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認識她共六天,接觸共三次,之後再沒見到過這個人。而我直到這一切過去之後,始終也不知道這個女人她對我說的那些東西究竟是真是假。只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我後來所碰到的那些事都是因爲她,那麼我寧可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雖然很可能,這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人,都不顧一切地在找她。

錢小姐口音本地人士,和我住同一層樓面,同一排,中間只隔五個病房門。不過就是這五個病房的距離,隔着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同屬於一家醫院。

錢小姐住的病房是特別病房。所謂特別病房就是指特別高級的病房了,這點從進入她所住的那片病房區大堂接待處就可以知道。地上是鋪地毯的,真皮的沙發水晶玻璃的茶几,接待處那兩個護士比空姐還要漂亮和年輕。尤其是——進那片區域得拉卡。先進吧,很有點科幻電影裡那種走進生化實驗室的味道,不過自從見識過之後我一直在納悶,這玩意兒眩是眩,可裝了有啥用,那片區域病房外的陽臺跟我們普通病房是連一體的,你正面大堂不給人隨便進出,走陽臺還不是一樣……無非到了晚上陽臺那道鐵門會鎖一鎖而已。

聽說,那個病房區住一晚的價錢不亞於五星級賓館套房標準,這也是此家醫院繼整形和腫瘤技術外的特色之一。之所以說是套房而不是普標,那是因爲這標準是根據面積來算的,一間病房按普通病房算可以住四個人。所以,相比賓館普標方的面積,自然算得上是套房了。

所以能住這樣病房的人一般都是很有點錢的,而且不是小錢,而是大錢。住院可不比住賓館,一兩個晚上就能打包走人,那可是少則以星期,多則以月來論的,對於我們這種小老百姓來講,這不是燒錢玩麼。

所以,錢小姐自然也是那種很有點錢的,聽說在我來這裡之前,她已經在這裡住了有將近半個月時間了。

能認識錢小姐,純屬偶然。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聽見窗外頭好象有什麼聲音,所以就爬起來朝外看了一眼。這一看讓我吃了一驚。外面有個女人,背對着我站在陽臺的圍欄邊上,一手撐着圍欄,一條腿正往圍欄上跨。

該不會是想不開吧……

琢磨着,人已經下地,我拄着柺杖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風很大,吹得那女人一身肥大的病號衫撲楞楞直響,她似乎對自己的動作很專注,低頭慢慢朝圍欄上爬着,雖然我的柺杖在水門汀上撞出來的聲音挺大,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

很快另一條腿也爬上了圍欄,她朝樓下看了看,人還在圍欄上頭半匐着,忽然朝上一挺身,看樣子像是要站起來。

“你在幹嗎?”冷不丁地問,她的身子一震。手一滑眼看着半個身子就往陽臺外頭斜出去了,我趕緊把手裡的柺杖一丟,一把抱住她的腰:“喂,危險啊!”

她的頭又朝下探了一探。半晌肩膀一個激靈,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後點點頭:“哦,那你可抱好了。”

“你這是在幹啥。”抓着她朝里拉了拉,看她在圍欄上爬穩了,我也朝樓下看了看。

樓下一團漆黑,除了幾盞路燈在醫院的車道上閃着熒熒的光,一片空蕩蕩的安靜。

聽我問,她沒立刻回答。只是眨眨眼又看了看我,片刻轉頭望望陽臺外那片灰黑色的天,抿了抿嘴脣:“我看風景。”

“爬在這上面看風景?”說話聲可能有點大了,因爲邊上有幾個病房的燈亮了起來,眼角瞥見一兩道身影從窗臺裡探出頭看了看我們,見着這狀況也都愣了愣。有人似乎想說什麼,朝我們方向指了指,嘴巴動了幾下,愣是一點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而這當口,那個女人就勢轉身搭着我的肩膀,從圍欄上跳了下來。

“我一直想看看沒圍欄擋着,往下看那感覺是什麼樣的。”落地拍了拍褲子,她瞥了我一眼:“不過好像頭有點暈。”

我也開始覺得有點頭暈:“開玩笑,摔下去怎麼辦,風多大啊。”

“風大好啊。”

“好什麼。”

“高的地方沒有風那就沒有感覺了。”

感覺?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當時想這人不會是搞藝術的吧,只有搞藝術那種人纔會說出這種看上去挺“感性”,實際上和廢話沒什麼區別的東西來。

於是乾脆回了一句:“感覺出人命來就更沒感覺了。”

話音落,她原本轉過身要離開的步子停住了,轉過頭搭住我的肩,朝我笑笑:“那明天不就熱鬧了。”

我一時無語。

邊上那幾個亮了燈的房間這會兒燈又都熄了,原先因此而掀起的一波小小騷動就此停止,周圍再次靜了下來,而我和這個之後被告之叫做錢小姐的女人,就此通過這件事,這番糊里糊塗的對話而相識。

第二次見到錢小姐,她披着條圍巾正坐在陽臺上曬太陽。

錢小姐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圓臉,臉上很多雀斑。煙癮相當重,一下午抽掉一菸缸的菸頭,抽菸時有時候對着天空發呆,有時候和我聊上幾句。

聊的內容是她的家庭和她的丈夫。她說她想要個孩子,可是她丈夫給不了;她說她想要個愛她的丈夫,可是結婚一年,他們分居已經半年多;她說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

聽過之後,我當時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卻在想,不缺錢還能缺什麼呢,現在生活哪樣離得了錢。婚姻不合適可以離,想要孩子,就算丈夫給不了,這年頭還有個叫做精子庫的東西。而錢……什麼都缺,獨不缺錢,這話說得不是調侃人麼?爲什麼有錢人老喜歡拿這種話來變相地炫耀他們的錢。

剛想完,她就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眼神感覺有點奇怪,好象看透了人的心思似的,然後她問我:“知道什麼叫有錢人麼?”

我看着她,沒回答。

她笑了笑,伸手遞給我一支菸:“這世界上每個人都缺錢。”

我本以爲她是想讓我也抽上一支,正準備搖頭拒絕,一眼看到煙的包裝,呆了一呆。然後拿過來捏在手裡看了看,找到邊縫小心剝開,攤平,再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幾眼。

然後確定,沒錯,是英鎊,貨真價實的英鎊。

當時我就傻了。

這女人抽的每支菸都是用鈔票包外皮的,這女人包煙用的鈔票每張面值五十英鎊,這個女人一下午抽掉的煙大約價值人民幣兩萬。

“除了我,”她又道,隨手再次點燃一支菸:“我除了錢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叫錢。”

我還是沒回應她,因爲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跟我說笑話。我是個缺乏幽默細胞的人,她這話聽上去有點可笑,但我笑不大出來。

而後一句緊跟而來的話終於讓我笑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說:“你也可以叫我財神。”

一個有錢的女人。

一個私生活可能讓她很不滿意到需要藉助一些奇怪的語言和想法去發泄的女人。

這是當時和她聊完天后我唯一的想法。

之後再沒見到過她。而後來所發生的一些事,也讓我漸漸淡忘了這個富裕空虛得以至有點古怪的女人。

在離拆石膏還差那麼兩三天的時候,林絹告訴我,她可能不再有時間像之前那麼每天白天晚上地跑來照看我了,因爲她的“老公”剛從英國回來。

林絹過着種外人看來相當舒適而自由的生活,舒適地享受着很多同齡人所享受不到的奢侈,自由地支配着她所有的時間。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的,而其實不盡然,她的自由只限於那男人不在這座城市的時候。

說起來那男人在這城市留的時間也並不多,雖然這座奢靡的城市是他那些奢侈的商品最主要的銷售點之一。更多的時間他往返於各個國家,還有回那個遠離這座城市千里之外,他自己那個真正的家。而一旦來到這座城市了,那麼林絹,包括林絹的所有時間和她所有私人的東西,全都毫無保留地留給了他,因爲他是她的主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

於是我不得不面對一些以前有人照顧時不需要一個人去面對的問題,比如自己排隊去領飯,自己洗碗,自己想辦法在吊針過程中解決上廁所的問題……這些看似很簡單的事情,一個人做的時候比我想象中要難。

而誰想之後沒多久的一個發現,讓我原本在這樣處境中變得有點低落的情緒,一下子又陷進了谷底——

我在我身上發現了某種奇怪的東西。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雖然在入院前它在我手腕上出現過,可是後來進醫院不多久它就徹底消失了,那塊按上去不痛也不癢的淤青似的東西。一度我幾乎都快已經把它忘記了,可是在一次梳洗的時候,我再一次發現了它,而這回,它是在我小腹上。

和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一樣,它看上去顏色很淡,似有若無。而且體積還比原來更小了一些,如果不仔細,很容易就忽略過去了。可它就那麼橫在我小腹以上靠近胃的那塊地方,就好象某個不注意的時候我被什麼東西在這地方狠狠撞了一下,於是,想忽略都難。

更奇怪的是,它現在不止像塊淤青,更像是某樣東西的輪廓,雖然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到底像是什麼。

依舊的用手按上去感覺不到一點痛癢,問醫生,他們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繼續觀察吧。於是只能由着它去了,可是每每照鏡子時還是忍不住要翻起衣服看一看,每次看的時候總忍不住問自己,這塊莫名的東西,它到底是什麼,而它的存在對我的身體而言意味着什麼……

之後第三天,我又一次見到了錢小姐。

那天醫院來了很多人,拎着公文包面色古怪地進了錢小姐的病房,大約半小時後又都出來了,坐在接待處的沙發上等了將近半小時,直到一名年輕英俊的男子從裡頭走出,這一行人才沉默這離開。

經過我身邊時發覺那男人看上去有點面熟,直到他進了電梯才猛地想起來,原來是曾經紅極一時的那位林姓電影明星。差不多息影有一年了吧,聽說他改行入了商場,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裡見到他,沒來得及跟他要個簽名怪可惜的。只是不知道……他和那位錢小姐是什麼關係。

而當天下午,錢小姐一身外出裝扮,拎着只小小的皮箱走進了我的病房。

她說她是過來告別的,因爲她已經辦好了出院手續。

她說她今天正式和她的丈夫離婚了,在考慮了半年又二十一天之後。她的丈夫就是那個最後從她房間出來的電影明星。這讓我很驚訝,因爲媒體上從沒有做過相關報道,而至今那位明星公佈在報刊雜誌上的信息,始終是未婚。

“寶珠,你知道失去財神的庇護會是種什麼樣的結局麼。”還在發着呆的時候,聽她這麼問我。

沒等我回答,她又道:不久之後……我想你應該可以看到,如果……

如果什麼,她沒說,只是在說了那兩個字後,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我們各自守着各自的本分,所以雖然我倆有緣分,但我愛莫能助。只是既然相識一場,走前,想送你一份禮。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吧……總之,希望能夠對你稍有幫助。”

說完這句話後,她就提着包離開了,沒再回頭看過我一眼。

而她所說的禮物到底在哪裡又或指的是什麼,不知道,也沒看見。

直到第二天。

又是寂寞沉悶的一天。

沒人陪着聊天,眼睛稍微好了那麼一點點,也不敢多看雜誌。所以在經歷了一上午倍受折磨的吊針摧殘之後,用熱水袋敷着手,我昏昏沉沉在牀上睡了一下午。直到被樓裡的說笑聲吵醒,已經到了晚飯的時間了。

晚飯吃的是蘑菇燒雞。一聞着味道我就想吐了,這鬼地方似乎對蘑菇有特殊癖好的,每天不是蘑菇燒xx,就是xx燉蘑菇,好容易換個別的菜,必然還會加個蘑菇xx湯。所以領了飯菜,沒吃,我擱一邊然後撕開了林絹給我買的小包裝蛋糕。這是她給我準備的儲備糧。

蛋糕很好吃,可能是最近甜東西吃得太少了,兩口一個吃得很快,半會兒工夫一包就沒了。不死心在底下挖了挖,挖出一片蛋糕渣,底下還粘着片紙。我把蛋糕渣塞進嘴裡,撕開紙片外頭的塑料袋,捏在手裡看了看。

原來是張兌獎券,這家頗爲知名的西餅店十五週年慶,所以對外推出了價值二十萬的抽獎活動。一等獎是十五萬。

類似的東西,這種小零食裡能看到的太多了,從來就沒抽到過獎,末獎都沒。所以看完了內容,和往常一樣我準備順手把它丟掉。手伸到一半,忽然想看也看了,不如刮刮看吧,於是手又收了回來,拿到膝蓋上擺平了喀喀喀在錫紙上一陣亂刮。

隱隱看到個“您”字,看樣子就是老掉牙的那三個字——“謝謝您”了。嘆口氣。剛要停手,邊上一劃,露出個“中”來。

我的心一跳。

坐直了身子仔細在那上頭用裡再劃了幾下,表面的東西都劃乾淨了,吹口氣,上面幾個大字愣是把我兩隻眼睛看得一陣發亮——

“恭喜您中得一等獎!”

我當時抓着獎券坐在牀上幾乎就沒跳起來了。

想尖叫,壓制了半天才讓自己的喉嚨收斂,然後抓着那張紙看了又看。反覆確認的確沒有看錯,而且也領獎日期也沒有過期之後,我強壓着砰砰亂跳的心臟給林絹打了個電話,然後再坐回到牀上,抱着獎券,激動得渾身發抖。

不容易啊,倒了那麼些日子的黴,終於給迎頭砸上件幸運的事,這一砸就是十五萬哪!!

興奮之餘不知怎的,耳朵邊忽然響起錢小姐一句話:“你也可以叫我財神。”

財神,雖然一句戲言,可自古不有句話嗎,叫承人美言。

看來,我時來運轉了。

那天一晚上沒睡着,激動了一晚上,樂了一晚上。

而那當口,我壓根也沒意識到,這筆錢,以及這份突然而來的財運,將會對我意味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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