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有些東西,看到了想當做沒看到,可是根本做不到。

在那晚之後,我發覺自己再難用正常的情緒去面對我那個唯一的堂房兄弟,雖然他一如既往地像個真正的兄長般的對我好。帶我去看那棵害他跌破頭的老桑樹,同我嘮家常。而我每每單獨面對他的時候,總免不了會想起那晚的情形,那時六姑在他身下那種陌生的表情,他赤『裸』着對着我的背影……

『亂』倫……『亂』倫……『亂』倫……

年輕的姑姑和妖嬈的侄子伊平。

來爸爸的家鄉短短不過幾天,我就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偏僻閉塞的村莊。而之後還會發生些什麼呢,誰知道。

電依舊沒來,雪依舊斷斷續續在下着,村裡的人依舊無法走出去。從我住的地方往北走不過幾十步遠的距離,那個堆放雜務的小樓裡至今還躺着四姑的屍體,爲了保護現場那地方一直被鎖着,白天經過時,透過窗可以看到她蒼白的臉和一雙直愣愣對着天花板的眼睛。嘴裡的冰是早就化了,屍體的僵硬讓它依舊保持着原先大張着的樣子,這讓她一張臉看上去扭曲得更加猙獰。

風裡隱隱飄來一絲絲年糕的香氣。

小年夜了,家家戶戶把門前窗下的紅燈籠都點了起來,很熱鬧的顏『色』,尤其是在斷電缺光的日子裡,可是那些熱鬧的顏『色』燃燒不出節日熱鬧的氣息。

沒人快樂得起來,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後。

入夜遠處隱隱傳來一兩陣鞭炮聲,稀稀落落的,牽強的快樂,像是這寂靜的新年來臨之夜所發出的淡淡嘲笑。而我也是在這樣一種時刻裡第一次萌生了想就此告別了叔叔嬸嬸們,迅速打道回府的念頭,雖然明知道不可能。

從來沒有哪一次的新年會過得那麼壓抑,即使在姥姥去世之後陪伴在我身邊的只有一隻少有人『性』的狐狸精。

七八點鐘光景全家開始祭拜老祖宗。拜祖宗時所有門窗都是要開着的,因爲可以方便祖宗們進出,正對着供桌地上燒着大盆的紙錢,全家人依次在那位置對着供桌磕頭。

祭拜時依舊沒有看到爺爺出現,是由大伯伯代替他磕的頭。孫子輩的我排在最後,坐在客堂外那棵老桑樹下等着的時候,鋣從屋子裡走了出來,走到我邊上站定,靠着樹。

有時候覺得他就像團不爲任何而存在的空氣,

常常他會很安靜地坐在我身邊,也不和我說話,也不看我,只是那麼坐着,靜得讓人幾乎能忘記他的存在。我知道他不喜歡我,更不喜歡留在我家我的身邊,從他待在我身邊時偶爾會被我窺知的一絲半毫神情可以看得出來。他眼裡的不耐,他的厭倦,他的不快……他就像一隻被無形的手禁錮在我身邊的野獸,收起了利爪漫不經心合上眼,可眼裡時時會閃出試圖割斷那條枷鎖的光箭。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雖然如此,也無數次見到他一個人推門而出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卻又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又回來了,出現在我視線之內的某個地方。我想這一定和狐狸有關,狐狸把他變得和最初不同了,很不同。而這樣做的結果會是什麼,同樣,我不知道。只知道至少是現在,他們能這樣平和地在我的身邊,我很僥倖,僅僅是僥倖,而這份僥倖可以保持多久,還是不知道。鋣這個人,就像個最不安定的未知。你看得到他現在的平靜,看不到他未來到底會如何。

我覺得我真的是很無知,正如我對於一些我不得不去面對的東西時所必然的無能。

就像是站在一片玻璃深淵,有時候感覺自己似乎能看到一切,但其實我無法真正『摸』到那底下任何的一絲一線。

“你在想我的事麼。”那麼發着呆的時候,我聽見鋣在邊上問了一句。

我沒回答。因爲他很快又道:“你還沒資格讓我感到討厭。”

我臉紅了又白,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轉念想到這不是狐狸,於是低下頭不去看他。

麒麟是種奇特的生物,有時候他直接地可以看穿人的心臟。無法隱瞞內心的話會給人很大的困擾,所以有時候也許不是他想從我身邊離開,而是我刻意的想避開他。不再像最初時那麼一口一聲地叫我“神主大人”,也不再用那種讓我害怕的咄咄『逼』人的眼神看我,在安靜的時候他和普通人沒太多兩樣,只是還是讓人敬而遠之,因爲他現在坦白直接得讓我有點害怕。

沒人喜歡被人輕易窺知自己內心的想法,即使對方是隻動物,誠實坦白而純粹的動物。

忽然對他以前的駕馭者膨脹出了很大的興趣,這念頭更早之前在我腦子裡轉了不是一天兩天,於是在一陣沉默之後,我問:“鋣,你以前的主人是什麼樣的。”

對我的問題『露』出一絲微微的詫異,鋣看了我一眼,然後似乎想到了些什麼,因爲我感覺他在那之後意識有些遊離了一時半會兒。就在我以爲他不會就這問題給我任何回答的時候,他道:“很自負,很跋扈。”

我呆了呆,因爲沒想過這樣的形容會從這麼一隻高傲的靈獸嘴裡說出來。

自負,跋扈。

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能以這樣的態度『操』控麒麟於股掌之間。當然不論是什麼樣的,他必然是個很強勢的人,強勢到有足夠的資本去在他面前自負和跋扈。

“每一個……都一樣麼?”

“我的主人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

野獸爲強過它的生物而伏首,麒麟應該也是這樣。但人不同於麒麟,只有百年的壽命,所以纔會有繼承一說,而每一任繼承者對於麒麟來說,都是和他眼裡的那個唯一的主人是一樣的嗎?

這念頭在我心裡轉着,我沒有把它說出來。

“你還要守着他多久。”見我不語,鋣問。

突然間被打算了思路,我有點茫然地看了看他:“誰?”

“那隻老妖精。”

“狐狸?”

這麼問回去的時候,我看到他眼裡閃過一絲憎惡。

很明白的一個表情,明白得我突然感覺自己說什麼話都是多餘。於是轉身朝屋裡走,剛走了兩步,突然聽見聲後一陣低低的咆哮。

忍不住一個哆嗦。想回頭看,對面房門上門簾一掀,一道身影從裡頭跨了出來:“磕頭了磕頭了。哦呀……小白,臉『色』那麼難看,見鬼了?”不等我回答,目光從我臉上移到我身後,兩眼微微一彎:“你在對她說什麼,鋣。”

“你認爲我會對她說什麼。”

“誰知道呢。”

“你怕我會對她說什麼。”

“誰知道。”甩了甩尾巴,臉上依舊是微微的笑,狐狸轉身朝我勾了勾手,然後搖搖晃晃返回屋裡:“會說話的工具,或許是種罪孽。”

“工具麼,那不是你有資格定論的。”

“走快點小白。”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狐狸哼着歌徑自蹦進了客堂。

“狐狸……”我跟在他後面叫了他一聲。不明白他們針鋒相對地究竟在圍繞我說着些什麼,遲疑着在門口站住腳步想叫住他問個明白,卻只看到他歡快湮沒在客堂人羣裡的人影:

“哦呀,好香的雞。”

晚飯很豐盛,但一頓下來吃得味同嚼蠟。

飯桌上每個人都在極力營造一種過節的氣氛,可是很艱難。每每說着什麼的時候總是不知不覺地會說到四姑的事情上去,然後沉默,然後若有所思地談到了天氣和那條被山塌而封鎖了的路。而往往說着說着到了最後,總不約而同變成了相同的一句話:寶珠,吃啊吃啊。

似乎我成了他們緩解氣氛和帶開話題的唯一矛頭,於是不出片刻,我面前的盤子被堆得跟座山似的。

菜是狐狸做的,來的這些天他一直充當着大廚師的角『色』,我沒想到狐狸除了點心只外別的也能做得那麼好吃,像個真正的大廚。更慶幸也許是因爲喜好的關係,鋣對狐狸做的東西不太感興趣,所以第一天來到這裡時的搶吃尷尬沒再發生過。

可是他倆之間除了我所知道的,是不是還存在着一些別的什麼特別關係,那些我不知的,他們明瞭的,並且可能同我有那麼點關係的東西。總覺得狐狸和鋣應該認識很久了,什麼時候認識的,幾十年前?還是幾百年前?那應該是在我之前擁有鎖麒麟的那個人的時代。

而那個時代究竟發生過些什麼。

曾經問起過狐狸,可是他總能在幾句話後成功地把我的話題引到一個連我自己都稀裡糊塗的角落。後來也就乾脆放棄,反正姥姥說過,有些東西知道得少比知道得多要好得多,特別是一些別人不願意告訴你的東西。

可是來到這村子之後,所發生的事,鋣說的話,又把我那些壓在腦子裡的好奇勾了出來。忍不住想知道,因爲總是不被知道。無知的感覺是孤獨的,特別在這個被大雪封了出路的村子裡,同一大羣生疏的親戚在一起面對那麼多突然而來的災難的時候。

所以在看到狐狸放下筷子伸着懶腰朝屋子外走去之後,匆匆扒了兩口飯,我同叔叔嬸嬸他們招呼了一圈,穿上外套跟了出去。

狐狸和鋣不同,他嘴很甜,愛熱鬧,哪裡有他哪裡忽略不了他的存在。但細細的話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他們兩個的共同點,那就是不論是眼睛裡根本就看不到別人的那個也好,『性』子隨和的那個也罷,碰到事不關己,兩人都是高高掛起。

來村子這麼些日子,不好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發生,他們都在我身邊,看到了,聽到了,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表示,就像看着毫不相關電視上一則新聞。這大概就是妖怪的感情,即使他們長相再具欺騙『性』,不是自己的事就和自己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哪怕事情發生得再可怕,再不可思議。

每每酒過三巡,狐狸總是第一個離開的人,離開的藉口很多,有時候說聲上廁所就不會再見他回來,不過倒也沒被人留意過,因爲每個人都在這樣的日子裡竭力演好着自己的角『色』,所以也就不太容易除此之外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而狐狸離開後到底都去了哪裡,靠什麼在打發時間,不知道。因爲通常情況下我總是留在屋子裡不到睡覺不會離開。起先是爲了聽更多關於我父母的事情,後來是因爲四姑姑出的事。現在想來,我看不到的那些時候,狐狸他都在做些什麼呢。

狐狸在被雪掩蓋着的灌木叢裡『舔』着『毛』。

挺隱蔽的一個地方,如果不是刻意爲了找他,幾乎就被雪和他的『毛』『色』給混騙了過去。褪下的衣服就墊在他的身下,他蜷縮在那些枝葉和雪塊下面『舔』着肚子上的『毛』,一下又一下,『舔』得很愜意。

“狐狸?你在這裡做什麼?”

聽見我的話狐狸擡起頭,嘴巴一張,我以爲他要對我說什麼,結果他只是對我打了個飽嗝。

不是吧,撐得顯原形了?

走到他邊上蹲下身『摸』了『摸』他的『毛』,狐狸的『毛』軟軟的,又厚又暖,於是乾脆把整個被凍得發紅的手捂了進去:“狐狸我抱你進房間好嗎。”

狐狸一眥牙,朝後退了退:“想得美,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找個熱水袋抱去!”

“嘿嘿……小器。”

“得,離我遠點吧大姐,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這個樣子。”

“老實說吧狐狸,你是不是在退化。”

“嗝……”被我的話給激得一哆嗦,狐狸張嘴又是一個飽嗝。然後歪着頭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眼,半晌匝匝嘴:“託你的福,我五百年修行快玩完了,再過幾天你就把我牽回家吧。”

表情很認真,以至我一下子有點笑不出來:“真的??”

狐狸的嘴巴一咧:“小白,我說什麼你都信。”

我一巴掌拍向他的腦袋:“那沒事顯什麼原形。”

“你不懂,這叫享受。”說着四腳朝天在雪堆裡一滾,弄得滿身都是雪花,他張開嘴一下一下又開始『舔』了起來。半天見我沒言語,他擡起頭:“你要不要試試。”

“無聊……”

話音落卻見他一骨碌從地上站了起來,抖抖『毛』,那麼抖巴抖巴的人的身體就顯了出來,我忙低下頭。耳邊聽見他輕輕的嗤笑:“你也會害臊啊小白,說吧,找我幹啥。”

“我找你幹嗎?剛好路過而已。”

“哦呀……真巧。”

“是啊,真巧。”說着話擡起頭,剛好撞見他抖了抖頭髮直起身。

身上依舊是一絲不掛,烏黑的長髮絲絲縷縷纏着他的身體,他有點自戀地叉着自己細細的腰對我斜了一眼:“噯,我好不好看。”

“你能不能少噁心我。”

搖頭,嘆氣:“寶珠你有時候真是無趣。”說完三下兩下拾起衣服套到了身上,扭頭朝院子門方向走了過去,我緊追兩步跟上:“喂,你去哪兒?”

“過年麼,找點樂子。”

“你在這裡又不認識人,找什麼樂子。”說到這兒狐狸已經一把推開了院子門,還沒跨出去,門外一輛自行車剛好駛過。騎車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眼見到了狐狸,燦爛一笑,朝他用力揮了揮手:“吃過飯啦離哥哥?”

“吃過了吃過了。”一看到女孩子狐狸兩隻眼睛就彎得像兩道月芽兒,直到人家的車走遠了,他纔回過頭再次看向我:“你剛纔說什麼?”

“沒什麼。”好象被一巴掌扇到了自己的臉上,一陣氣餒,我停下腳步靠着門。

“那我走啦。”說着擼了下頭髮,翹起尾巴正要跑,被我再次出聲叫住:“狐狸。”

“又怎麼啦。”

“你和鋣……是不是在瞞着我些什麼。”

含糊着把憋到現在的一句話說出口,問完迅速留意了下他的表情,而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微微怔了怔,然後挑眉看看我:“爲什麼這麼問。”

“鋣前面和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麼,”笑笑,撓撓頭:“你覺得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

“狐狸你敷衍我。”

“哦呀,那我說什麼你都會信麼?”

我搖頭。

他手一攤:“那不就得了。”說着話甩甩尾巴就要跑開,被我一把拉住:“喂……”

他回頭。

轉頭瞬間眼裡一道光劃過,很突然地在我視線裡閃了一下,不藍不綠的光,冷不丁讓人心一沉。一時忘了要對他說什麼,而他忽然莫名地朝我走近了一步,伸手按住了我的頭:“喂,想不想看狐狸發情的樣子。”

突然而來曖昧而妖冶的表情和語氣,我手心一把冷汗。

瞪着他一步朝後退開,想看看他到底腦子裡轉的是個什麼花樣,卻見他眼梢一彎,嬉笑着伸指在我額頭一點:“那就別擋我找樂子,小白。狐狸發情需要解決,再攔我你就是不人道。”

“你……”一時看着他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憋出兩個字:“猥瑣……”

狐狸哈哈一笑:“哦呀,你誇我呢。”

“找你的樂子去吧!”

眼珠一轉,涎着臉湊了過來:“要不咱倆先樂和樂和?”

“你禽獸啊?!”

“錯了,是妖怪。”

“鋣怎麼就沒你那麼變態??”

“你可以去找他。”

“不用你教我!”一把推向那張離我越來越近的臉,正氣急敗壞地想轉身離開,不料腳底心一滑,人沒走成,倒把自己給滑進了他的懷裡。

撲面而來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那一瞬我全身所有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一陣手忙腳『亂』想朝後退,可越是這樣越『亂』了套。一下子自己的手和他伸過來試圖搭住我的手纏在了一起,失去重心,我只能抓着他的手急叫:“喂!別『亂』碰!”

“大姐,我什麼也沒碰。”

“放開我!”

“說這話的好象應該是我……”

“喂!要倒了要倒了!!”

“好重啊……”

“啊!!狐狸!”

“救命啊……”

弱弱一聲叫,砰的聲響,狐狸被我一屁股壓在了身下。

牙齒磕到了他的頭撞得我眼前一陣發黑,好容易緩過勁捂着嘴連罵了幾聲變態,半天沒見他理我,我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

發現他並沒有看我。只是沉默着看着我頭頂的方向,很專注,不知道他在看些什麼。

沒想太多,正準備從他身上離開,手剛撐住地,卻被他突然彈身而起照我着胸口就是一巴掌。

我被他推得朝後直跌了出去。

好容易踉蹌着坐到地上,回過神一骨碌爬起來張開嘴就想質問他。可是沒等說出口,那話骨頭似在我喉嚨裡一卡,怎麼都出不來了。

因爲我面前突然出現的那半條人影。

風似的一陣無聲無息從院子門的檐上倒吊下來,搖搖晃晃,就『蕩』在我剛纔壓在狐狸身上的那個位置。

頭正對着狐狸的臉。

細聽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沿着頭上的髮絲慢慢滴了下來,雪地裡安靜,聽上去很清晰。一滴……兩滴……片刻嘩的一大蓬飈落,飛濺在狐狸的臉上和身上,頃刻間紅豔豔一大片。

而就在這時那個倒吊着的人突然開口,對着狐狸,沙啞尖銳地一陣急叫:“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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