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腳步聲嘎然而止。
黑暗裡就聽見只聽她一下下粗重地喘息着,直到眼睛漸漸適應屋子裡的光線,我隱隱看到六姑的身影就在離我不到幾步遠的地方站着。
“看到什麼,六姑?”忍不住開口。
她擡起頭:“大奶奶。”
我頭皮冷不丁麻了一下。
在她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我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從屋子外傳了進來,隱隱約約,像一串掛在窗上被風吹得不安分的風鈴:“呤呤呤……呤呤呤……”
“什麼聲音?”不由自主提高嗓子問了一聲。而六姑似乎並沒有聽見,只擡着頭直勾勾看着我,嘴裡輕輕重複了一句:“大奶奶。寶珠,你有沒有見到大奶奶。”
“沒有……”鈴聲消失了,我下意識回答。
都不知道所謂的大奶奶到底長得是什麼樣,即使看到了,我怎麼知道是不是她。
六姑又朝上走了兩步,轉眼已經離我很近了,我可以明顯感覺到她呼吸的溫度,溫度是暖暖的。這麼說,六姑她不是鬼,因爲不管怎麼樣,鬼身上不會有任何溫度。
“沒有?不會的寶珠,你一定看見了。”
“我真的沒有看見過大奶奶。”確定她是人,我的心定了定:“姑姑,我們到客堂裡去坐坐吧。”而她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垂下頭自言自語咕噥了一句:“怎麼可能……我感覺到她就在這裡,她一定會來的,她說過她一定會來的。”
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眼見她一邊說一邊轉身往樓下走,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六姑,剛纔你是不是去爺爺那屋了。”
她回頭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我心裡頭那個疑團更大了。既然是人,她是怎麼可以和死去多日的爺爺交談的,又是怎麼和這個家裡那麼多死去的人交流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整天生活着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環境?而如果說這裡人煮的飯我都是我今天傍晚吃的那種東西,那她到底是靠吃什麼東西來維生的??
一肚子的疑問,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也不知道怎麼問才合適。這當口六姑已經站在樓梯下。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她一步步徑自走到房門口,伸手在門上摸了摸,片刻轉身回來,嘴裡喃喃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快到我面前時突然嗵的聲跪到了地上,低頭痛哭出聲,一邊一下一下用頭使勁撞着地。硬生生驚得我把原本已到了嘴邊的話咕的聲給吞了回去。
“寶珠!寶珠……我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他們要都瘋了,他們要殺了伊平!他們都瘋了!”用力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她頭撞着地不停地哭:“都瘋了!!都瘋了!!!“
“六姑……”我被她這樣子嚇到了,蹲下身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我試圖阻止住她這種歇斯底里的行爲:“你說什麼?誰要殺伊平??”
“我哥他們,還有村裡那些人,那些瘋子!”
“爲什麼……”
“每一年,每一年……他們早就想這麼做了……”沒有理會我的問話,她低着頭一個勁地尖叫:“他們早就要這麼做了!連爸都阻止不了他們!!啊——!!我恨他們!!我恨他們!!!”
“六姑!六姑!!”用力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激動得抖個不停的身體按在自己懷裡:“噓……噓……輕點,六姑,輕點。”
身體的抖動慢慢平靜了下來,六姑伸手抓着我的腕。她的手指很涼,用力抓着我把我抓得很疼,我不得不把手往回抽了抽。
感覺到我的動作,她擡起頭看看我:“寶珠,是不是也有什麼感覺了。”
“什麼?”沒聽明白她的話,我問。
“你在害怕,剛纔你的樣子,你在害怕。怕什麼,寶珠,他們是不是對你也……”說着說着聲音不自覺又高了起來,我不得不再次捂住她的嘴:“六姑,你想把人都驚動麼……”
這一說果然有用,身子抖了抖她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側眼眼珠子朝窗口方向看了看,然後再次望向我,一邊把我手從她嘴上拉了下來:“寶珠,在那屋我二哥對你說的事,都是真的。”
“哦……”
“可是他還藏了些東西沒有告訴你。”這句話是她突然間貼近我的耳朵說的,說的當口窗外叮呤呤又是一陣清脆的鈴音飄了進來,若隱若現,而顯然又是隻有我一個人聽見。
“是什麼。”側耳聽了聽,片刻沒再聽到任何聲響,我問。
隨即感到六姑的肩膀怕冷似的微微一縮:“關於大奶奶的。”
“大奶奶?”
“大奶奶,”重複着這三個字,六姑的嘴角在黑暗裡似乎牽了牽:“她根本就不是這村子裡的什麼守護神,她是被用那塊牌坊壓在地下的一個冤魂。她也根本就不是什麼爲了保全自己貞節而自殺的烈女,她是在那個年頭做了讓人不齒的事情,被人逼着自盡的蕩婦。”
我一怔:“什麼……”
“都說她爲了保全貞節,所以在傭人試圖侮辱她的時候她選擇了自殺。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並不意外於我的驚訝,六姑繼續道:“其實那個男人早就和大奶奶有染了的。直到那次她丈夫出遠門,他倆的姦情才被家人撞見,所以歸根到底,她是被林家人強迫自殺的。之後林家人爲了顧全面子,就到處對人說,大奶奶自盡是爲了保住自己的貞節,說她如何如何剛烈,說她如何如何貞節……當時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周圍鄉里鄉親,後來連官府衙門都給驚動了,不久之後還給賞了塊貞節牌坊。”說到這裡笑了笑,她眨着眼睛看着我:“林家人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當真是騎虎難下,只能千方百計把事情的真相抹了去,假的變成真的,蕩婦變成了貞女……諷刺的是他們還不得不在祖廟裡供着這個被他們逼得自殺的女人的肉身,私下裡關照所有知情的人守口如瓶,因爲事情一旦敗露,只怕全家都要受到牽連。”
“那之後平靜了一段日子,林家人因爲出了這麼一位貞節烈女而官運亨通起來,先後幾人中了舉升了官,更走運的是大奶奶的丈夫,在大奶奶死後不久,他被當時告老還鄉的兵部尚書家的女兒給看上了,不多時就擇了黃道吉日過了門,一下子他從原來小小的七品知縣,直接套上了五品的紫袍。那時候難免得意起來,當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雖然有些人心下擔心大奶奶的事情遲早敗露,但更多人還是喜更多於憂。直到幾年之後……”說到這裡話音忽然頓了頓,目光倏地轉向我身後,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了一跳。
循着她的視線朝後看,就看到窗上貼着三張臉,窗外隱約的光勾勒着那些臉上青灰色的線條,我認出是我的二嬸和我兩名姑父。
其中一名姑父的臉是從窗上倒吊下來的,他直愣愣看着我,嘴巴緩緩蠕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這時手腕被六姑抓了抓,低頭朝她看了一眼,她一邊拉開我的手,一邊從地上站了起來:“別去管他們,”拍拍衣服轉身朝房門口走,她道:“他們是來監視我的,”
“監視?”
“對,怕我從這兒出去。”
“爲什麼……”
冷笑,走到房門前站定,伸手又在那扇門上摸了摸:“怕我出去找伊平。伊平……伊平……”低下頭,輕輕道:“他現在能靠的只有我了,可是我被他們關在這裡出不去……啊——!!!”說着話突然間又是一聲尖叫,擡手在門上一陣猛拍:“讓我出去!!你們這些瘋子!!讓我出去……”
後面的話音消失在我手掌心。
用力捂着嘴把她拖離門邊,因爲在她對着那扇門大喊大叫的時候,窗上那三張臉消失了:“我們得離開這裡,姑姑。”
“離開?去哪裡。”嘴巴得到自由,她安靜下來吸了口氣。
“不知道,至少要先離開這個地方,還有,我要找到我那兩個表哥。”
她朝我看了看,然後低頭笑笑:“先從這裡出去再說,寶珠,你能從這裡出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