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餘額不足

回到家的時候,空氣裡全是溼漉的自來水和香波混合出來的味道,狐狸包着浴巾縮在客廳沙發上似乎睡着了,一頭長髮還溼着,把沙發上的顏色弄得深一道淺一道。

狐狸的頭髮是漆黑色的,很長,躺着的時候可以拖到地上。剛來的時候他會很自戀地捻着自己的頭髮嘆氣,然後嘲笑我:“寶珠,人家說兔子尾巴長不了,原來你屬兔。‘現在他收斂了很多,大概頭髮被綁在水管上的滋味不太好受。

不過說也奇怪,他明明一隻長滿了白毛的狐狸,變成人身後怎麼會是黑頭髮的,不是都說白狐狸長白頭髮嗎?害我破滅了從小學到現在那麼多年之久對白頭髮狐狸精的美好遐想。

光着腳走到他身邊,手在他鼻尖上扇了扇。沒醒,看樣子睡死了,因爲狐狸的耳朵和鼻子是最敏感的,和狗一樣。我放心俯下了身子。

“你在找什麼。”剛湊近了他的手腕在黑暗裡仔細看的時候,冷不丁他突然間開口,把我給嚇了一跳。

“找拖鞋。”飛快地回答,一邊飛快跳起身跑到牆邊上打開了燈,沒有去看狐狸的眼睛。狐狸的眼睛在黑暗裡會發出一種藍不藍綠不綠的光,光裡看不見瞳孔,只有兩點黑東西閃閃爍爍,如果不小心看到的話,很有點嚇人。

“找拖鞋幹嗎不開燈。”翻身從沙發上坐起,狐狸張開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兩隻手腕上都空空蕩蕩的,而他似乎也知道我在看什麼,手放下的時候故意敞開了搭在沙發背上,一副便宜你了,讓你看個夠的欠揍表情。

身後窗外一道影子貼着玻璃一動不動,是那位無頭帥哥。

“不想吵醒你唄。”從鞋架上抽出拖鞋丟到地上,我朝無頭帥哥瞪了一眼。

他拍拍窗,然後轉身離開了。而那樣的動作通常是他表現情緒的一種方式,可憐的傢伙,都這樣了還對別人幸災樂禍。

“哦,我真感動。”狐狸捻了捻頭髮。又習慣性看向我的,隨即撞到我的目光,嘴巴一咧,垂下頭。

“狐狸,我的手鍊呢。”

等的大概就是我這句話了,因爲他眼睛又彎了起來:“什麼手鍊。”一邊回答,一邊捏着手腕。

“我上課前借你看的手鍊。”

“哦,那個啊。”

“在哪兒?”

“不知道。”尾巴一甩,大概以爲我看不見。

“狐狸,別太過分,還給我。”

“不還。”微微地笑:“已經扔了。”

“扔了?!”幾步走到他身前。

而狐狸眼見着我過來,身子一橫,重新縮進沙發裡:“想非禮啊。”

我伸向他脖子的手一陣惡寒,特別是接觸到他那雙嫵媚得讓汗毛都能跳舞的眼神的時候:“我KAO,狐狸,你能不能別笑得那麼淫蕩。我對女人沒興趣的。”

狐狸眨巴了下眼睛。一個翻身背對着我趴好了:“那就別來理我。”

“手鍊還我我就不來理你。”

“你要手鍊做什麼,寶珠?”

“戴啊。”

“你不要原來那串了?”

“我還有左手的是不。”

“它不適合你。”

喉嚨口一堵。耐了耐性子才把罵他的話咽回去,我在他邊上蹲了下來:“狐狸,你又沒見我戴過,怎麼知道不適合。”

突然回頭,他出其不意拍拍我的臉:“什麼樣的長相配什麼樣的首飾,豬一樣的就帶帶珠子的啦。”

“狐狸!!你找死啊!!”

“誰讓你趁我睡着的時候偷窺我。”

“我長針眼來才偷窺你這隻裸體狐狸!!”

“裸體?寶珠你好色。”

“快還給我你個死狐狸!!”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向他的背,啪的一記脆響,不出片刻,他背上五根通紅的指印隨着聲音的消失慢慢顯了出來。

我愣了愣,因爲沒想到狐狸居然沒躲開。平時指頭離着幾公尺遠他就已經閃得沒影子了。

然後看着狐狸坐起身,抓了抓後背。

我搓搓手,因爲手掌心火辣辣的疼。看樣子那一下夠他受的:“你就是欠揍,”

有點心虛,不過不能讓他給察覺了去,狐狸這生物給臉上臉,同情他他會讓你後悔到想哭:“還給我不就沒事了。”

他看了看我,腳一翹,斜靠進沙發背:“扔都扔啦,怎麼着,你看着辦吧。”

“你……”

“我困了。”

“狐狸你今天有問題。”

“明天一早還要出門呢,晚安寶珠。”手撐着頭,他閉上眼睛。

“手鍊到底在哪裡。”

“問垃圾回收站吧。”

“給個理由。”

“寶珠,別讓我感覺在甩了你行不。”

“死狐狸!!明天去垃圾回收站找你那些破糕吧!!!”

“好的好的,先準備好賠人家定單的錢。”

“死狐狸!!!!!!”

搬開閣樓正西方的桌子,底下有一隻壇。罈子是姥姥以前用來醃醬菜的,很有些年頭,那種五六十年代傳統的紡錘形式樣,原本油光甑亮的釉面上一層老灰。

把壇的蓋子打開,裡頭還有一股淡淡的醬油味,不過罈子裡是空的,除了壇底一層薄薄的硃砂,還有一張被硃砂壓在下頭的黃裱紙。

這是狐狸的印,作爲收留它的報償。

據他說這種印叫地網,是明末清初時道家常用的一種驅鬼術,雖然不是什麼特別高深的術法,但驅散一般的孤魂野鬼,那是綽綽有餘。我對此始終將信將疑,雖然確實從他住進這裡之後,至少在這屋子的一定範圍內,那些東西再不像以往那樣頻繁地出入我的視線,甚至靠近我。但也並不絕對,比如那隻經常會闖到別人家找自己頭的無頭鬼阿丁。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了,雖然在意料之中,但難免還是有點失望,手鍊確實不在這裡,而這是我在狐狸房間翻箱倒櫃一無所獲後所能想到的最後一個可能。

連這地方都沒有,那麼手鍊到底被狐狸藏哪兒去了,還是真如他所說的,扔了?

可是爲什麼……

“鐺!鐺!鐺!”牆上的掛鐘敲了三下,突然想起來差不多是狐狸該回來的時候了。

每週四是狐狸的採購日,天不亮他就會出門,到下午三四點的樣子回來,同住那麼些日子都是如此,像是一種生活規律。

我迅速朝樓下跑,因爲得趕在狐狸到家前把他房間被我弄亂的地方收拾乾淨。

可是沒跑幾步忽然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猶豫着回頭看看上面的閣樓,再看看底下那些臺階,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

又往下走了幾步,猛一停,因爲突然覺出這不對到底是不對在哪裡來了。

我家這房子是有着將近七十年曆史的老房子。七十年前,這地方是屬於當時那些比較有錢的新人類,拿現在的話就是白領們的公寓樓。獨門獨戶,臨着街,典雅氣派。文化大革命時期,這片房子一度成爲‘72家房客’的典型,一棟樓往往住能住上好幾戶,於是原來那些典雅的雕花牆壁慢慢被油煙侵蝕了,樓梯間成了雜物間,鏤花窗上的鏤花鋼拆了被換成了統一的玻璃窗,考究的木製的扶手上傷痕累累,東少一塊西補一塊……有比較投機的,比如我們家,住在底樓,又對着街,於是延伸出許多店面,最高峰的時候,走到這裡,一整排人行道都被這些店面所佔據,熱鬧非凡,哪還有當年小資們的清雅和高貴。

也就是當年靠這些賺了點錢,後來住閣樓上的鄰居搬家後爸媽把樓上的產權買了下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房子便宜,很多人也不願意繼續鴿子似的一窩擠在這片被薰得烏七麻黑的方寸之地,所以買下來的價錢若換成現在來看,簡直是便宜得笑得死人。

後來隨着市政建設的擴展,原先一些老住戶陸續搬走了,很多類似的房子被規劃,這裡一下子安靜了很多。而因爲我們家這一批房子臨街而且式樣有標誌性,所以被保留了下來,只在表面做了適當的翻新。於是從家門口擴建出去的點心店也被保留了下來,一來因爲時間早把店面和建築融成了一體,二來自狐狸來了後,這裡生意好得出奇,有些導遊還會大老遠帶老外上這裡來品嚐“正宗”傳統手藝,所以,也算是種文化保留吧。就是不知道那些人知道他們保留的其實是狐狸文化,會有啥感想。

說實在的這倒還真得感謝狐狸,否則,萬一店被拆了,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靠什麼謀生,對於我這樣除了兩隻眼睛能看到些不該看的東西,學歷、能力都一無是處的人來說……

我的家在周圍這一排建築裡算是規模最小的了。上下共兩層,說是兩層,其實而樓也就個閣樓,也不知道當初住在我們樓上的鄰居四季裡是怎麼熬過來的,總之我覺得,那地方一到夏天就熱得待不住人,一到冬天就冷得等把人凍成棍子,簡直是個連鬼都不願意多待的地方。

一道狹窄的樓梯連接着閣樓和底下的門廳。樓梯兩旁是牆,牆壁被利用空間的鄰居鑿了兩口壁櫥,現在存放着從我太姥姥起無數條棉被,包括給我備着陪嫁的。兩處牆壁中間不多的地方有道彎口,經過時,視線會被牆壁擋住,而現在我就處在這個位置,樓梯的當中段。跨一步就能繞過牆壁看到下面的廳,退一步就能看到閣樓裡那口櫃子露出的角。可就是這麼一步的距離,我跨了無數個步子,硬是沒有跨過這個視覺死角。

一時有些懵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大白天的,不像是在做夢啊。

又朝下跑了一步,牆壁依舊暗暗地擋着我的視線,腳下的臺階一路繞着它而過,沉默着,我看不到它們更下面一點的樣子。

心臟沒來由地緊了一下,因爲我想到一個詞——鬼打牆。

但怎麼可能……那種東西的形成通常需要更大的空間,小小的樓梯道是根本出不來的。

可這種上不上下不下的處境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後腦勺突然覺得有點涼,一種被人無聲窺望着的感覺,但四周靜寂無聲,也沒有任何異常的動靜,除了樓上掛鐘滴答滴答機械的響動。

我下意識回頭朝閣樓處看了一眼。

大概是光線的作用,閣樓門口這個位置看上去很暗。原來櫃子突出的部位都被昏暗的光線給模糊了,可以看得清它的形狀,但這幾乎天天可見的形狀這會兒在我眼裡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突然有什麼聲音從那扇半掩着的門背後傳了出來,低低的,像什麼小動物從某些空洞的東西上頭一跑而過。

我愣了愣。

轉過身想上去看個究竟,剛一擡步,視線所及處門內像是有什麼東西倏的直竄了出來!

我一驚。

想也沒想就朝後退,等意識到不對,腳下一空,人一頭朝着樓梯下直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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