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手中的花束,洗了洗手,又在鏡子前重新補了個妝,透過鏡子看着自己的臉,直到連自己都覺得這女人優雅高貴時,她才肯挪動腳步朝着樓上的書房走去。
穆珺婷一直都是她心裡的結,百繞千纏,這輩子她已經不妄想要解開這個結了。既然不能解,那索性就綁得更緊,直至融爲一體,再無人能夠將她們兩人區分開來。
每當遇見什麼事情的時候,她腦子裡總在想,穆珺婷會怎麼做?她每一步都在循着穆珺婷的軌跡,學着她的言行舉止,學着她的衣着打扮,強逼着自己由裡至外都變成另外一人。她看着狗仔隊抓拍到她的每一張照片,細細鑽研,像是要看透了她的內心,就連眉眼間的紋路也不放過。
遺憾的是,樣子,卻是一點都不像。一個高雅美麗,一個秀麗可人,兩種不一樣的美,卻只有一種能入得了卓暮颺的眼。
她一寸一寸消耗着原本屬於自己的美,兩年的時光能夠改變很多很多。穆珺婷的氣質,穆珺婷的心神,她都能模仿地惟妙惟肖。如果現在讓她去做回自己,她反而忘了應該怎麼去做。邯鄲學步,大概就是她這樣子的吧。
這兩年她沒再遇見過穆珺婷,她也找人查過,穆珺婷已經去了加拿大繼續完成學業,而卓暮颺的生活與以前也並無差別。滿世界的跑,美女環繞,紙醉金迷,甚至連江海潮,都依然在他身旁。
江海潮最初的擔憂逐漸被流逝的時光帶走。卓暮颺和穆珺婷這兩年的道路完全是平行的,沒有交集,雖不是背對而行,但肉眼也看不見他們兩人相遇的那一天。
以前再怎麼深愛,深愛到無法離分,都已經是以前的事情了。年少的情感,一場初戀,或許能銘記一生,卻不可能牽掛一生。以前走的那條路,荊棘遍佈,還未走到終點,就已經是傷痕累累,所以免不得要停下來休息。可是休息夠了,養好了傷,如今他們兩人都在各自的世界裡起航,去尋一條沒有彼此卻平坦的路途。
這樣的結局,對誰來說,都是最好不過的了。
可是這兩年裡,江海潮知道,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那個女人。有她相陪的很多個晚上,她會在夜間偶爾驚醒的時候,看見他坐在沙發上,面前擺着一杯青蚱蜢雞尾酒;他會帶着她走遍很多地方,在她覺得欣喜若狂的時候,告訴她,這是我們曾經來過的地方;甚至到了這個海島上,他都會在每天傍晚時分,看夕陽席捲天幕,面向着她所在的國家的方向,來回踱步……
江海潮放緩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書房門前。房門只開了一條小縫,裡面的情景像是摺紙似的呈現在眼前。像是這一畫面都被折了進去,看不清楚。腳下是法國絨地毯,走在上面寂靜無聲,江海潮就往裡走了幾步,稍稍推開門,探出半個頭朝裡面看去。
習慣了這樣偷偷摸摸地去窺探他的喜好,好讓自己討好他的時候能夠不露痕跡。
書房裡並沒有開燈,只是落地窗簾都被勾起,碩大的窗戶正對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彼時正是夕陽璀璨的時候,海水中像是沉沒了一顆渾圓的硃紅色珍珠,照得整片大海都泛起了紅潮。地平線那兒暮色席捲,有黑壓壓的夜霧漸漸逼近,卻像是這大海紅到了盡頭,紅得泛黑。
美麗而又浪漫的海景,不知爲何,卻總是帶着一種覆滅的悲劇氣息。
卓暮颺背對着房門靠在旋轉椅子的椅背上,右手像是舉着什麼似的放在眼前。他的身影被斜陽拉得很長很細,一直拖到了她的眼前。那夕陽久久不肯散去,卻漸漸偏移了過去,他的身影也就隨着夕陽緩緩移動,逐
漸遠離了她。
夕陽終會被暮色吞噬,可是暮色吞噬的哪隻夕陽,就連江海,也一併湮滅在黑暗裡。只是暮色只會隨着夕陽的移動而移動,夕陽鋪滿大海,暮色就遷移到大海,夕陽終於散去,暮色終於統制了全世界。
大海,不過是無謂的犧牲。
江海潮敲敲門,輕輕喚道:“暮颺,吃飯了。”見他沒有反應,她又喚道:“暮颺……”
彷彿是睡着了似的,他竟然什麼都聽不見。江海潮猶豫一下,終於還是朝着書房裡走過去,走得很慢,生怕驚擾到了他。走近了,才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和煙味混在一起,簡直要麻痹了她的心神。
借酒消愁,愁卻更愁。怎麼這個道理,就是沒有人相信呢。
終於走到了他背後,江海潮看清了他手中握着的東西。那是一張照片,被他緊緊捏在手心中,都要捏皺了,就是不肯放手。江海潮心中一動,竟然就伸出手輕輕拉出那張照片,他只捏着一角,她輕輕一扯,扯平了,就看到了那照片上的人。
其實只是一個女人的背面。一大片的草坪,陽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將她穿着的那身畢業生才能穿的黑色博士服照得熠熠生輝。本該是一件普通寬大的衣服,最不顯女孩的美麗風采,可是那個背影看起來卻是格外輕盈動人,寬大的衣角被風吹起,露出她雪白瘦弱的手腕,與她頸間那片雪白的肌膚遙相輝映,即使是站在白人之中,她都純白亮麗,一眼就能被人看到。
異國他鄉的風景,卻是魂牽夢縈的那個人。頭戴博士帽,身穿黑色長服,手中抱着一大束的鮮花,有照相機在她面前不停地閃着,同學三三兩兩地站在她身邊,似乎每一個人都笑得開心。
沒有他,她依舊能夠過得這麼好。可是沒有她,他卻是這般行屍走肉的境地。
江海潮恨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這兩年的細心模仿,苦心經營,卻抵不過一個異國他鄉的穆珺婷,在畢業時候簡單的背影。
陰魂不散,即使她不在眼前,即使她遠在天邊,可是她的一言一行,卻始終牽絆着他所有的心神。彷彿無時無刻他都不在默默關注着她,就連她畢業時候拍照,他都渴望得到一個背影。
卻也只是這樣默默關注着,不再像以前那麼強取豪奪,他也習慣了聽天由命,卻總是說服不了自己的心。無奈之下,也只好退一步,只求一個背影,不求她微笑的正面,彷彿是怕她的笑顏,會一舉打消了他所有的壓抑與剋制,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他若是瘋狂起來,毀滅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她。
還有她。
江海潮幾乎是站立不穩,她一個踉蹌,幸好抓住了椅背纔不至於跌倒。只是這一晃動,卻也晃醒了沉沉睡去的他。
回過臉去看她,他的眼中滿布着血絲,下巴也泛起了青色的胡茬,似乎是疲憊不堪。這樣的眼眸,卻讓對視的人一陣陣恐懼。
江海潮知道自己過了界,慌慌張張地解釋道:“我不是故意要進你書房的……我沒想到會看到這照片……暮颺,你別生氣……”
預料中的憤怒並沒有出現,令她驚疑的是,他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自己,那樣緊,似乎要將她整個人都擠進自己的身體裡,從此再不分離。他那樣激動,用了很大的力,近乎癡狂地道:“是我錯,是我不該讓阿力時時刻刻注意你的一舉一動。我不該懷疑你,你怎麼會背叛我,你那麼簡單,怎麼懂道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醒了,卻是醉着的。
也只有醉了,纔會將她當成她,纔會對她有這麼親
密、這麼發自內心的舉動。
精神上都已經習慣了,只是實在是太痛,心還是不習慣的。江海潮只好任由他抱着,身子卻止不住顫抖。
“我沒法放開你,見不到你我就害怕,怕你像當初那樣自甘墮落來向我示威。你原諒我好不好,別走……我求你,你別走……”
江海潮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一個人,是萬千女人都渴望討好的男人,有權有勢,富可敵國,沒什麼得不到的。可是他,卻愛得這麼卑微,卑微到從不向別人低頭的他,竟然會在醉意之中,瘋狂地求着一個早已離他而去的女人。
終於還是哭了出來。幾年的時光裡,她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人和心都毫不保留地奉獻給他,甚至連靈魂也背叛了,她把自己弄丟了,就是渴望能夠變成他心愛的女人的樣子。這麼多年費心鑽研,言語舉止都模仿着,他卻依然無動於衷,以至於還是要靠烈酒,才能記得起她這個淪爲替身的可憐女人。
抽泣的聲音再怎麼壓低,終於還是傳了出來。江海潮拼命咬着自己的嘴脣,只是那聲音卻像是從內心直接發出來似的,她根本就無法控制。
他卻一下子就放開了手,眼神還是混沌的,再無平常那種冷厲的光芒。此時的他,像是受驚的獅子,只夢囈一般地說着:“你別哭,別怕,沒有人再敢來傷害你了。我走,我離開你,以後我再也不來打擾你……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你別怪我……”
江海潮卻一下就朝着他的懷裡撲去,她緊緊抱着他,哭喊着:“暮颺,你不要我,我以後怎麼辦?我不能沒有你……”
已經很久了,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就在她面前懷念那個女人,她都以爲他幾乎要把她忘了。可是時至此時此刻,她才終於知道,那女人已經是他心上的一顆毒瘤,除非連根切斷,否則總會有一日病發,壓迫他的神經,逼得他軟弱無力,只能繳械投降。可是連根切斷,卻又要了他的命。
他寧願時時刻刻都受着折磨,都不願快刀斬亂麻,讓那個女人在這世界上消失。
可悲的是,她無數次在夢裡詛咒那女人死去,卻也無數次在白天感激那女人的存在。如果不是她,那她江海潮又憑什麼遇上卓暮颺,又憑什麼能夠收攬他這麼多的目光?可卻也因爲她,害得她只能一輩子困在這個枷鎖裡,只能循着她留下來的軌跡去書寫自己以後的生活。
可悲,可嘆,可她依然心甘情願。
也只有在他酒醉的時候,她才能和他親密無間,雖然兩顆心,相距了十萬八千里。騰雲駕霧,卻仍舊看不清他心裡所想。
混亂之後,她早早地醒了過來,那酒的效力太大,他卻依然沉睡着。就像在這場揮霍的情感中,她早就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而他,卻依舊沉溺於她所帶來的慰藉之中。或許他也早就看清了,只是不肯去捅破這場精心構築的騙局。
江海潮的心一陣陣抽痛着,讓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心中的急躁一下更勝一下,她終於起身下牀,摸索着找到了高腳桌上的酒瓶。看着那紅色的液體被幽暗的月光照得神秘難測,她竟有一種沉淪的快感。這世間的事情,又何必看得太清,眼下,纔是最重要的。
她舉起酒瓶,將那酒直接就灌進自己的嘴裡。很烈的酒,又酸又苦,卻正好符合她的心境。像是一場烈火燒光了她身體裡的所有不堪,將那些虛無的往事都燒成一把灰燼,讓她能夠以最新的姿態重新進入他的世界。
一切都能從頭開始,她從頭開始模仿,時間,終究能讓她,變得更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