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看出來,他眼底有些紅血絲,神情疲憊, 顯然是沒睡好。
兩個人都沒說話, 並排往外走,走着的時候, 遇到了王潤坤。
王潤坤看到他們, 馬上笑着說:“你們要結婚了是吧?恭喜恭喜,上次見到你們還瞞着, 我還納悶呢!等什麼時候結婚一定發喜糖!”
他這麼笑着,才發現事情不對勁,初挽神情涼淡,陸守儼也有些異樣。
陸守儼也就道:“是,快結婚了,到時候會記得發喜糖。”
和王潤坤打了招呼,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這時候都越發沉默了, 顯然都想起第一次兩個人一起出去, 那時候陸守儼含蓄地略過了兩個人關係的話題。
這時候走到了一棵槐樹下,初挽停下來, 望向陸守儼:“我還記得, 當時我選了你, 你其實很不情願, 是我死纏爛打非要嫁給你。”
死纏爛打, 那是那封信裡的用詞,這個用詞被擺在了太爺爺面前。
陸守儼神情便有些複雜, 他低聲說:“挽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初挽看着陸守儼:“如果當時我不選擇你,或者說,後來我沒有一直賴着你逗着你,要求你對我好,是不是後面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這麼說的時候,她一下子想起很多事。
比如她也意識到,她和陸守儼的緣分是她強求來的。
其實按照上輩子的發展,應該是孫雪椰回頭,陸守儼接受,兩個人就這麼重新在一起。
是她改變了命運線,強行把自己和陸守儼搭在一起。
陸守儼擡眸看過去,端午節衚衕口掛起來彩燈,那朦朧的燈光灑進了初挽眼睛裡,她眼睛裡有些他看不透摸不着的情緒,遙遠而陌生。
他陡然生出一種陌生的無力感:“挽挽,你別這麼說。”
初挽:“是我仗着婚契,仗着我是晚輩的驕縱,仗着你對我還算疼愛容忍,無理要求,要求你對我好。”
陸守儼沉聲問:“怎麼突然這麼說,挽挽,你這樣我不明白,你總該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吧?”
初挽:“好,那我們談談孫雪椰吧。”
陸守儼聽到這個名字,頓時明白了:“她竟然找過你?”
陸守儼解釋道:“挽挽,我和她早分了,分得乾乾淨淨,我和你解釋過,我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是不是?該和你說的,我都說了。她最近是找過我,我和她見過兩次,但也沒什麼事,我覺得這不是什麼要緊的,沒必要告訴你,你現在考研學習也很辛苦,我不會拿這種事來煩你。”
陸守儼:“她第一次找我,我拒絕了,並且覺得莫名其妙,第二次找上我,因爲涉及到一些以前的事情,我和她聊了一會,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初挽:“第二次你們聊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陸守儼略猶豫了下:“因爲她的事情牽扯到一些別的事,需要過幾天看看情況。等事情全部解決了,我給你交待清楚。”
初挽也就道:“那我也說說我這裡的情況吧,她不但來找了我,還給我太爺爺寫了一封信。”
陸守儼倏爾皺眉:“她寫了什麼?”
初挽:“反正胡編亂造了一些不着邊際的,還有一張你和她最近見面的照片。”
他擰眉,道:“挽挽,我會去給你太爺爺交待清楚,你放心,但是因爲涉及一些別的事情,我需要一些時間,不然我也沒法交待清楚。”
初挽:“你現在不能去嗎?”
陸守儼:“我現在去了也白搭,我需要先處理好孫雪椰再去。這樣吧,我先給老太爺打個電話,和他提一下這件事。”
陸守儼看着她依然涼淡的眼神,低聲哄道:“挽挽,我們要結婚了,我對你怎麼樣,你應該知道。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胡作非爲,來影響我們的事?但凡我做了什麼,不要說你這裡,就是老爺子那裡,他還不得把我劈了!挽挽,你這麼聰明,應該對我有這個起碼的信任吧?”
“至於老太爺那裡,我先給他打電話說一下,這件事不止關係到我,還牽扯到別的事情,老太爺應該能理解。他一向睿智,不至於被這種小把戲迷惑。”
初挽聽着這話,便明白了。
他清清白白,他需要信任,需要時間。
其實他要的,她可以給,她也相信他和孫雪椰不至於有什麼,她甚至並不太在意這件事。
但是她的太爺爺不能給。
這件事並不只是一封信的問題,而是老太爺的藉故發難。
太爺爺和他整整相差了七十歲,七十歲,這是三代的距離,陸守儼在平日棋局上可以被太爺爺欣賞,在往日聊天中可以不着痕跡地避開兩個人可能的爭執處,但是在真正發生矛盾時,他不會無限度地容忍。
眼前的這個男人,很多年後,他身居高位,舉手投足間都是權威,總是能輕易讓人震懾和服從。
他懂老太爺,但又並不足夠懂,不知道那個老人心底的執念。
這次的事情,甚至只是一個由頭,太爺爺就是要陸守儼一個態度,看他能不能爲她折損一身傲骨,甚至還要看自己是不是可以從情愛中走出來。
陸守儼顯然做不到太爺爺那些可能偏執的要求。
不過沒關係,陸守儼做不到的,她可以做到。
陸守儼對她來說,固然是足夠甜蜜的慰藉,就像枝頭掛着的紅柿子,甜得人心肝發顫,喜歡得不行了,但那只是一個奢侈品,不吃的話,也不會餓着。
但是老太爺對她來說,就是她本該駝在背上的殼。
陸守儼低聲說:“挽挽?”
初挽:“我覺得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當然希望我們能在一起,能夠結婚,能夠白頭偕老。”
陸守儼意識到了她接下來的話,他神情變得異樣,再開口,聲音也格外輕:“挽挽,然後呢?”
初挽:“但是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在我這裡,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我要求一個更清楚的交待,需要你立即去一趟永陵,可能會非常苛刻,你很難做到,或者說,你就是做不到,不可能做到。”
她繼續道:“還有一種,就是我們放過彼此吧,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至於陸爺爺那裡,我們一起想辦法,別把事情鬧得那麼難堪收不了場,我可以配合你,我們和平地解決這件事。”
她低聲解釋說:“畢竟陸爺爺年紀大了,我也不想讓他因爲這些事生氣,事情到了他那個層面,只怕結果也不是我們想看到的。”
陸守儼眸光頓時降了溫度:“挽挽,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初挽:“我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她感覺着陸守儼異常的沉默,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了,走吧,去老爺子跟前,說清楚,我們好聚好散。”
說完,她轉身要走。
誰知道陸守儼快步,直接擋住了她的路。
他挺拔而無聲地站在那裡,緊抿着脣,身上自有一股無形氣勢。
他盯着初挽半晌,終於道:“挽挽,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你這麼在意孫雪椰是嗎?還是說我就這麼不重要,以至於隨便一個女人來找你,你就可以不爭不搶?”
他不可思議地道:“好聚好散,你竟然要和我好聚好散?”
初挽:“七叔,你現在可能有點不冷靜,我們現在需要的是解決問題,而不是發泄情緒。”
陸守儼:“冷靜?”
他不氣反笑:“挽挽,你這樣說,讓我怎麼想,就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人說了幾句話,你就要打退堂鼓?你以爲婚姻是兒戲,你想怎麼着就怎麼着?你是不是從來都沒長大過,就像個孩子一樣,覺得這都是可以玩的?你現在突然對我沒興趣了,所以要把我扔一邊了?”
陸守儼啞聲道:“還是說,老太爺讓你分手的?是老太爺逼着你分手?老太爺逼着你分手,你就跑來和我說這些?你對我就這麼狠,這麼沒良心?是不是在老太爺和我之間,你選的永遠是老太爺?我永遠是被放棄的那個?”
說到這裡,他眼神有些恍惚,喃喃地道:“你從小就沒良心,你離開的時候都已經五歲了,怎麼會不記得我,我去找你,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跑了!”
初挽別過臉去:“對,我就是這麼沒良心。”
陸守儼脣邊泛起一個有些嘲諷的笑,之後,他緩緩地道:“挽挽,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該做的,我也都可以做,但是如果到了這個地步,你依然覺得,你可以把我隨意扔掉,就像扔掉一塊碎瓷片,那我沒什麼好說的。我也建議你冷靜一下,我等你三天,三天後,成不成,隨你,我怎麼都可以。”
*********
初挽藉口政治輔導班結束,當即過去和陸老爺子告別,陸老爺子讓陸守儼送他過去永陵,她尋了個由頭,先走了。
誰知道出來的時候,卻遇到了陸建時。
陸建時臉上的傷都好差不多了,不過略顯消瘦,眉眼也有些憔悴,此時看到初挽,那眼神說不出的複雜。
初挽略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之後就要走。
陸建時卻叫住她:“挽挽,剛纔郵差送來一封信,是好些天前的,寫給七叔的,一直耽誤了,今天才收到,看樣子那封信挺重要的。”
初挽:“嗯?”
她打量着陸建時:“你想說什麼?”
陸建時:“你和七叔到底怎麼了?七叔之前是不是有個女朋友?我聽說你們最近有什麼矛盾,是不是和那個女朋友有關?”
初挽笑了:“建時,什麼意思,你開始管起來長輩的事了?”
陸建時無奈:“挽挽,這是婚姻大事,不是你鬧氣的事,我這不是想幫你分析嗎,七叔那個女朋友是不是找回來了?她找過你?”
初挽收斂了笑,神情認真起來。
陸建時便道:“挽挽,我這麼說,也是爲了你好。”
初挽:“你說得有道理,這樣吧,你跟着我過去陸爺爺那邊,咱們一起說道說道。”
初挽這話一出,陸建時臉色瞬間不好看了。
他打量着初挽,明白了,她根本沒聽進去。
陸建時無奈苦笑:“挽挽,你這是幹嘛,我一片好心,你不能這樣吧!”
初挽:“陸建時,在你們家,還沒這種先例,沒事別在這裡告長輩的小狀,回頭老爺子知道了,不扒了你的皮纔怪。”
陸建時面色難看,他知道初挽是對的,他如果真敢去告七叔的狀,別管對不對,肯定先揍他。
他呼出一口氣:“行,我明白了,你的事,以後都和我沒關係。”
初挽點頭:“你知道就好。”
她知道孫雪椰的事一旦被陸老爺子知道,那後果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威壓式逼迫陸守儼來解決問題,而這顯然不是老太爺想看到的。
陸老爺子可以威壓一時,威壓不了一輩子,他早晚會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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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挽拎着大包小包的過去胡慧雲家,胡慧雲剛下班回來,見到初挽自然高興:“你最近大變樣了,洋氣了!”
胡慧雲父母看到初挽也挺高興,迎進來,一起吃了飯。
吃完飯,大家熱熱鬧鬧的看了電視,胡家的電視是十二寸黑白的,質量不好,還有很多雪花滋啦啦的,不過一家子看得津津有味,依然看的霍元甲。
初挽看着霍元甲,心想,其實無論十四寸日本進口彩電,還是十二寸國產黑白帶雪花,最後還不都是看霍元甲。
一樣的。
收拾好碗筷,胡慧雲把初挽拉過去說悄悄話,問起她最近的情況來,初挽大致說了。
胡慧雲自然讚歎連連:“你如果真能直接上研究生,那可就太好了!研究生以後分配工作肯定吃香,比本科強!”
不過她很快想到了:“不過有陸家,你就不用愁工作分配的事吧,他們肯定都能給你安排好。”
她開始羨慕起來,如果她有陸家這樣一門親戚就好了。
初挽聽着這話,不太想解釋,也不太想提起來陸守儼。
她只是盯着那電視機裡的畫面,想着陸守儼最後那語氣。
他應該是被她的態度所傷,生氣了,不高興了,或者說厭倦了,想放棄了。
他便是再包容,也是陸家幺子,骨子裡都是驕傲。
不過這樣也好,大家彼此放過對方了。
晚上時候,本來要躺下了,胡慧雲媽進來,端了兩碗水:“剛纔讓你們喝餃子湯,你們都沒怎麼喝,喝口水吧,別這麼渴着睡!”
胡慧雲便笑道:“媽,你想太多了,喝多了半夜容易尿!”
胡慧雲媽:“那不是給你們馬桶了吧!”
胡慧雲沒辦法,便喝水,也讓初挽喝,言語中很有些抱怨:“我媽就這樣,事兒多!”
初挽也跟着喝水,聽到這話,笑道:“阿姨真好。”
確實是真好,對女兒那麼疼愛。
躺在牀上後,胡慧雲和她說了一番話就睡着了,初挽卻有些睡不着,她又想起來小時候。
太爺爺和胡慧雲父母當然不一樣,其實他和世上絕大多數老人也不一樣。
他對初挽既慈愛又嚴厲,嚴厲到幾乎苛刻。
她記得,小時候,她並不喜歡陳蕾,恨不得離陳蕾遠遠的,因爲看到陳蕾,她就是心裡不痛快。
但是爺爺卻要陳蕾和她一起學習,教會陳蕾很多東西,她不明白,覺得陳蕾自己有父母,爲什麼還要和她來搶太爺爺,太爺爺還那麼用心教她。
她曾經一度爲此痛苦,覺得太爺爺對陳蕾好,後來,她漸漸悟出太爺爺的用意。
太爺爺教陳蕾,其實是以此來鞭笞自己,他故意給自己一個競爭對手,讓自己隱隱有種,不努力就會被放棄的危機感。
而這在她的人生中,太常見了。
初挽甚至覺得,也許太爺爺對於這件事的出現是樂見其成的,他終於可以在臨終前看到他的重孫女是怎麼掙脫情愛的束縛,變得無堅不摧吧。
初挽翻來覆去,卻又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張照片。
泛黃的照片,就壓在太爺爺老炕的涼蓆底下,她偶爾一次看到的。
那上面是一個清秀可人的姑娘,長得和她有些像,不過穿着旗袍,一看就是民國時候。
那是太爺爺心裡揮之不去的痛,是他邁不過的檻。
初挽甚至懷疑,是不是在某些時候,在太爺爺心裡,自己其實是姑奶奶的替代品,太爺爺在心裡把她當成了姑奶奶,所以對她格外嚴厲,想將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都彌補,纔會對她嚴厲到幾乎苛刻。
不知道是不是臨睡前胡思亂想太多了,她睡着後,竟然做了一個夢,夢到炮火連天,夢到日本人,夢到美國大兵,甚至夢到猙獰的白俄。
她看到荒敗蒼涼的土路上,穿着旗袍的少女倉皇恐懼地往前跑,跑得跌跌撞撞,看到碎石劃破了她白皙的腳,這時候,一行兇神惡煞的彪形大漢衝過來,她驚恐尖叫——
初挽陡然醒來了,醒來時只覺後背溼透。
她揉了一把臉,讓自己繼續睡去,可卻怎麼也睡不着,大雜院裡屋檐上,有貓竄過,彷彿還有別的起夜動靜,她就這麼安靜地躺着,等着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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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紙剛透出一點白,初挽就起身了,先去外面買了豆汁油條,等她回來,胡慧雲正蹲在門口刷牙,刷得滿嘴白沫子,看到她便示意她進屋。
胡慧雲媽叨叨着說初挽不該破費,客氣什麼,不過油條到底是酥香,一家子吃得高興。
吃過飯,初挽看看時間還早,想了想,先過去玉淵潭早市了。
她現在還留着曼生壺,三塊上等高古玉,一顆乾隆黃玉珠,外有從蘇鴻燕那裡收回來的明初蓋罐,這些都是可以囤一囤,擇機賣出去的。
如果遇到更好的,也可以出手現在的,反正以藏養藏,慢慢地倒騰,把自己的資金做大了。
當時那個小琴爐賣了一千二,還給陸守儼二百,又用二百抵了陸守儼的外匯券,現在還有八百塊,以及幾十塊的外匯券。
這些錢,應該足夠讓她在城裡租一間房子先住着,慢慢地從最底層做起,等到回頭考了研究生,就搬到宿舍裡去,一邊讀書,一邊自己偷摸做一些。
她知道自己和陸守儼沒希望了,既然沒希望了,那就要給自己做好後續的打算。
不過她現在手裡很有幾個錢,暫時也沒什麼太大想頭,所以倒也不着急,就碰着看,有特別好的,或者容易出手的就買,如果不是什麼大漏,也就不想撿了。
正這麼胡思亂想着,就見前頭一對夫妻支好了自行車,之後女的撅着屁股把化肥袋子鋪在地上,之後男的呼啦啦往外面一倒,雜七雜八都有,各種玉擺件老銅錢什麼的,也有磨邊的印章。
這對夫妻顯然就是下鄉的鏟子,聽口音是河北的,在農村收了一堆過來這邊早市賣。
那女的嗓門不小,這麼一吆喝,好幾個都圍過來看,初挽被擠到外面,只能從縫裡掃幾眼,不過依然看到了幾個老銅錢。
那幾個銅錢鏽跡斑斑,不過依稀能辨別出上面是“大泉當千”字樣,所謂的泉,其實是通“錢”,這四個字意思是這個錢是當做一千錢來使用的,這是東漢的古錢。
這種銅錢收起來估計一兩塊錢一個,輕便不佔地兒,囤一囤以後拿出去賣還不錯,初挽便想着出手,伸進去就要拿那幾個大錢。
誰知道就在指尖已經碰到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就那麼用身子碰她,她猝不及防,差點摔了。
擡頭看時,那幾個大錢已經被那人抓在手裡。
赫然真是聶老頭,聶南圭的爸。
聶老頭抓着那一把大錢,哼了聲,教訓道:“小姑娘懂不懂規矩?你家裡長輩沒教你規矩,誰抓了算誰的!”
古玩行裡規矩,誰先抓了,就得誰先先談價,後面不能瞎摻和,不能壞人事。
初挽好笑:“老同志,是我先要拿那幾個大錢的,你把我差點撞倒,我看你年紀大,就不說你什麼了,結果你反倒說我?”
聶老頭:“小姑娘,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撞你了?你怎麼知道我比你抓得晚?做人得講道理,你不能仗着你年紀小不講道理,以爲天底下人都得讓着你?”
初挽無言以對。
她知道這個聶老頭很有些賴皮,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大街上來這一套,半點規矩不講——比起來,聶南圭至少還講點規矩!
當下她也就懶得搭理,和這種人沒必要較真。
她起身就走,旁邊一個擺攤的黑臉漢子見了,小聲說:“這聶老頭就這樣,我們平時沒少吃他的虧,他就是一個賴,這市場上誰見了他不膈應!”
初挽聽着,略想了想:“是嗎,這種人,不該治治他嗎?就讓他這麼狂?”
黑臉漢子:“他?我們哪惹得起,他眼毒,什麼都瞞不過他,這種人只能躲着了!”
初挽隨口和黑臉漢子搭了幾句話,知道他叫孫二勇,也是雄縣的,經常來跑北京的。
初挽繼續往前走,也是她運氣,一眼看到前面一件白玉鵪鶉蓋盒,這物件是圓雕挖空的,雕琢成盒,外形爲憩坐鵪鶉,生動典雅,線條流暢。
這樣的鵪鶉蓋盒,是清朝宮廷裡用的,因爲鵪鶉諧音是安居,圖一個吉利,宮裡頭喜歡用這個圖案,而眼下眼下這一件,卻是胎壁極薄,內部挖膛細膩光潔,這必是宮中上品。
要說這物件,自然是不容易得,但讓初挽喜歡到必須佔爲己有,倒是也未必。
她看到這物件,其實是覺得,今天運氣來了,倒是給那聶老頭一個教訓。
當下她問起價格來,倒是也不貴,對方賣三十塊,初挽還了還價,很快二十元到手了。
拿到手後,她便回去,卻見那聶老土還在和那個雄縣的婦女磨價呢,雄縣的婦女說二塊三,聶老頭非說二塊一,兩個人爲了兩毛錢爭得臉紅脖子粗。
初挽對着孫二勇,如此這般叮囑一番,孫二勇一聽,樂了,自然願意:“行,這件事交給我吧,要是辦成,我一分不抽!”
初挽便繼續四處看,而那孫二勇,便大喊着:“玉鵪鶉了,玉鵪鶉了。”
他這裡喊了沒幾聲,那邊聶老頭聽了,頓時抻着脖子看過來。
初挽其實是知道,聶老頭癡迷鵪鶉,尤其癡迷收集玉鵪鶉。
果然,那聶老頭聽到了,也不和人砍價了,揹着手去看。
他一伸脖子,就不太樂意了,在那裡挑剔起來:“你這玉鵪鶉,原來是一個玉盒子吧,現在你只有上半截,沒
這玉鵪鶉,應該是上下兩片,上片是鵪鶉身子,下片是鵪鶉腹部,上下兩片嚴絲合縫,才叫墨盒,這隻有上半截,成不了盒子,只成了一件玉鵪鶉了。
孫二勇:“那我哪知道,我就這麼一件!”
聶老頭蹙着眉頭,打量了好一番,自然是喜歡。
他這個人就好鵪鶉,上等好玉鵪鶉,做工好的,拿了不捨得放手。
他到底是開口:“這就是半截的,不全,你多錢賣?”
孫二勇:“五十塊吧。”
聶老頭一聽,當然不樂意,於是又給孫二勇討價還價,雙方好一番爭執,最後孫二勇三十六塊錢賣給聶老頭了。
這時候,就見孫二勇又拿出一件玉器來,大喊着:“鵪鶉肚子,鵪鶉肚子,賣鵪鶉肚子了!”
聶老頭買了那鵪鶉,自己摩挲着倒是也喜歡,正要離開,突然聽到這個,也是一怔。
回頭一看,那邊孫二勇又拿出一塊玉器,赫然正和自己買的這件渾然一色,一樣的做工,一樣的風格,一樣的細膩光潤!
他皺着眉頭,回去,試着把自己的鵪鶉上半截放在孫二勇那件上,果然,扣上了,嚴絲合縫,不差一點!
聶老頭忙用手去抓:“這是一套的,你給我。”
這時候,周圍一羣人都看出裡面門道了,全都憋着笑,就連那個雄縣賣大錢的婦女都不賣東西了,抻着脖子往這邊看熱鬧。
那孫二勇卻一把護住自己的鵪鶉肚子:“我說聶老頭,你幹嘛?你要想買你就喊價,這算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明着搶呢!”
聶老頭氣急敗壞:“好你個孫二勇,你給我使這招,你這是故意的,我買的鵪鶉,和你那個是一套的,你故意不賣給我,這是想訛我?”
孫二勇笑了:“聶老同志,剛纔我們也是明碼標價,大家都商量好的,一個願意買,一個願意賣,你現在算什麼,看我擺了新東西出來,你眼饞就要搶?”
孫二勇這麼一說,周圍一羣人都起鬨。
“聶老頭,剛纔誰也沒逼着你買吧!”
“誰知道那是一套,我們眼力不行,我們看不出來,人家反正是單賣的!”
也有人在那裡樂:“這聶老頭能耐着呢,他也有今天!”
到了這裡,聶老頭也明白了,自己這就是中計了。
但是低頭看看這鵪鶉,確實是好東西,只有上半截,沒下半截,實在是難受。
他只好問價,結果一問,孫二勇直接報:“這是清朝皇宮裡用的,稀奇,一百二十塊。”
這話一出,聶老頭直接蹦起來了:“你搶錢啊?”
孫二勇笑了:“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算,沒說非要賣給你。”
這聶老頭站在那裡,好一番糾結,憋得臉紅脖子粗的,最後,到底是不捨得,討價還價一番,以四十四塊成交了,加上之前的三十六塊,等於八十塊錢買了一個鵪鶉蓋盒。
其實這物件,放文物商店裡賣,也就是這個價了。
等聶老頭走了,一羣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有的誇孫二勇機靈,一個個都給他豎大拇指。
孫二勇:“得,我這哪叫機靈,都是有高人指點!”
一時沒人留心了,孫二勇才把那八十塊給了初挽:“小姑娘,今天多虧你了,可算是出了一口氣。”
初挽也笑:“剛纔可把他氣得不輕。”
至此,她心裡也好受多了。
她想着,上輩子的那些人,乾脆全部推開,重新來過吧。
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
這天傍晚時候,初挽趕到了雨兒衚衕。
昨天陸守儼的話,再清楚不過,而自己在這一晚上的噩夢後,也終於可以冷靜地面對這一切了。
既然已經下了決定,她也想早點了結,這樣也好定下心來,早點做下一步的打算。
她走進院子,陸守儼恰好從他房中出來,他乍看到後,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之後低低地喚了聲:“挽挽?”
再次看到陸守儼,初挽只覺恍如隔世,她壓下心裡涌起的酸楚,到底是給他一個輕淡的笑:“七叔,你也在,挺好的,老爺子在嗎?”
陸守儼怔怔地頷首:“在。”
初挽:“好,那我們進去聊。”
說完,她在他的目光中徑自步入客廳。
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步子機械而麻木。
陸守儼晦暗的眸子微微眯起,之後徑自跟着她進了客廳。
這天人倒是挺齊全,不光陸老爺子在,陸守儼夫婦在,陸守仁和陸守信夫婦也都在,晚輩中,陸建昭陸建時也都在。
陸老爺子見到初挽自然高興,招呼着初挽坐下,問東問西的:“我以爲挽挽回永陵了,這是怎麼了?”
初挽笑道:“陸爺爺,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下。”
她這麼一說,旁邊陸守儼探究的視線射過來。
陸老爺子:“挽挽,到底怎麼了?是誰給你氣受了?”
當下,陸老爺子吩咐道:“守儼,給挽挽剝個香蕉吃。”
陸守儼聽着,擡起手來拿香蕉。
初挽卻道:“爺爺,我不吃香蕉了,先說事吧,你聽了別急,這事說來說去,其實怪我。”
陸老爺子:“怎麼了?”
衆人都意識到了哪裡不對,全都看過來。
陸守儼幾不可察地抿了抿脣。
初挽低聲道:“我和守儼的婚禮最近一直在籌辦,估計破費不少,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讓陸爺爺落一個難堪,但是陸爺爺,對不起,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我莽撞了,我當時沒考慮——”
她話說到這裡,一個聲音陡然響起:“挽挽!”
一時所有的人都驚到了,大家看向陸守儼。
陸守儼面色冷沉,無形的氣勢裹挾着張揚的怒意,讓客廳裡的空氣沉寂得彷彿要凝固。
所有的人都尷尬起來,大家彼此無聲地交換了下眼神。
大家多少猜到初挽要說什麼了。
看樣子兩個人沒商量好?
初挽大腦中很是空了幾秒,之後,她望向陸守儼。
墨黑眸子中的銳利鋒芒是一向內斂的他從未有過的,他就那麼死死地盯着自己。
空氣頓時變得稀薄起來,彷彿呼吸都格外艱難。
初挽只覺得自己靈魂已經離她而去,剩下的只有死去的四肢百骸,以及一顆跳動的心臟。
於是她終究聽到自己以一種陌生的聲音道:“我們不可能了,就這麼分了——”
她話說到一半,陸守儼的五指已經搭住了她的手腕上。
他垂眸,深深地盯着她,輕聲道:“挽挽,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初挽仰臉看着陸守儼:“不需要三天,這就是我冷靜思考後的結果。”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大家全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看向陸守儼。
所以,這是真的鬧掰了?
陸老爺子更是看傻了,他看看兒子,再看看初挽。
在頭頂環繞着的燒灼氣息中,初挽抿脣看向陸老爺子:“陸爺爺,對不起,是我錯了,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怪我,我不該這樣胡鬧。不過事到如今,我們真的不可能——”
陸守儼搭在她手腕上的五指直接收攏,之後扯着她往外走,初挽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陸老爺子呵斥道:“守儼,你瘋了,你做什麼?放開挽挽!”
陸守儼面無表情地道:“爸,我和挽挽有些話要私下說,至於她剛說的話,你們忽略吧。”
說完,他拽着初挽,推開門徑自往外走。
陸老爺子:“把他攔下!”
陸建時陸建昭幾個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
這可是他們七叔,他們不敢……
陸守儉厲聲命道:“守儼,停下!”
不過他腳下沒動。
陸守儼自然理都不理,就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中,直接拽着初挽出門,下了臺階,把她牽扯進自己房間,之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客廳裡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
長輩們也就罷了,但是底下晚輩,所有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剛纔,直接把挽挽拽出去,急得方寸大亂的,竟然是他們七叔?
這還是他們那個內斂威嚴的七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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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挽開始也被嚇到了,不過很快她就冷靜下來。
這是陸家,陸家人就在外面,陸守儼不敢亂來。
她看向緊閉的門前,陸守儼挺拔地站在那裡,逆着光的他,散發出彷彿陷入深淵一般的沉鬱。
初挽:“你這樣,只會讓人以爲我們在鬧彆扭,也會讓陸爺爺擔心,我今天的錯是沒提前和你商量,但是昨天你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我想幹脆來一個直截了當,我不想拖泥帶水。”
陸守儼走上前,於是初挽便感覺粗重無序的呼吸聲撲面而來。
陸守儼開口,聲音卻異常輕:“挽挽,說話前,記得想清楚再說,有些話不能亂說。”
初挽:“我想得已經很清楚了,這就是我的答案。”
陸守儼:“你不相信我?”
初挽:“我只希望你理智點,你都不像你了,我不認識你了!我覺得你不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是不是?”
陸守儼卻倏而冷笑一聲:“我就出爾反爾怎麼了?我告訴你,初挽,你閉嘴,你不要再說了,你再多說一個字,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
初挽深吸口氣,別過臉去。
院子裡沒人,客廳裡的人估計都看傻了,可能也尷尬,沒有人出來,不過廚房的燈亮了,倒映在玻璃上,在風裡一晃一晃的。
她輕聲道:“你冷靜下吧,這樣子我們都很難看。”
陸守儼看着初挽,有些艱難地道:“挽挽,孫雪椰的事,不應該是什麼阻礙,我會處理好。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你就會看到我怎麼處理好,讓你一百個滿意,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處理完,我們去永陵,去給老太爺一個交待!”
初挽沉默地看着陸守儼,她知道等處理完過去,對於老太爺來說,已經晚了。
陸守儼:“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你告訴我,我一件一件解決,刀山火海還是下油鍋,我都可以。”
初挽:“我們已經不可能了。”
陸守儼:“怎麼不可能?”
初挽的視線落在他臉上。
兩個人距離很近,近到她幾乎被他整個籠罩住。
她的視線只能平視過於凌厲的下頜線,還有凸起的喉結。
從世俗的眼光看,他其實很優秀,從身材到相貌,再到身份,以及將來的成就,都是一等一的。
陸建晨將來再有錢,但是有錢的人卻永遠要向權利低頭,而這個男人將是陸家在仕途上成就最大的那個。
也怪不得孫雪椰重活一世,想抓住這個男人不放。
這樣一個男人,但凡他想,總是可以無往而不利的。
於是她終於開口:“就是突然覺得你我並不合適。”
陸守儼聽這話,聲音中帶着抑制不住的冷意:“那什麼人合適?”
他輕聲問:“建晨?建暉?總不能是建昭吧?他們更合適你?”
初挽:“我也不一定非要在你們陸家挑,以爲你們家鑲了金邊嗎?我自己找就找不到好的嗎?我以後沒事要多看看,天下很大,男人很多,我不一定非要盯着你們陸家人打轉!”
陸守儼冷笑一聲,扣住她的手腕,俯首下來。
初挽只覺蓬勃兇猛的力量撲面而來,她呼吸艱難:“你放開我,陸守儼,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她想掙脫,可他手勁很大,就像鉗子一樣,箍着她的手就是不放。
初挽:“你自己說的,你自己說你讓我考慮三天的,你說你怎麼都可以——”
陸守儼嘶聲道:“我收回我的話,行嗎?”
初挽:“不行。”
陸守儼俯首下來,他的臉幾乎貼上了她的,熱氣噴灑在她耳邊,他咬牙道:“是陸家得罪你了,還是我得罪你了?還是說,你從一開始只是迫於老太爺的想法纔要嫁的,是不是?”
初挽:“不然呢,我還真想嫁嗎?我們誰也別說誰,我可是記得你當時那個不情願!現在,我放過你了,你可以去挑最合適你的了!”
陸守儼卻正色道:“挽挽,你就是最合適我的,這個世上,只有你最合適我。”
初挽嘲諷:“你那幾個侄子知道嗎,他們七叔還挺會甜言蜜語的,他們但凡有你這麼會說,估計也沒你什麼事了。”
陸守儼沒搭理,卻徑自尋到了一個合適的角度,之後——
他的脣貼上了她的。
初挽頓時僵住,她擡起眼,便望進了他深邃的眸中。
呼吸縈繞間,他微撤回,之後才很是低聲下氣地哄着道:“挽挽,對不起,那天是我說錯話了。”
初挽呼吸也有些亂,她咬脣,不再看他。
陸守儼聲音沉啞:“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在我這裡就沒有回頭路,你也不能給我撂擔子,挽挽,你不能這麼耍我,你這樣,讓我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
他的話燙着她的神經,她胸口發悶:“那你現在可以放開我了嗎?”
陸守儼:“不放。”
初挽:“你這樣子算什麼?”
陸守儼放輕了力道,將她的手腕握在手掌心,口中卻道:“挽挽,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初挽鼻子發酸,喉嚨像是含了酸梅:“可是我覺得不好。”
陸守儼垂着眼,輕輕幫她揉着手腕上的泛紅:“明天,我來處理孫雪椰的事情,到時候,你要一起去看。”
初挽:“其實這件事已經和她沒什麼關係了。”
陸守儼聽這話:“挽挽,你擔心我處理不好你太爺爺的想法,你認爲我做不到你太爺爺想要的?所以你乾脆放過我,不爲難我了?”
初挽瞬間沒聲了。
陸守儼看着她這樣:“挽挽,你放心好了,我會做到讓他滿意。”
初挽定定地望着陸守儼,終於道:“你沒法做到他滿意,永遠做不到。”
陸守儼握着初挽的手,輕嘆:“挽挽,我先處理孫雪椰,之後回去,去永陵見老太爺,你不需要從中爲難,更不需要擔心別的,我來面對他。”
初挽:“你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陸守儼望着初挽,墨黑的眸子泛起無盡的溫柔和憐惜:“挽挽,放心,我不會讓你爲難,我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初挽:“你知道什麼?”
陸守儼沉默良久,才泛起一個瞭然而嘲諷的笑:“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應該猜到,他那麼輕易答應讓我娶你,一定在一個地方等着我。”
他望着初挽,望着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初挽,卻恍惚中彷彿看到了那個站在風中的小姑娘。
她還很小,才五歲,站在荒野中,他喊着寶寶,她卻躲開了。
他胸口重重發悶,聲音卻沙啞而堅定:“挽挽,你放心,這一次,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阻止我,我也會把你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