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夜,如果人還孤獨地呆在山上,哪怕是這所醫學院的後山,在漆黑中聽着大片的樹林和暴雨瘋狂地糾纏在一起,人會覺得自己離日常生活很遠,很隔絕。這時,人有一種不可遏制的傾訴的願望。
“今天是她的生日。”何教授在暗黑的涼亭裡自語似的說道。在這之前,郭穎已不斷感到他欲言又止的狀態,但她心裡牽掛着沒到涼亭裡來的謝曉婷,因此注意力一直處於分散狀態。在與何教授的隨意聊天中,當提到今天的日期時,何教授終於很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二十年了……”這是一道刻在何教授靈魂中的印痕。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些東西,但大多被時間的風沙掩埋了,只有極少的印痕拒絕掩埋,它永遠暴露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這一夜,何教授不停地抽菸,紅紅的菸頭在漆黑的涼亭裡像一顆孤星。“她就是你們聽說過的死在防空洞裡的那個女生,”何教授在暗黑中喃喃地說,“可我一到這涼亭,就能看見她還活着,還是那麼生動,那麼美……“她叫盧萍,二十年前,也正是大二的學生。我開始並沒注意到她,後來在上課時,總感到有一股亮光長久地射向講臺,我看見這亮光來自一雙智慧而又略帶稚氣的大眼睛。很美,很寧靜,有一種悠遠清澈的天空的感覺。
“當時我三十歲,作爲心理學講師,擔負着好幾個班的課程,因此對這個上課時特別專注的女生也沒多加留意。直到有一個週末,在校園的林yīn dào上她向我迎面走來。看見她的眼睛,我便想起上課時的她了。她說她叫盧萍,有不可排解的心理問題向我諮詢。她將諮詢的時間定在當天晚上,地點是後山的涼亭。我有些詫異,但還是接受了。”
何教授點燃了一支菸,郭穎看見他的手有些顫動。在籠罩後山的夜雨中,他的聲音有一種漂浮的感覺。
“那是一個多麼奇異的夜晚啊。坐在這涼亭裡,我才發覺她的長髮很美,坐下後幾乎垂到腿上。她說她將要提的問題,是代一個女朋友詢問的。“她說,她的女朋友愛上了一個人,但她不知道是怎麼愛上的,爲什麼要愛。她從此夢魂牽繞。她每天只有極少的時間能看見他,其餘的時間,她會到樓口或路上去守候,爲的是能看見他一眼。有時,她會跟在他後面走,一直將他的背影送回宿舍,然後再獨自返回。她偷偷愛撫過他喝水的水杯,在杯口嗅到的氣息令她心醉。她開始失眠,夜裡爬起來,在紙上寫他的名字,不知不覺掉下眼淚,又幸福又難過。她現在該怎麼辦?對他講嗎?他會懂得並接受這份情感嗎?
“那天晚上,聽着盧萍的講述,時不時地與她長久低垂而又偶爾擡起的眼光相遇,我的心在咚咚地狂跳。我強烈地感到她突然成了我最好的妹妹。我家全是男孩,三兄弟,我從小便希望有一個妹妹,以至長大後,‘妹妹’這個詞與‘情人’、‘妻子’混爲一體。
“如果我當時沒有這種極端親近、極端溫柔的震撼,也許我會裝着沒聽懂她的話,給她一個理性的回答。但是,我已經做不到這點了,我非常清楚她是借女朋友的名義講她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個‘他還需要問嗎?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坐得很近。我的手肘已輕微地觸到她的身體,我感覺到一種致命的柔軟和灼熱。我不敢移動身體,彷彿稍稍一動就會永遠失去她似的。
“我該怎樣回答她呢?糟糕的是,我當時已經有了女友,是學院的一個同事介紹的。見面後雙方感覺也還可以,關係就定下了,準確地說,到那時只差辦手續和舉辦婚禮了。
“我該怎麼辦?那一刻我感到夜晚的後山在跳蕩,涼亭在旋轉。突然,我對她說,盧萍,你今晚所提的問題,三個月之後我再回答你好嗎?三個月之後,肯定。
“其實,當時我已經作出了和即將結婚的女友分手的決定,我是在責罵自己和甘願成爲罪人的心境中作出這一選擇的。上帝啊,我別無選擇。之所以要等上三個月,是因爲我的女友是個醫生,當時正在山區作巡迴醫療,要兩個多月後才能返城。
“當然,在這事沒辦妥之前,我還不能對這涼亭裡的女孩清楚地表達一切。我必須壓下自己的渴望,但又擔心她會爲此傷心,因此只好曖昧地說,三個月以後,肯定。
“對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她彷彿聽懂了一部分。她的身體震顫了一下,然後側過身,突然將臉伏在我的肩頭上哭了起來。
“那是個幸福籠罩的夜晚。她伏在我肩上哭了一會兒,又擡起頭來,對我孩子似的一笑。後來我們走出涼亭,深夜的後山已空無一人,天上有幾顆稀疏的星星。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她是這個夜晚的天使……”何教授從胸腔深處嘆出一口氣,在暗黑中,郭穎不是很能看清他的表情。她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裡的那個女生竟是何教授的戀人。這個多情的女生,多年後人們在這後山下的防空洞裡找見她時,她僅僅餘下了一堆白骨和一個髮夾。郭穎打了一個冷顫,明白何教授今晚像夢囈似的講到她,實在是因爲壓抑太久而不得不尋找一個出口。“三個月以後,”何教授接着說,“我和那個無辜的女醫生分了手。我當時簡直是瘋了,只有盧萍那雙寧靜的大眼睛才能平息我的瘋狂。我要立即見到她,可是,她在哪裡呢?“就在這段時間裡,‘文革’爆發了,學生們變成了紅衛兵,穿着軍服,腰間扎着皮帶,臂上戴着紅袖套,‘革命’與青春激情一拍即合,上課也廢除了,我到哪裡去找她呢?教學樓已成了本學院的紅衛兵總部,像士兵一樣的學生們興奮地進進出出,‘革命’使他們廢寢忘食地忙碌着,我試圖走進那樓裡去找她,可遠遠地看見樓口的崗哨,我膽怯了。連續幾天我躲在樓外的路口等她經過。我預感到這樣做非常危險,但是,我什麼也顧不得了……”何教授又點燃了一支菸,然後突然咳嗽起來。他喉嚨裡像堵着什麼,每咳一聲都讓郭穎心驚。
夜半的後山,夏季的暴雨緊一陣緩一陣地襲擊着大地。暗黑的涼亭顯得與世隔絕。二十年前的往事讓郭穎感到震驚而陌生。那時,她纔剛剛出生,與這場大動亂惟一有關聯的是她的嬰兒牀,那牀頭的商標上印着一面紅旗和“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標語。這歷史的印痕是她長大後家裡賣破爛時發現的。她由此得知那場叫做“文化大革命”的歷史動亂在當時是怎樣地佔領了中國的每一個細胞。
何教授在講述往事的時候,臉孔一直動也不動地對着後山的夜色,彷彿那些暗黑的林中隨時會走出那個叫盧萍的女生。
“我再見到她時,”何教授的聲音像夢遊一樣飄蕩着,“她的長髮已經剪掉,變成齊耳的短髮,這在當時也是革命的標誌。我在教學樓外的路口等了幾天後,終於看見她迎面走來。奇怪的是,她在望見我之後立即向旁邊的小路拐過去。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心裡一急,便追過去喊道,盧萍,盧萍。她停下來,用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盯着我說,她現在叫盧紅,已改名了。盧紅?紅衛兵的‘紅’。我正要將已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告訴她,她的眼中卻閃過一種緊張的神情,壓低聲音對我說,快走吧,回宿舍去,或者趕快離開學校,走得越遠越好。說完,她急速轉身走向那座已成爲紅衛兵總部的教學樓。
“當時,我腦子裡嗡的一聲,我的肩頭還殘留着她溫柔哭泣的印痕,這世界就突然翻了個底朝天。望着她穿着軍上衣的背影進了大樓後,我仍木然地呆在那裡。直到一羣學生衝過來將我抓進了大樓,並且像囚犯一樣關進了一間教室,我才拼命敲門,這是爲什麼?爲什麼!這些學生臂上的紅色袖套像血一樣紅,夜幕降臨後,我蜷縮在囚室裡感到害怕。
“囚室裡還關着五個本學院的教授,他們是以‘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名義被關在這裡的。見我進來後,他們都默默無語。有一個姓薛的教授頭髮已經花白,他躺在牆角,像死去一樣,動也不動。我看見他的額頭上纏着浸血的紗布,這使我想起昨天批鬥會的情景,一個學生從軍上裝上解下皮帶,對着薛教授劈臉抽去。
“我當時作爲年輕的講師,本來已躲過了這場對‘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批鬥,但我在大樓外的可疑行爲引起了紅衛兵們的革命警惕。在當天深夜的審訊中,我平生第一次飽嘗了耳光和皮帶的抽打。而她,盧萍(現在叫盧紅),正擔任了審訊的記錄,只有我注意她拿筆的手一直微微發顫。“我講不出連續幾天呆在大樓外張望的理由。這使審訊者更加懷疑,認爲我有破壞革命的企圖。聯繫到我講授的心理學課程,一項‘宣傳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罪名落到了我頭上。整整一個多月,我被關押在這教室變成的囚房裡,要我寫罪行坦白材料,悔過自新材料和對其他教授的揭發材料等等。每天每天,我對着一疊白紙,便在心裡對盧萍說話,我對她回憶起那個夜晚的後山,那是個多麼和平寧靜的夜晚啊。我對她說,‘那個被你深愛的人也愛着你,他現在可以明確地說他愛你了。’那個後山的夜晚像一道閃電使他中了邪,他每夜每夜都念着你的名字。你不該改名,不該剪去美麗柔軟的長髮。一切能回到從前嗎?短短的幾個月之前,那時的夜晚是多麼平安幸福。
“被囚禁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沒寫出一個字的交待材料,我成了頑固不化分子,被推到學院的大操場上批鬥。我的手被反綁着,跪在操場的主席臺下,堅硬的水泥地讓我的膝蓋磨出了血。這是上千人的批判鬥爭大會,紅旗飛舞,口號震耳欲聾。我看見盧萍坐在主席臺上,顯然,她已經是紅衛兵組織的頭兒之一。我心裡涌起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
“批鬥會之後,我被關進了單間,和其他教授們完全隔離開了。我想完了,這標誌着我已成爲重犯,他們會怎樣處理我呢?“天黑之後,關押我的小屋外有了腳步聲,接着是開鐵鎖的聲音,一個女紅衛兵走了進來,是盧萍。我又驚又喜。我從屋角站起來,怔怔地望着她。她的齊耳短髮和草綠色軍衣使她看上去像一個女兵。她的腰間扎着軍用皮帶,由此顯示出的身體線條使我想起她穿着連衣裙的身姿。“她嚴肅地望着我,高聲說道,‘何林,你必須老實交待!’我渾身一震,幾個月前的何老師現在變成了何林,此時此地的直呼其名使我感到一股冷氣。
“我無話可說,愣愣地望着這個已改名叫盧紅的學生,我一下子分不清她和盧萍是不是一個人。室內一片死寂,她彷彿聽了聽周圍的動靜,然後壓低聲音說,‘你就寫一份檢查吧,在心理學講課中,你確實也宣傳了不少唯心主義的東西,這些東西差點也讓我入了迷。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來得及時,我們都可能走上資產階級的學術道路,那多麼危險啊!’“看着她真誠的眼睛,我迷惑了,我真的犯下了宣傳唯心主義的錯誤嗎?她說,她已經給組織上講了,說我答應深刻檢查,願意悔過自新,但我有心臟病,再關押下去,可能要出人命。因此今晚就放我回去。讓我在任何人問時都要這樣說。我回去寫好檢查後,她派人到教師宿舍來取。
“她的聲音低下來以後,她又從盧紅變回了盧萍,仍然是幾個月前的那個女生。我感到頭暈得厲害,做夢似的走回了教師宿舍。
“再次見到盧萍時,已經是冬天了。一場罕見的大雪蓋住了校園,也是在這後山的涼亭裡,我和她在雪中見面,沒想到,那竟成了永別!唉,到現在已二十年過去了……”何教授停止了講述。夜半的暴雨不知不覺已停了下來,他自言自語似的回憶便在這後山的涼亭裡變得語音響亮,這使他夢醒似的一驚,然後怔怔地望着郭穎說:“我都說了些什麼呀?”
郭穎被這略帶傳奇的往事吸引住了,她盯着何教授在暗黑中的面容,感到他的眼中藏滿憂傷。她突然奇怪地自問,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呢?夜半,後山,涼亭,這是怎麼回事?
她突然想起了謝曉婷,她怎麼沒到這涼亭來呢?夜半的後山一片暗黑,這使她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