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高的浪頭從遠處怒氣衝衝地涌來,挾着雷霆萬鈞之勢,距離小島只有兩三丈的時候,強行止住了衝鋒,只有轟鳴聲從島上碾過,像一匹在撞人前的最後關頭昂身直立的瘋馬,鐵蹄仍然隨時都有踩下來的可能。
幸運的是,海浪比瘋馬更馴服一些,怒氣逐漸消失,浪頭隨之減弱,海面重歸平靜,直到又一股巨浪從遠處現身。
小島只是一塊露出水面的狹小礁石,長不過百步,寬只有十餘步,像一艘翻轉之後正在下沉的船。
站在上面人的確會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恐慌感。
禿子停在島上最高的一塊岩石上,一遍又一遍地欣賞奇景,明知海浪會消失,當它接近時還是會發出尖叫,過後興高采烈,“真可惜,小蒿看不到!”
離禿子不遠,散修歐陽槊和符籙師劉鼎也時不時扭頭望向海浪,臉上每每變色。
再遠一點站着魔像,在它的腳邊圍着一小圈互不理睬的人類與妖族,黑凰、洪福天、殷不沉、安象形和楊創,面朝各個方向,想着自己的心事,偶爾向某個目標投去鄙夷的目光。
小島盡頭,離海浪最近的地方,慕行秋和楊清音並肩站立,正等着異史君給出解釋。
異史君一副愁眉苦臉的神情,在兩人面前來回踱步,每次海浪涌來的時候纔會止步瞧上幾眼。
“從前的浪沒有這麼大,對法術的束縛也沒有這麼強烈,從海底能穿過去,手疾眼快的話,在空中也能躲過一波接一波的海浪。”異史君皺起眉頭,“現在倒好。飛也不能飛,走海底估計也不行。”
“你認得的路走不通了?”楊清音問。
“不是路走不通了,是咱們帶的累贅太多。”異史君指着小島另一邊。“一尊魔像就夠麻煩的了,還有散修和符籙師。帶他們過來真是多餘,什麼忙也幫不上,還影響咱們渡海。”
“他們是我的朋友,自願跟來的。”楊清音生硬地說,洪福天、歐陽槊、劉鼎等三人主動提出一塊來止步邦,楊清音和慕行秋沒有拒絕,“你不也帶着三隻妖族嗎?他們更是累贅。”
異史君連連搖頭,“黑凰不是我帶來的。至於殷不沉,我隨時都能掐死他,只有安象形是跟着我來的,時機也差不多了,渡海之前我會吞掉他的魂魄,正好給我增加一點力量。”
“咱們先在這裡紮營休息吧,等一天,或許海浪不會一直這麼猛烈。”慕行秋說。
“那就再等等。”異史君無所謂地說,“可是我覺得不會有什麼改變,海浪來得不太正常。要麼是止步邦發生了什麼,要麼就是道統加強了防禦,不想再讓人類和妖族從海上私入止步邦。”
“跟道統有什麼關係?”楊清音迷惑不解地問。她還什麼都不知道。
異史君只是笑,走向魔像,命令殷不沉搭帳篷。
楊清音看着沉默不語的慕行秋,“你在想什麼?實在不行,咱們進去,讓其他人在島上等着,止步邦不大,如果野林鎮的人真在那裡,應該很容易找到。”
慕行秋笑了笑。“我在想,咱們很久沒有單獨相處了。”
過去的一個多月。他們一直在飛行,偶爾休息。時間也都不長,的確沒有單獨相處過。
楊清音卻覺得慕行秋的笑容有點怪異,冷淡地說:“那也沒什麼,我不着急。”
“我着急。”慕行秋喜歡楊清音的嚴肅樣兒,“就是今天晚上吧,還是月亮升得最高的時候,這裡的風景不錯,連幻境都不用太複雜了。”
楊清音臉色微紅,沒同意也沒拒絕,轉身要走,突然明白過來,“你打算把我也留在島上吧?所以來討好我,告訴你……”
慕行秋衝她噓了一聲,大步走開,跟其他人一塊佈置帳篷,還設下一圈禁制,萬一海浪真的撲過來,不至於措手不及。
楊清音暗下決心,絕不讓慕行秋將自己扔在這座小小的荒島上,她厭惡苦苦等待,止步邦越是危險重重,她越不能置身事外。
慕行秋另有想法,首先,他要勸說洪福天等人留下,這一步比較容易,散修和符籙師無意成爲累贅,都願意留在島上等候。
接下來是勸說禿子,這可不太容易,禿子睜大眼睛,用三縷頭髮不停地比劃,“我就這麼大點兒,隨便把我塞在哪兒都行,一點都不礙事兒,真的,小秋哥,帶上我吧,我能幫上忙。”
慕行秋捧着禿子走到一邊,小聲對他說:“我讓你留下是有原因的,你要幫我保護一個人。”
“保護誰?”禿子一臉驚訝,目光掃視,用更低的聲音說:“是老孃嗎?”
慕行秋點點頭。
“她需要我保護嗎?”禿子很是疑惑。
“需要,她身上有洗劍池水,肯定受人覬覦,我在的時候沒人敢動手,我不在的時候就難說了。她一個人孤木難支,身邊的人都不如你可靠。”
禿子馬上點頭,“我明白……爲什麼不帶着老孃和我一塊去止步邦呢?”
“也是因爲洗劍池水,我不想在止步邦太惹人注意。”
禿子還是沒太明白,尋思半天才勉強同意,“好,我留下來保護老孃和洗劍池水,還有,我絕不會讓歐陽槊和劉鼎那兩個傢伙太靠近老孃。”
慕行秋笑着搖搖頭,“別泄密,我到晚上纔跟楊清音說這件事。”
禿子咧嘴笑了,很高興能參與到秘密中來,哪怕這秘密只能維持一個晚上。
剩下的時間裡,慕行秋在帳篷裡進入存想狀態,仔細閱讀龍魔留給他的念心科法術。法術多達千餘項,但是真正適合他的不是很多,低級法術佔據了一多半,還有一些高深法門,需要第九層以上的幻術才能施展。他只能看看,無法學習,另有數十項法門。雖然對第八層幻術極有助益,卻需要頂級法器甚至道統至寶的支持。慕行秋只能望洋興嘆。
大概有百餘項法術適合第八層幻術,還有一些用途廣泛的低級法術也都值得一學。
有一項法門特別吸引慕行秋的注意,因爲它跟牙山洗劍池有關。
慕行秋曾經在戰魔山用洗劍池水施展過念心幻術,一舉消滅了上萬只冰魁,當時就感覺到幻術與洗劍池水特別搭配,在這項名爲“珠影水幻”的法術中,慕行秋終於明白其中的道理。
念心科畢竟是道統十八科之一,雖然與魔族法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是根基仍是五行。道統幻術大都屬於五行之水,在九大至寶當中,洗劍池最契合幻術,五行幻術和念心幻術都是如此。
洗劍池水對幻術的助益不只是放大、增強那麼簡單,“珠影水幻”詳細介紹了更多妙用,慕行秋在戰魔山若是就瞭解這一招的話,消滅冰魁會更加容易。
一念之威,萬敵心動,慕行秋直到這時才真正摸着一點邊。
慕行秋專心研讀,手裡雖然沒有洗劍池水。仍然照着法門練習了數十遍,只是從不讓幻術離身。
不知不覺間,夜色已深。慕行秋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次重要的月升之約,急忙收回心神,走出帳篷,正看到一道峭壁般的海浪涌來,頭頂鐵紅色的圓月,像是從海水中跳出來的血珍珠。
轟鳴聲仍在,卻不再震耳欲聾。
其他人正在休息,只有魔像靜靜地站在那裡,慕行秋一直沒有讀出藏在其中的信息。他走到小島的另一頭,發現楊清音還沒有到。於是施法制造幻境。
幻境非常簡單,他保留了高聳的海浪和高空中的血月。但是將堅硬的岩石變成了柔軟的沙灘,橫着幾根木頭,可以坐可以依靠。
“看上去像召山。”楊清音來了,有意顯得鎮定隨和,但是已經做好拒絕留在小島上的準備。
“再來一點光就更像了。”慕行秋造出一片柔和的微光,小島這一隅更像南海中的召山島了。
“其實沒有必要非得這樣……”
“既然結緣了,就應該認真一點。”慕行秋調整了一些細節,終於滿意了,然後走到楊清音面前,凝視着她的眼睛。
楊清音毫不退縮,高伏威若是還在的話,會對這次對視痛心疾首。
“我覺得咱們的結緣有個問題。”慕行秋說。
“嗯?”楊清音沒有放鬆警惕。
“咱們結的是凡緣,可咱們的行爲太像道士了。”
“你想怎樣?”
“我想今天晚上當一回凡人。”
“怎麼當?”
“首先要忘記道士的身份,其次儘可能讓內丹轉得慢一些,還要將法器統統留在外面,最後……可以到時候再說。”
楊清音輕鬆地嗯了一聲,想看看慕行秋什麼時候纔會轉到正題上。
慕行秋身上一共有三隻百寶囊和兩隻乾坤袋,分別裝有各種類別的物品,他從腰上解下來,從懷裡掏出來,全放在幻境邊緣的一塊石頭上,楊清音也將自己的幾隻囊袋放到上面,還有幾樣零碎的法器,最後是單獨存放的老君魔掌。
慕行秋隨手召起魔掌手心裡的洗劍池水,“我新學了一招珠影水幻,讓你見識一下。”
慕行秋重新塑造了幻境,然後將池水送回魔掌手心裡。
“好像沒什麼變化。”楊清音掃了一眼,一切都還跟剛纔一樣。
“等等。”
彷彿有一座山從天而降,突然間,周圍的景物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不再是召山,而是龐山牧馬谷,離兩人不遠就是那座小小的池塘。
楊清音心中一暖,臉上浮現微笑。
慕行秋的神情卻嚴肅起來,“只有用洗劍池水製造的幻境才能擋住洗劍池水的窺探。”
“你說什麼?”楊清音發現自己弄錯了,慕行秋不只是想讓她留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
“一切。”慕行秋說,他終於找到機會將自己所瞭解的真相告訴楊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