛天更值錢, 但是那套壁畫對於研究五代時期的歷史文化有更深遠的意義。
陸守儼見此,對費舍爾道:“費舍爾先生, 我們已經幾次談判,事情到了這裡,我想, 你比我們都希望事情能夠儘快談妥吧?”
費舍爾皺眉, 在一番艱難的思考後, 他終於道:“那一套五代《誓願圖》壁畫我實在沒有辦法給你們,不過, 我可以再給你們添置一件瓷器,一件瓷器和一件元代金飛天,這樣可以了吧?”
衆位中國專家眼中全都是問號,他們德國博物館收藏的中國瓷器可真多哪……
之前的談判中,初挽一直沒說話,她就等着談判最後一件陷入僵局,就等着這麼一句話呢。
顯然,這是一場博弈,自己在賭,賭一個時間差,費舍爾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考證出那件瓷器的來歷,也賭費舍爾關鍵時刻會拉攏自己,以便儘快達成交換目的。
當然,費舍爾也在賭,賭人性,賭貪婪,他賭自己爲了一件產生了個人感情的瓷器,會直接在談判上利用自己的影響來倒戈相向。
四目相對間,一個北歐人用他藍色的眼睛看進一個東亞人黑色的眸中,他在尋找渴望,在尋找回應。
初挽如他所願,不着痕跡地頷首,默契十足。
費舍爾的視線輕輕別開,之後輕吐了口氣,將自己的手很自然地壓在談判桌的文件上。
初挽可以感覺到,他覺得他成功了,他覺得她已經被他收買了。
於是初挽終於開口,道:“費舍爾先生,請問你說的是什麼瓷器?”
他這話一出,在場專家有人便笑了,是覺得好笑。
他們萬里迢迢而來,是爲了高麗青瓷來的嗎?他們是爲了換回他們國家的文物!
初挽卻道:“範老先生,我覺得可以答應。”
她這一說,所有的人都愣了,中方專家全都愣了。
費舍爾見此,也有些意外,意外之餘,他鬆了口氣。
畢竟那兩件文物是屬於初挽個人所有的,初挽在這件事上有很大的話語權,她如果說可以,那別人就不能反對。
範老先生不敢相信地望着初挽:“你覺得可以?”
初挽看着範老先生,眼神冷靜篤定:“對,我覺得可以。”
範老先生默了片刻,才緩緩地道:“初挽,這兩件文物是屬於你的,你既然覺得可以,那我們沒什麼意見,我聽你的。”
他這麼一說,在場其它中國專家頓時炸開了鍋。
“我們爲什麼要高麗瓷?我們是爲了高麗瓷來的嗎?”
“那件高麗瓷長什麼樣我們都不知道,別人隨便給我們塞一件我們就要?”
高麗瓷固然不乏精品,但是稀缺程度自然不如宋代汝窯,更何況真正高麗瓷中的精品,他們能隨便送嗎?
其中一位專家甚至差點跺腳:“怎麼能就這麼同意,一件高麗瓷就把你們收買了嗎?”
範文西一看這情景,那臉就沉了下來:“這兩件文物是屬於初挽的,初挽既然說行,那就沒問題,況且我們已經換了十件文物,初挽怎麼都對得起我們國家了!”
費舍爾也低頭看着桌面上的文件,手指則無意識把玩着鋼筆,旁邊的幾位德國專家面面相覷,不過都沒說話。
幾位中國專家臉被範文西這麼一說,神情整個都不好了,那種灰頭土臉無可奈何的沮喪感,實在是太多生動鮮明,以至於德國幾位專家都看得不忍心。
不過大家還是憋住。
事關自方利益,反正中國專家難過就難過吧。
費舍爾見此情景,微眯起眼,輕攥了下拳頭。
他開始慶幸,慶幸自己收買了初挽,初挽一錘定音,別人不能再說什麼了,不然今天這事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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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文西老先生說了,初挽答應了,其它人反對也白搭。
於是大家很快就說定了,當場簽訂協議,簽訂協議的時候,陸守儼帶着中國駐德國大使來了,大家幫着一起過了協議,確認無誤才簽字。
簽完字後,顯然德國這邊很急,他們彷彿生怕中國人反悔,便開始準備交接儀式,初挽的兩件文物都在他們博物館暫時存放,而中國的幾件瓷文物其實他們早就命人打包準備好了,只爲了第一時間交接。
當下大家火速交接,交接過後,先由德方負責保護這幾件珍稀文物,之後由外交部負責調派人馬,護送文物和幾位專家回國。
大家離開博物館的時候,費舍爾有些激動地和陸守儼初挽握手,之後熱情地命人送他們去了酒店……
大家到了下榻的酒店後,神情就有些五味雜陳。
顯然,幾位專家對於初挽的行爲說不上來的感覺,他們覺得初挽最後答應得太倉促了,就爲了那麼一個見都沒見過的高麗青瓷,直接就答應了德方的要求。
但是兩件文物本來就是初挽的,是因爲有了初挽纔有了他們談判的餘地,所以他們確實沒立場說什麼,只能說,如今能得回這物件,
唯有範文西,什麼都沒說,只是簡單地道:“初挽,你先回房休息去吧,這件事我們回頭再聊。”
初挽點頭:“好。”
她多少感覺到,範文西估計猜到了。
當天陸守儼和初挽回去休息,第二天,外交部已經協調了車子人手,一路護送他們回去,就在外交部的辦公室中,他們也終於看到了那幾件珍稀文物。
範文西再次檢查過後,確認無誤,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件“高麗青瓷”上。
其它中國專家也看到了那件高麗青瓷,大家神情便格外異樣起來,沒別的,就是看到這所謂的青瓷覺得彆扭,渾身都彆扭。
覺得憋屈。
明明獲得了十件文物,也該知足了,但是想到這莫名的青瓷,還是覺得彆扭。
他們是中國人,爲什麼要高麗青瓷啊……
範文西卻盯着那高麗青瓷,看了半晌後,他終於對初挽道:“你的眼力,果然不會讓人失望。”
初挽笑道:“謝謝範老先生的信任。”
範文西蒼邁的面容便隱隱現出異樣的激動來:“我沒想到,竟然在這裡見到如此稀世珍寶!”
這兩位這麼一說,其它專家全都詫異了,大家忙看過去。
衆人到底都是行內人,於是很快就有人意識到:“這,這是北宋汝窯?”
北宋汝窯四個字一出,就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房間內頓時安靜下來了。
在場都是專家,自然都明白北宋汝窯的分量。
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擁有很多各樣各樣的瓷,但唯獨北宋汝窯,那都是要一片一片地數,一個一個地算,全世界博物館加起來也不過是那麼幾十件罷了。
“這,這竟然是北宋汝窯,真的是北宋汝窯嗎?”
“不是說是高麗青瓷嗎,怎麼成北宋汝窯了?”
“如果真是北宋汝窯,那,那我們賺大了!北宋汝窯啊!”
幾位專家都有些語無倫次了,當即蹲下來,仔細地端詳,看了好一番,大家逐漸確認,範老先生說的是對的,這就是北宋汝窯了!
範文西道:“我相信初挽同志,特別是在瓷器上,她既然過了眼,那就不會錯。既然她張口要的,那我們自然就要,這個沒什麼可懷疑的,永遠沒有。”
衆人看看範文西,看看初挽,這才恍然:“初同志,你是早就看出這是北宋汝窯,所以才和他們提過?他們在談判最關鍵的時候,才祭出了這件?”
初挽點頭:“是,他們一直誤以爲這是高麗青瓷,因爲已經很多年了,顯然他們並不會輕易懷疑權威。所以我曾提出過,由於一些個人喜好,我想要這件。”
她解釋說:“如果我們光明正大向他們爭取,他們必然懷疑,以這種方式提起,就賭他們不會多想。”
一位專家眼睛都瞪大了:“可是,如果你的提醒讓他們意識到這是宋代汝窯呢,那豈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
初挽笑了下,道:“大家應該記得那件《紐約城一號》的抽象畫吧?”
衆人點頭:“那件怎麼了?”
範文西突然明白了:“難道那件,他們真的倒掛了?”
初挽:“是,他們倒掛了,我提出來了,顯然他們並不是能虛心接受意見的人,或者說,他們太自信了,對於自己的專業太自信。一個人做事的風格都是一以貫之,他們沒有懷疑那件《紐約城一號》,那在這件所謂的高麗青瓷上,自然也不會太過探究。”
大傢伙聽着,意外不已,馬上問:“可是初同志,你怎麼知道倒掛了?”
初挽道:“恰好意外知道的。”
衆人聽此,也就不問了,不過想起這事,實在是佩服。
當時他們看到初挽提起那件抽象畫,並認爲人家倒掛了,他們當時只以爲初挽不懂卻自以爲是了,現在才知道,敢情只是提前試探給自己鋪路呢!
大家難免羞愧:“原來初同志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謀劃這件事了,我們還矇在鼓裡呢!”
另一位嘆道:“當時初同志要換那件高麗青瓷,我還想着這是怎麼回事,我當時心裡那個難受啊,我還差點誤會初同志了呢!”
初挽笑道:“這也沒什麼,這樣才真實,不然,人家怎麼可能那麼痛快把東西給我。”
說白了,諸位專家那個時候就是託,他們那沮喪懊惱的樣子,才使得費舍爾一切不顧地往這個圈套裡面鑽。
衆人想起當時的場景,感慨良多,懊惱的有,慶幸的有,羞愧歉疚的也有,就這麼說着間,初挽道:“其實咱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把我們的文物追索回來,只要回來了,別管用什麼手段,別管有什麼誤會,反正我們成功了,這就夠了。”
她這一說,衆人紛紛點頭,想起追索回來的文物,大家頓時激動起來,甚至忍不住掰着手指頭算:“那,那意思是說,我們用兩件文物,一口氣換了他們十件!商青銅鉞,《墨竹圖》,“靜宜園”印璽,宋建窯黑釉兔毫盞,六朝銅鏡……還有北宋汝窯!”
大家興奮起來,這一下子賺大了,十件珍稀文物哪,就這麼回國了!
範文西:“這都是初挽爲我們爭取的,無論是那兩件德國珍稀文物,還是現在這北宋汝窯,沒有她,人家德國博物館根本不搭理我們。”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這幾乎等於初挽以一己之力爲國家挽回了十件文物的損失!
範文西:“等我們回去後,該怎麼辦怎麼辦,吃水不忘挖井人,初挽對我們國家文物追索的貢獻,我們必須得記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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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件文物已經安排妥當,即將跟隨幾位專家回國。
這時候,德國美術博物館卻突然出了一樁大新聞,瞬間讓整個世界的文藝圈都目瞪口呆。
原來那位美術館的副館長在聽到初挽的話後,當時理直氣壯不以爲然,不過事後,不知道怎麼着,越看越覺得彆扭,懷疑的種子在他心裡生根發芽,他終於忍不住,翻查各種資料,甚至把這幅畫最初被展覽的畫面都找出來。
經過仔細對比後發現,真的掛反了!
這位副館長馬上把自己的發現昭告衆人,所有的人都聽說後都震驚了。
大家忙去看那幅畫,進行對比,果然,原本應該是較爲厚重密集的線條在上,現在竟然成了厚重線條在下了。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可是,可是我們一直都這樣,這麼多年一直都這樣……”
大家還以此做鑑賞來寫藝術評析文章,開藝術交流會,總之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甚至有幾位藝術鑑賞大師,言之鑿鑿,說這個厚重線條在下說明了什麼什麼,簡直跟真的一樣!
好了,現在有人說,掛反了,所以大家都分析反了?
那大家分析得算什麼?藝術鑑賞大師的臉呢?
然而,副館長對於這個發現太興奮了,他手舞足蹈,很快搞得衆人皆知。
他甚至接受了德國電視臺某個藝術節目的採訪。
“是的,我也沒想到,這太神奇了,這幅畫竟然掛反了,它已經掛反了四十多年。”
“對對對,是來自中國的初挽女士給了我們提醒,她認爲這幅畫給她一種顛倒感,我才注意到,我對這幅畫的歷史進行了深入研究,發現竟然發了!我證實它確實反了,這結果太奇妙了!”
電視臺記者問起現在怎麼辦,副館長爲難了:“我也不知道,我們已經研究過了,這幅畫已經倒着掛了很久,它是用特殊方式固定的,你們知道的,特殊方式固定,所以我們必須研究一個辦法,在不毀壞這幅畫的情況下,將這幅畫倒過來。”
於是接下來,德國藝術界最大的新聞,就是研究怎麼把那幅畫倒過來……
範文西等專家看到這一幕,簡直是哭笑不得。
這簡直是一場鬧劇,跟一個大笑話一樣,一幅畫倒掛了幾十年,大家對着欣賞了幾十年,結果這些頂尖大師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
不過想想,倒是也沒什麼,其實哪個國家沒幾個笑話呢。
比如日本那毀掉日本考古界的七十萬年曆史,比如中國那騙倒了整個文物圈的洛陽高仿陶俑,相比之下,一幅畫倒掛幾十年倒也正常。
反正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大家引以爲鑑吧。
諸位中國專家就在哭笑不得中,就這麼上了飛機,帶着十件中國文物,回去了中國。
陸守儼和初挽看看事情差不多了,也打算走了,誰知道他們還走不成了。
德國媒體一擁而上,紛紛開始採訪初挽,他們對初挽驚爲天人,覺得她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鑑定大師,認爲她對藝術有超凡的品味,他們都想邀請初挽上電視臺採訪節目。
初挽倒是也不推脫,她如今的想法裡,是儘可能多地傳播中國歷史和文化,讓中國的藝術薰陶更多人,影響更多人,這也是擴大東方文化影響力的一個機會。
初挽頻頻參加了幾次邀請,電視臺採訪和演講等,她侃侃而談,談起中國瓷器和德國瓷器,談起歷史淵源,大家發現,這個年輕的東方女人對德國的歷史竟然瞭解得那麼透徹,而且她言談中表現出的眼界和胸襟是如此讓人敬服,她對藝術的鑑賞更是讓大家驚豔。
至於那件沸沸揚揚傳遍全歐洲甚至傳到全世界的“名畫倒掛四十年”更是爲她那無以倫比的藝術鑑賞力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光。
初挽在接連參加了數次採訪後,終於打算功成身退,和陸守儼一起離開。
而就在他們離開的前一晚,突然,費舍爾一通電話過來。
電話裡,他的聲音都變樣了:“那,那件古高麗青瓷,那件青瓷——”
初挽:“費舍爾先生,發生什麼事了嗎?”
費舍爾顫聲說:“我聽說消息,說中國新發現一件汝窯。”
初挽:“嗯,是,我也看到報紙了,這可真是一個好消息。”
費舍爾:“可,可那是我們的古高麗青瓷啊!”
初挽:“是,就是那件。”
說完,她誠懇地道:“說起來,費舍爾先生,我非常感謝你,感謝你願意將它還給我們。”
費舍爾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很久後,他終於道:“你早就知道那是北宋汝窯了?”
他懂了,一下子什麼都懂了。
這個中國女人太精明瞭!
初挽:“費舍爾先生,我並不能確定,我只是知道,恰好我太爺爺曾經有過這樣一件瓷器,所以很想帶回國,誰知道這竟然是北宋汝窯呢。”
費舍爾長嘆一聲:“我們守着那件瓷器幾十年,我們竟然沒看出,在我們的博物館裡,竟然有一件罕見的北宋汝窯!”
竟然就這麼被他親手送到了中國!
關鍵就在昨天,他還在爲自己的計謀沾沾自喜。
結果今天,他就爲自己的傲慢和自信付出了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