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若遊絲的光線離慕冬兒的肉身只剩五步距離時,停止前進,光芒仍然從光柱裡傳來,彷彿一輪輪波紋,每一次波動都像是集中全力的最後衝鋒,卻總是在光線盡頭消散。
肉身也不再向光線靠攏,平躺在空中,頭頂朝向光線末端。
將近二百名獸妖與半魔像是受到潮水沖刷的沙礫,自動在肉身腳後襬出扇形,保持着頭上腳下的正常站姿,卻是一動也不能動,只有目光驚慌地轉來轉去,鼻子能夠呼吸,嘴巴也能夠說話,體內法力不可遏制地快速流出。
很快,他們的質問集中在裴子函身上。
獸妖的質問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咆哮,半魔的質問則是尖銳的鳴叫,再響亮的聲音也擋不住,裴子函終於忍受不住了,他還抓着慕冬兒的一條手臂,同樣移動不了,他的咆哮聲甚至能暫時壓過半魔,噴出一陣狂風,吹得對面的小青桃髮絲舞動。
遠處的辛幼陶既擔心又憤怒,卻不能上前搭救,只好小心地問秦先生:“怎麼樣了?光線爲什麼停住了?小青桃不會受到傷害吧?”
秦先生就像沒聽見一樣,仍在專心地以指甲刻字,一邊的殷不沉用崇拜的目光觀賞魔魂。
辛幼陶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小青桃陷入危險,一咬牙,從龜背上躍起,準備飛向小青桃。
殷不沉反應倒快,又是一把抓住辛幼陶的腳踝,勸道:“再等等,老先生的法術很管用……”
辛幼陶扭頭,儘量保證語氣平緩,“謝謝你這段日子裡一直暗中保護我們三個,讓我、小青桃和薰皇后沒有入魔。”
“嘿嘿,小事一樁。其實我也沒做什麼,魔種大多數時候根本不在皇京,我只需要保護別人的魔念不會傳染……”
辛幼陶兩手夾着紙符,打斷殷不沉的嘮叨,“可你要是再不撒手,就是我最大的敵人,就算不是你的對手,我也要與你拼個魚死網破。”
殷不沉驚訝得兩隻水晶眼都快掉出來了,“魚死網破?至於嗎?我……靈王……”
他還是鬆手了,看着辛幼陶飛走。對秦先生笑着說:“請您做個見證,靈王問起的時候就告訴她,‘能做的事情殷不沉都做了,這兩位自己非要送死,誰也攔不住啊。’”
越接近慕冬兒的肉身,辛幼陶法力的流逝速度越快,相距百餘步時,那股吸力已經強勁到要將他控制住,他只好停下。施法與這股吸力對抗,大聲對小青桃喊道:“我來幫你,有辦法鬆手嗎?”
皇京上空飛滿了法術物品,連那些刻在建築物上的符籙圖案。也化作一團團青煙飄在空中,個別完全依靠符籙搭建起來的高樓發出不祥的轟鳴,樓體開始緩緩傾斜。
“別過來!”小青桃大聲道,隔着裴子函。衝辛幼陶擠出一絲微笑,她體內的法力流失得更快,深知這裡的危險有多大。“告訴楊清音……”
辛幼陶心一沉,他不想聽到告別的話,更不想見到告別的場景,“楊清音會原諒咱們的,她不是把殷不沉派來了嗎?雖然我更希望來的是別人。”
辛幼陶增強法術,抵抗那股要將他推向獸妖羣身後的力量,一鼓作氣向前飛行,繞過裴子函,握住小青桃的一隻手,兩人共同把持慕冬兒的一條胳膊。
“別生氣,我的膽子不總是這麼大。”辛幼陶說,他也被肉身粘住了。
小青桃又擠出一個微笑,“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慕行秋的勇氣是天生的,你卻要自己激發。”
辛幼陶的肌肉也僵住了,還以勉強的笑容,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四目相對,彼此怎麼都看不夠。
“呸呸……哦哦……”對面的裴子函發出厭惡的嘔吐聲,“肉麻、無恥、噁心……還有愚蠢,大難臨頭,你們兩個想的就只有卿卿我我嗎?”
“是。”小青桃一點也不害羞,目光仍然不肯離開辛幼陶,“我們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用來爭強好勝,如果不珍惜這最後一點時間,纔是愚蠢的。”
辛幼陶想大笑,肌肉卻凝結成一團,想要說些什麼,身體裡卻只有一腔柔情,半個字也想不出來。
全體獸妖都跟裴子函一樣,發出厭惡的聲音,一名渾身是毛的高大獸妖激憤地叫道:“求求你們了,誰把他們兩個立刻殺掉,我不想在死前看到這樣噁心的場景啊。”
誰也幫不了他,那兩名人類互相凝視的目光變得更加含情脈脈,平時私下裡都不好意思表達的愛意,此時此刻當衆展示出來,因爲他們知道,相比於他人的恥笑,甚至相比於皇京的毀滅,對方纔是最重要的。
他們已經盡力了,卻沒有能力扭轉乾坤,寧願將最後一點時間留給彼此。
半魔發出蛇一樣的噝噝聲,他們也不喜歡這種場面,厭惡程度比獸妖只多不少,李青竹排在扇形隊列的第一行,離肉身的腳尖只有幾尺遠,對兩名人類看得也最清楚,“你們就要死了,所有人類與妖族都要滅亡,可我們能夠重生,你們不會!你們將徹底死亡,一魂一魄都不剩!”
辛幼陶與小青桃充耳不聞,詛咒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
“讓他們入魔!讓他們看清真相!”李青竹尖聲叫道,臉色憋得發青,他身後的半魔發出同樣的尖叫,獸妖以吼聲應和。
半魔還剩下一些法力,不足以施展強大的法術,卻足夠傳播魔念。
遠處的殷不沉臉色微變,低頭問飛霄:“咱們要幫忙嗎?入魔不是好事,咱們可以施展一道防護法術……嗯嗯,聽你的,反正他們兩個也活不了多久,咱們何必冒險呢?皇京越來越危險了,咱們得儘快離開。對對,靈王也不能責怪咱們,可是到時候你得承認這是你的主意……”
秦先生只是刻字。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無動於衷。
近百隻半魔同時發出嗡嗡聲,那是一種魔族咒語,能夠將魔念傳播出去,如果是魔種,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半魔卻要花費一點時間。
魔念不可見、不可聽、不可嗅,獸妖們卻都微閉雙目,露出迷醉的神情,喉嚨裡發出呼呼的聲音,裴子函的目光不再盯着對面的兩人。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是另一幅場面,“妖族,偉大的妖族,我們是世界的創始者,也是世界的主人,唯有我們,我是衆妖的先知,我指引他們、帶領他們……”
辛幼陶和小青桃感覺不到魔唸的入侵,卻能清晰地發現柔情正被憤怒與猜疑所取代。諸多往事涌上心頭,大量不起眼的細節指向盤根錯節的陰謀。
“殷不沉爲什麼自願來當保護者?他說是爲了你。”辛幼陶明知這句話不該問,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說罷自己的臉先紅了。
“就算爲了我又能怎樣?你在意的是他還是我?”小青桃也知道這件事不值一提。可是語氣仍變得有些生硬。
兩雙眼睛還在互相凝視,卻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恐慌。
“咦,怎麼扯上我了?”殷不沉聽得莫名其妙,“他們兩個這是什麼意思?我爲了裴道士?我只是覺得跟她並肩戰鬥過。配合得不錯……喂,你們可不要亂猜亂想,其實豢獸師是輪流來保護你們的。這段時間恰好輪到我而已!”
勸解已經沒用了,辛幼陶和小青桃無法去除魔念,只能任憑種種不合時宜的念頭在腦海中馳騁,他們終於明白抵抗魔念是多麼困難,這就像手握刀劍與霧霾搏鬥,用力越狠,受累越重,霧霾卻分毫無損。
“殷不沉,把我們殺死,立刻!”辛幼陶怒聲喊道,心頭還剩下一些理智,“否則的話,我變成孤魂也不放過你。”
殷不沉嚇得全身微微一顫,小聲道:“孤魂傷不了我……讓我殺死你們是不可能的,我還是……老傢伙,咱們還是幫幫他們吧。”
老傢伙飛霄想了想,點下頭,從嘴裡吐出一團水球,水球迅速擴大,變得完全透明,只有刻意察看,才能隱約發現它的存在,殷不沉連施數道法術,令水球的防護能力更強一些,然後大聲道:“屏魔罩能保護你們一段時間,你們自己也得努力,趁着魔念還沒有紮根,將它們驅逐出去。”
屏魔罩飛到了辛幼陶和小青桃身邊,將兩個裹住,兩人的神情漸漸緩和,緊緊閉上雙眼,暫時不敢再互相凝視,專心去除腦海中紛紜的念頭。
半魔沒有認輸,咒語念得更快了。
“半魔數量太多,咱們可能抵擋不住,再待一會只怕自身難保,魂先生,我得走……”
殷不沉話剛說到一半,飛霄吐出去的那團屏魔罩爆炸了,衝擊波瞬間遍佈全城,直達城外數裡,半魔和獸妖被吹得七零八落,辛幼陶、小青桃和裴子函也飛了出去,正有條不紊飛向光柱的衆多法術物品更是如同殘葉一般被狂風吹散,只有慕冬兒的肉身不動。
飛霄劇烈地搖晃,殷不沉趴在龜背上,緊緊扳住龜殼邊緣,“古神吶,咱們的法術這麼厲害啦!”
但這不是他的法術,那條細若遊絲的光線終於接觸到了肉身,但只是一下,接着又退縮一尺有餘,變得更加明亮。
法術物品重新恢復隊形,繼續飛向光柱,全體半魔卻都如遭重創,紛紛跌向地面,獸妖們則用雙手捂着腦袋大吼大叫,辛幼陶和小青桃被衝開,這時正朝對方飛去。
眼前一片混亂,殷不沉慢慢擡起頭,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名道士。
一名道士從光柱裡跳了出來,全身光芒四射,身後還有一條細光與光柱相連,右手握着一柄長長的白劍,左手拿着一隻火焰似的鈴鐺。
“天上地下,我爲至尊。魔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