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從元嬰的嘴裡吐出來,那是一團粗劣的火,彷彿燃燒不充分的木炭,裡面包含着大量顆粒狀的火星,隨時都有可能散落一地。
姚校尉和羅小六兒不會因此輕敵,他們認出這是形態不完善的法術,漏洞百出,力量卻不可小覷,兩人立刻閃到一邊。
火球撞在鐵門上,積聚多時的力量瞬間爆發,轟的一聲,厚達六七寸的鐵門被砸出一個大窟窿,火球繼續前進,見牆就撞,見門就入,整座地府都在搖晃,牆壁上的石塊簌簌而落。
元嬰的力量一直以來都受到束縛,這是他第一次隨心所欲。
他還不會飛,從臺子上一躍而起,跳到門外,低頭看了一眼已經死去的長老,嘴裡吐出第二團火球,屍體眨眼間就被燒成灰,火球繼續向地下鑽去,引發更強烈的晃動。
姚校尉和羅小六兒向門外望去的時候,孩子已經沒影了。
“快追,不能讓元嬰落到道士手裡。”姚校尉縱身從鐵門窟窿裡跳出去,那窟窿邊緣還是紅通通的,衣服觸之立燃,姚校尉一邊跑一邊撲滅。
羅小六兒動作更輕盈一些,衣裳完好,緊跟在姚校尉身後,從包袱裡摸出一面銅鏡,大聲問:“咱們能打得過道士嗎?”
“總得試一試。”姚校尉心中也沒有把握,“或許可以勸說元嬰不要跟道士走。”
羅小六兒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一個好計劃,可他還是緊跟不捨。
一路上盡是火球造成的斷壁殘垣,城內居民大都聚在外面,地府中的人不多,撞見元嬰者無一倖免,能留下幾塊殘肢就算幸運。
“壞了,殺心一起,再難挽回,唉。”姚校尉嘆息一聲,跑得更快。
那孩子已經將地府門戶衝破。兩人倒是沒遇到阻礙,很快就回到地面上。
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也是天將亮的一刻,神佑城上空飛舞着十幾團火球。將全城照亮,廢墟中到處都是哭嚎聲,事發突然,衆人根本來不及佈陣。
孩子站在一根翹起的梁木上,小小的身子不着寸縷。正是好吃貪玩的年紀,卻有着成人似的沉穩與怒意。
火球都是他吐出來的,但他現在已經不在意凡人的生死了,正擡頭觀望浮在空中的幾個人。
那七名散修又回來了,帶來了幫手,八人當中只有他的穿着不像道士,一身寬鬆的黑袍,長髮披在身後,足下沒有法器,凌空而立。看樣子只有三十餘歲,可他的神情卻比任何人都像道士,冷漠而高傲,從前這曾是讓凡人放心的外貌,現在卻是殘酷無情的死亡象徵。
“這一個還比較像話。”黑袍道士開口道,他飄浮的位置最高,七名散修自覺地矮下去半身,距離他十步以外。
孩子仍不說話,或許是沒聽懂。
姚校尉仰頭抱拳,沖天上說:“閣下是哪一家道統的道士?”
黑袍道士等了一會纔將目光慢慢轉向姚校尉二人。一邊的玄妙真人齊至勝小聲說:“就是他。”
黑袍道士打量了姚校尉幾眼,“你們兩個沒有內丹。”
“沒有,我們不是修士,只是學了一套陣法和幾招符籙之術。”姚校尉實話實說。
黑袍道士想了一會才自我介紹道:“我是撈月山山主狄遠服。道統已經沒了,還分什麼‘哪一家’?你饒過我的人一命,我也饒你一命,從此兩不虧欠。但是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或者古神教的其他人,你們儘可蠱惑凡人,我不干涉。可要是再敢阻撓我撈月山的行動,就是在向我挑戰。”
“古神教並非蠱惑之術,你的人可以證明。”姚校尉平靜地說。
七名散修都有些臉紅。
狄遠服哼了一聲,“我知道你的陣法以人多取勝,聚齊人,來撈月山找我吧,十日之內我都在。”
狄遠服揮下袖子,梁木上的孩子向天上緩緩升起,他不安地扭動了兩下,沒有再做反抗。
姚校尉顧不得許多了,大聲叫道:“元嬰,這個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自由了,不用非得跟隨道士,他們……”
狄遠服又揮下手,不見法術形跡,姚校尉和羅小六兒只覺得狂風撲面,胸悶氣短,再也說不出話來。
“別太過分,古神教,想奪元嬰,十日之內來撈月山,十日之後,你最好躲着點。”狄遠服轉個身,帶着七名散修和那個孩子一塊消失了。
“瞬移之術,姓狄的起碼是星落境界。”羅小六兒驚訝地說,扭頭看向姚校尉,覺得他應該放棄了。
“咱們曾經擊敗過服月芒道士。”姚校尉卻不肯認輸。
“那是因爲有慕將軍和守缺姑娘,他們兩個承受了絕大部分攻擊。”羅小六兒提醒道。
“咱們有法器。”姚校尉指着羅小六兒身上的包袱。
“這些法器……好吧,你說打那就打,我就有一個問題。”羅小六兒豎起右手食指。
“說。”
“你就那麼確信元嬰跟着道士不會學好?古神教傳播的是弱者之道,向來只與凡人打交道,非得插手道士的事嗎?”
“你這是兩個問題。”姚校尉看着滿城的火焰,嘆了口氣,“元嬰都是兩年前出生的,近一陣子卻突然沸沸揚揚起來,我擔心道士們又有異動,到時候免不了還是一場生靈塗炭,就算不能找回元嬰,也得弄清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有個提防。”
羅小六兒神情黯然,“已經將天下毀成這個樣子了,道士們還不死心嗎?”
“昆沌隱而不現,強者之間勝負未分,真正的大戰還沒到呢,希望凡人還來得及……”
凡人聚過來了,元嬰亂髮火球,聲勢驚人,卻沒有準頭,大部分居民都躲過了,這時陸續走出藏身之地,像一羣遊魂走向地府入口。
羅小六兒悄悄地將手中的銅鏡換成一根鐵尺。
“土地神走了。”一名老者茫然地說。
“咱們的家也毀了。”一名女子哭着說。
地府裡濃煙滾滾,時不時傳來坍塌聲,顯然是不能再住人了,神佑城居民的一多半財產都在裡面,毀於一旦。
天亮了,四百多名居民哭成一團,一名青年突然跳出來,指着姚校尉和羅小六兒大聲說:“就是他們兩個害的,不來還沒事,纔來一個晚上,什麼都沒有了,他們其實是給散修探路來了。”
人羣正處於脆弱狀態,極易受到煽動,立刻就有數十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要討個說法。
羅小六兒手握鐵尺往地上一指,伴隨着爆炸聲升起一股黃煙,衆人膽怯,紛紛退讓。
“笨蛋,我們若是散修的同夥,早就跟着他們一塊離開,還留在這裡幹嘛?難不成你這裡還有寶物,等着我們搜尋嗎?”羅小六兒目光炯炯,看向誰誰就後退,“我們是來打狼的,狼退了,又來了老虎,難道因爲這個,從前的打狼就成罪過了?”
衆人羞慚,無言以對,一名老者期期艾艾地說:“當時別放走散修就好了,原來人家頂上還有更厲害的道士。唉,土地神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沒有他,我們可怎麼活啊?”
“嘿,‘土地神’沒將你們全殺光,已算是手下留情,你們還想怎樣?那麼大點兒的孩子,你們也忍心?”羅小六兒見過不少自私自利的凡人,即便如此,還是覺得神佑城居民做得過火了。
“不是我們殘忍,天下大亂,人人如此,連道士都背棄誓言,再也不保護凡人了,何況我們這些普通人?”老者辯解道,其他人都點頭稱是。
姚校尉上前一步,“諸位,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有誰願意跟我這位羅兄弟單打獨鬥?”
衆人皆搖頭,“我們這裡就沒幾個年輕人,誰跟他單打獨鬥?”“他會法術,我們不會。”“十個打一個還差不多。”
姚校尉笑了一下,“瞧,你們不願意與力大者鬥力,卻要與更強者比殘忍嗎?弱肉強食、濫殺無辜、自立山頭、以勢壓人,那都是強者之道,你們行此道能撈取一時之利,最後怎麼比得過真正的強者?道士來搶元嬰是早晚的事,從你們用鎖鏈將元嬰捆縛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會有這一天。”
衆人無語,過了一會一名女子說:“凡人就只能等死嗎?”
“當然不是,但凡人不該行歪門斜道,那裡是強者的叢林。別再想着什麼土地神了,也不要留在神佑城,此地已遭詛咒,居之不祥,收拾一下東西,另尋住處吧,多練練陣法,足以自保。”
衆人唉聲嘆氣,猶豫不決,姚校尉擠出人羣向碼頭走向,準備離開了。
碼頭離得不遠,兩人上船之後,城裡的居民仍在哭哭啼啼,羅小六兒大聲道:“元嬰歸了道士,等他學會法術,必然回來報仇,留在這裡的人才真是等死!”
衆人聽了,這才恍然,有人衝進地府搶救財物,有人去廢墟里尋找藏貨,真要舍城逃亡了。
羅小六撐船,駛出裡許之後忍不住說:“有時候我真懷疑凡人是不是值得挽救。”
“別太苛求,凡人從來就不完美,可是沒有他們,這個世界就真的滅亡了。”
“我不苛求,可是連你也不想找這羣人幫忙,不是嗎?”
“我想明白了,不能找任何凡人幫忙,弱者之道只用於自保,不用於進攻。”姚校尉頓了頓,“該是慕將軍出山的時候了。”
羅小六兒滿臉驚奇,“你知道慕將軍的下落?兩年多了,還從來沒人見過他。”
“他一直就在凡人中間。”姚校尉說,目光轉動,好像要找的人就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