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暮颺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對,我記起來了。葉律師從我這兒拿走了一筆錢,即使只算分紅,估計也是夠活好幾輩子了。怎麼現在還在當律師?”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一個笑裡藏刀,不停說着些旁人不敢提及的隱晦秘事,另一個笑意淺淺,全然不見半分怒意涌現。
反倒是身旁聽着的幾個人冷汗涔涔。大老闆和袁先生交換了個疑惑的眼神,都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以前雖然從來沒見過什麼人敢跟十二少叫板,但卻聽說過某些唱反調的人的悲慘下場。如今親眼看見一個法律界頗有名氣的女律師在面對十二少時咄咄逼人,衆人都不禁愣住了。
葉夕媱輕笑一聲,只說:“是嗎?十二少的錢我可不敢用,早就捐出去積陰德了呢,祈禱自己下輩子能過得好一點。”
大老闆一把將葉夕媱拉到身後,厲聲呵斥道:“別以爲打贏了場官司就能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了!說的都是些什麼話!十二少大人有大量纔不跟你計較,你怎麼這麼不識數!”罵完了葉夕媱,他這纔跟卓暮颺賠笑道:“十二少別介意,夕媱是我們所裡最不好相處的人。平常也沒給誰好臉色看,就是趙官的兒子,她都敢得罪。”
葉夕媱自然知道老闆這是在給她解圍,本不該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心裡卻止不住難過起來。好像是被魚販灑了養魚水的石板路上,溼溼嗒嗒的,粘稠而且散發着一股股的腥味。
縱然很多年前的溫言細語、耳鬢廝磨都化作了過往雲煙,時光席捲之後只留下輕飄飄的煙塵撒在回憶裡漫天飛揚,再無法同他回答原來那段時光。可是她總以爲如果不幸再次相見,兩人雖不至於一笑泯恩仇,但是至少能夠做到漠然轉身避開不見,只當彼此是陌生人。
可是往往事與願違。再次避無可避的相見後,她卻是爭鋒相對,非要當着衆人的面揭開他虛僞的面具,而他也出言不遜,不甘示弱地往她傷口最疼處刺去。
或許這便是命運的饋贈,見不得她從此在這世上孑然一身、孤苦無依,便將本該成爲陌生人的他變成了敵人,好讓她能多一點事情去做——恨他。
這也一定是命運的懲罰,讓她爲以前窮奢極欲的生活付出代價,慢慢償還。因爲恨他,也是恨了自己,更是苦了自己。
葉夕媱擠出一絲牽強的笑容,道:“對不起各位,今天是我失禮了。我還是不在這兒礙大家的眼了。”
她說罷便離開,只聽得老闆還在爲她賠不是:“對不住了十二少,今天這葉律師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跟吃了火藥一樣,平時也沒這樣過啊!”
卓暮颺淡淡一笑,眼神往葉夕媱那兒掃了掃,就說:“背地裡罵我的人多得是,我也早習慣了被人罵。更何況,她也不是個罵人的料,說得話也不算難聽。”
他望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記憶力那熟悉的身段未曾改變。依舊是嬌小的身軀,如今看來更添一絲女人的風味,以至於在和他爭鋒相對的時候,從前那種柔柔弱弱的姿態幾乎都看不見了。
她終究還是學會了自己保護自己,以後再不會給他一個機會去關心她、愛護她了。
璀璨的霓虹一齊朝着漆黑的天幕飛奔過去,像是一羣英勇的烈士,頭也不回地邁向生死盡頭。慘烈中卻還是透出了壯烈的美麗。夜的漩渦翻涌着,咆哮着,渴望要吞噬這一個燈紅酒綠的世界。
寒風襲來,葉夕媱雙手抱肩渾身瑟瑟發抖,風太大,她眯着雙眼看着街邊。本想要攔一輛出租車的,但是時
間已經太晚了,整個大街上幾乎已經沒了出租車的影子。她只好沿着街道疾步走着,四處搜尋着可能的交通工具,卻還是一無所獲。
實在是位於市中心的酒店,離家太遠了,不知道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夠走回家。
這條街那樣長,那樣冷。就像沒他在身邊的這些年的歲月,寒風瑟瑟,度日如年。
她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石板鋪就的地面年代久遠,有些地方都陷了下去。她搖搖晃晃地跑着,幾次都差點要摔倒了,可是她還是拼命地站穩了。其實倒也不如摔一跤,嚐到痛處後脫掉高跟鞋再跑,也比現在穿得光鮮亮麗卻又走得跌跌撞撞來得好。
突然聽見後面響起了幾聲鳴笛,葉夕媱回頭去看,雙眼頓時就被汽車燈刺目的光線晃得泛起了淚水。她伸手去揉,只覺得手心一片潮溼。待視線恢復了,終於看清了那汽車上熟悉的車牌號,她頓時鬆了一口氣,轉身就朝着那車走去。
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她呼了一口冷氣,埋怨道:“鬼天氣,下午還是夏天的節奏現在都成了冬天了!”葉夕媱偏過半個頭,看了看坐在駕駛座上的陸正南,就問:“你什麼時候等在這兒的?”
陸正南發動車子,道:“剛剛陪個客戶在麗華酒店吃飯,正好就碰到了袁天剛,閒聊了幾句,才知道你也在。所以吃完飯就順便等你一會兒了。”
他看了看她,比肩繼踵的路燈在路邊投下一道道光線,她的臉忽明忽暗,像是一顆半夜裡的珍珠。陸正南重新看向前方,只作無意地問:“這次酒會辦得怎麼樣?”
“不就是一幫半生不熟的人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嘛,還能怎樣。”葉夕媱將車窗開了一條小縫,霎時間便有一襲涼風鑽了進來,整個人像是站在漫天大雨裡,渾身都是溼漉漉的,寒冷交織。那股冷意讓她僵在了原地,好半天都忘記了應該關上車窗而不是逆來順受。
這冰涼的風應該在炎熱的午後出現,而不是在這夜半時分寒冷的街頭露面。
一如她那一場無疾而終的初戀,應該悉心爲一個真心待她好、關心她、愛護她的人珍藏,而不是爲了一個將她視作過眼雲煙的花花公子而犧牲。
“都有些什麼人?”
葉夕媱淡淡一笑,將身體朝後面仰去,很是慵懶的樣子,只說:“以你無處不在的眼線,以及你對卓暮颺的重視程度,還會不知道他也去了那酒會?”
陸正南也一笑,道:“他去是他的事,你看見是你的事。”
葉夕媱故作驚訝,道:“哇!沒想到有生之年我和他還能再做一件相同的事。”她笑着搖搖頭,自嘲道:“可惜啊,他是隻手遮天的東南十二少,我不過是個在法律界摸爬滾打的律師。”
時光匆匆流去,厚待於他,卻苛責於她。他身邊依舊是環肥燕瘦、紙醉金迷,而她身邊卻已是過客匆匆、紅塵無味了。
或許一開始這場感情就是不對等的。她不過是他世界裡的一粒細小塵埃,渺茫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被風攜帶着飄來卻又被他拋棄,零落天涯,最終也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裡看他那光影交織的世界。
而他卻是她的整個世界。有了他,便是二月拂柳、三月煙花,雲淡風輕,處處都是詩情畫意。可沒了他,卻是殘垣斷壁、狼煙遍地,似暴雨洗劫之後的村莊,處處都瀰漫着腐爛的氣味。
陸正南就道:“這些年他將幫派裡的事情好好整頓了一番,那些叔伯養老的養老、離世的離世,他已經完全控制住了整個幫派。其他幫
派根本無法與卓家幫派抗衡,現在整個黑道都是他一人獨大。他幾乎壟斷了所有的生意,不過這幾年,他手下的偏門生意都盤給別人了,他倒是做起正當生意來。”
葉夕媱就笑,道:“他要是做起正當生意,那不是天下太平了?”
陸正南一挑眉,反問道:“這些年裡難道不太平嗎?幫派之間很少發生血鬥,內戰也很少發生。這可真得感謝咱們良心未泯的十二少了!”
車子開得並不快,市中心那些高聳入雲的建築緩緩地從眼前掠過,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從地面一直伸到了天上,而奔流不息的車子也從眼前一直駛向了遠方,整個世界都像被塞得滿滿的,動彈不得。
命運的枷鎖裡,也容不得誰動一動。
葉夕媱沉默了不說話。
氣氛有些凝滯,陸正南也就此打住這個話題,換做輕鬆的口吻道:“你上一場官司打得不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我哪有這麼大的本事讓您這位頭頭刮目相看?”
陸正南笑道:“你花了兩個小時,只動了動嘴皮子,不費一兵一卒,就把一個名下有兩條街的大哥給弄到了牢裡去。這還不能讓我刮目相看?”
葉夕媱就道:“我要是把袁先生的案子打輸了,估計就是法律界的老鼠——人人喊打了吧!到時候,估計在事務所裡也呆不下去了。”
“沒事,你還可以投靠你師父。再不濟,我這兒的大門還雖是爲你開着。”
“替你工作?算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葉夕媱轉過頭問他:“我記得冰姨說你前兩天還在邁阿密的,怎麼突然回國了?”
陸正南無奈嘆口氣,叫苦道:“還不是我媽!一些專家預測不久以後這兒能看到百年難得一見的紅鸞星,我媽就急着叫我回來看。我看我媽到現在都後悔生了我這麼個大胖小子,所以才一直把我當小女孩兒養着,一直以爲我喜歡這些小女生的東西。”
葉夕媱睨他一眼,抱怨道:“沒情趣!傳說一起看到紅鸞星的戀人會一直在一起,我看冰姨是着急了,忙着給你找個伴呢!”
陸正南一挑眉,道:“說得好像你有情趣似的。在英國的時候,我約你去看場音樂劇你都不去。你別告訴我你要去看那個什麼紅鸞星。”
葉夕媱叫苦道:“我想去也去不了啊。我辦公桌上鋪滿了謄本,我明天一天必須把它們全看完!”
陸正南笑一笑,道:“好啦,知道你忙,馬上送你到家。”
晚上只穿一件連衣短裙走在街道上真的不是鬧着玩的,第二天葉夕媱很榮幸地就和感冒約了會。鼻孔堵塞,呼吸困難,說話時都有很重的鼻音,聽着像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囉囉嗦嗦地抱怨什麼。葉夕媱在家裡翻箱倒櫃地找出來幾盒感冒藥,隨意吃了點,又灌了好幾杯熱水,這才覺得清醒一點。
她還以爲自己是銅牆鐵壁,沒想到也這麼不堪一擊。她所僞裝的一切堅強、果敢,只要遇見了他,統統都變得不堪一擊。所謂強中自有強中手,多年來他能夠忘得一乾二淨,她卻只能做到不聞不問。
這樣的聲音,葉夕媱自然不願意去折磨老法官的聽覺,只好答應了大老闆,將上庭的重任交給了傅哲帆。她也不想爲了這麼點小毛病請假,便換好了衣服,準備去辦公室。
趁着塞車的空隙,葉夕媱順路在常去的一家麪包店裡買了個麪包當早飯,走出來的時候,交通情況並沒有好轉,她也不想繼續悶在車裡,索性就站在一旁吃起了早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