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驚恐萬狀

有時候,任何不可思議的小事都會讓人驚恐萬狀。試想,你鎖好門窗,離開了你獨居的住宅,可是,當你在深夜從另一個地方往家裡打電話時,卻有人接聽,怎麼回事?那一刻,我的心咚咚狂跳。是小偷進屋了嗎?不可能,因爲小偷是不會來接電話的,那會暴露出屋裡有人。我想到了嚴永橋,那個早已從精神病院逃跑出去並死於車禍的魂靈,難道,他又竄進我屋裡了嗎?或者,他一直就躲藏在我屋裡的什麼地方?

我得證實這點。我咬了咬牙,再次撥通了家裡的電話。“嗚——嗚——”,電話的長音從看不見的暗處傳來,再沒人來接聽了。

我的心裡七上八下,顯然,在我家裡接電話的人已有了警惕,不再來接電話了。誰進了我的屋?我是不是需要立即趕回去看看?

我看了看錶,夜裡11點零5分。吳醫生給我講過,這精神病院的管理是十分嚴格的,晚上10點關大門,上鎖,非搶救病人等特殊情況,是沒人給你開門的。翻牆出去呢?不妥,別人會認爲我在這裡圖謀不軌。況且,蔡院長對我呆在這裡本來就不太歡迎。

當然,在這醫院出不去了是一個十分合理的藉口,其實,真要回家去查看,我還是有些恐懼。

突然想到,打個電話,讓張江替我到我家看看如何?這個熱愛文學的大學物理系學生,是很樂意替我做事的。

接電話的是一個婦人的聲音,我想是張江的母親吧。她叫我等一等,便將話筒放在了一旁。張江在做什麼呢?我無端地感到他又在他臥室的窗口,用望遠鏡盯着董楓的窗口或陽臺。用這種方式愛上一個人是容易瘋狂的,因爲他不知道她的名字,聽不見她的聲音,更不瞭解她的任何情況。在鏡頭裡,她的身姿、她的任何一個動作都讓他入迷,正是這種陌生感和毫無認識的可能性,會讓愛這種本來就帶有盲目性的情感無限氾濫。

張江來接電話了。聽完我的敘述,他驚訝地表示,會有這種怪事?我立即趕過去看看。我叮囑他,如有什麼危險,就立即報警。他表示毫不在乎,要我放心,他去查看後很快就把結果告訴我。

放下電話,我躺在小牀上隨便抓起一本書來翻看,是吳醫生放在這裡的書,書名叫《美國精神病案例選》,看來,精神疾患正侵襲着整個人類。我翻了幾頁,老是走神,因爲心裡惦念着張江去我家查看的情況。

電話一直沒有回過來,張江遇到了什麼危險嗎?深夜的精神病院已是一片寂靜,外面的走廊上和值班室裡,醫生或護士走路時在地板上踩出的咚咚聲顯得格外沉重。

等待迴音的時間每分鐘都很長。有一陣子,我眼前老出現恐怖的畫面,其中一幅是,嚴永橋正站在我家裡的寫字檯邊,張江倒在地上,一把黑雨傘的金屬尖已插進了張江的胸bu,血流得滿地都是。儘管沒學過《精神現象學》,但我知道這是人的一種災難幻想,就像有人老擔心親人會出車禍一樣,並且,一擔心起來,還會想像車禍的場面。人啊,爲什麼會是這樣呢?

我看了看錶,已是夜半12點15分了。張江去我家,騎自行車不過十多分鐘,無論如何,他早該給我回電話了。

我心裡亂成一團,給張江家打電話,老是佔線的忙音,試了多次後,我發現這不是佔線,而是將話筒放在了旁邊。我知道有人有這種習慣,爲了防止睡覺後被電話打擾,就用這辦法。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已是凌晨1點過了,張江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呢?看來,只有天亮後才能聯繫上了。

外面的走廊已沒有了腳步聲,看來,值夜班的醫生和護士也已在值班室休息了。天氣悶熱得很,小屋裡的一臺電風扇攪動的風也是熱的。我無法入睡,便想到外面去透透氣。

我走出小屋。經過走廊時,儘量放輕腳步,以免驚動值班室裡的醫生和護士。還好,值班室的門是關上的,這樣我就省去了一些招呼應酬和解釋。

走出樓外,空氣涼爽了些。在林yīn dào上走出一段後,我回望這座現在只有黑色輪廓的樓房,感到它像一個正閉目睡去的老人。

突然,從側面的小道上飄出一個白色的人影,我下意識地問道:“誰?”

“我,小翟。”是很清亮的女孩的聲音。她已走到我面前,是一個穿着白罩衫的護士。小翟?是董楓的同事,我聽董楓談起過她。

她疑惑地盯着我。我趕緊作了自我介紹,並補充說:“董楓在黑屋子遇到怪事後,就是給你打的電話吧?她還叫你天亮前千萬別去黑屋子那邊。”

“是的。董姐遇到的事太恐怖了。第二天我們打開那間長期閒置的病房看過,裡面什麼也沒有。”小翟的聲音仍然很困惑。她大約二十多歲,圓盤臉,身材小巧玲瓏。

我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和你一樣,散步唄。”她掠了一下頭髮說,“董姐沒上夜班,我和另外的人又沒知心話可說,悶得慌,天氣又熱,出來走走免得在值班室打瞌睡。”

“樓上那間病房閒置多久了?”我問。

“快三年了吧。你知道,這是幢老房子了,那病房的牆角浸雨,老解決不了,屋裡很潮,沒人願住那裡。而且,那病房裡先先後後死過好幾個病人,都是自殺的,怪嚇人的,誰願意再住那裡呀。”

“你見過自殺的病人嗎?”我問。

小翟不自覺地往左右的暗黑處看看,彷彿有些害怕似的說:“我只見過最後一個叫單玲的女病人。那時我剛到這裡做護士。那女病人也很年輕,才十九歲,因爲失戀精神分裂了,怪可憐的。”

我突然記起吳醫生與我聊天時,曾無意中提起過這個叫單玲的病人。我無端地感到,董楓在黑屋子看見的在燭光下梳頭的女人,與這個已自殺的女病人或許有什麼關係。

夜半的精神病院裡,瀰漫着樹葉的潮氣和陣陣花香。如果不是從那隱藏在暗黑處的樓房裡,時不時發出一兩聲病人的尖叫、哭喊或者歌唱(那是一種變調的使人恐懼的歌聲),你會以爲這裡是世外桃源呢。是的,大片大片的樹林、灌木、草坪,在夜裡已看不見但香氣瀰漫的花朵,自然界顯示出它勃發健康的生命力,彷彿在感召着陷入精神迷霧的人們。

我對小翟護士說:“我們到二樓的那間病房去看看,行嗎?”

我是突然產生這個衝動的。現在正是夜半,如果那間長期閒置的黑屋子裡真有什麼奇異的動靜,現在走近它,也許能發現點什麼。

“不行不行,”小翟驚恐地說,“自從董姐在那個雷雨夜看見那屋裡有人以後,我們在夜裡就從不走近它。本來,它就在走廊的盡頭,我們查房也不用走到那裡去。”

“那個叫單玲的女病人自殺在那屋裡以後,那間病房就再沒住過病人嗎?”我問。

“是的,沒人敢住了。牆角浸雨其實不是什麼大問題,大家都害怕,這纔是原因。”小翟頓了一下又說,“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但單玲的死,我是看見的,好嚇人喲。”

我和小翟在一條石凳上坐下來。這石凳很光滑,顯然是年代久遠了。在精神病院的樹陰下,小翟給我講起了單玲之死。夜很黑,她的講述彷彿來自時間的暗處。

“前後算來,單玲的住院時間大約在半年左右。那時我剛來醫院工作不久。是一箇中年婦女送單玲來住院的,據說是單玲的姨媽。這女孩子真可憐,三歲時父母就離了婚,後來母親去了國外,父親也到沿海城市闖蕩去了,是姨媽帶着她長大的。

“單玲中等個子,一頭長髮,一雙丹鳳眼如果不是已被呆滯的神情佔據,一定是又漂亮又迷人。

“她十九歲,這樣年輕的女孩怎麼會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呢?在吳醫生記錄的病歷上,我才知道這女孩真的很慘,我很同情她。

“原來,單玲十七歲時便和一個男生狂熱地相愛。那男生成績很好,高考時卻放棄了遠走高飛去讀名牌大學的機會,只填報了本地的一所大學。這樣,他和單玲纔可能每天相見。單玲比他低一個年級,第二年高考時落了榜,便到了一家公司工作。從第一個月領薪金開始,單玲便開始攢錢,爲將來和那男孩共同生活準備一點積蓄。那男孩呢,只要下午沒課,準到公司門口等她下班。因姨媽尚未批准單玲帶男朋友回家,兩人便到咖啡店之類的地方呆到天黑,然後由男孩將單玲送回住家附近。

“這很像一種幸福生活的開始。然而,不幸的事發生了。有一次公司加班,單玲回家時已是深夜了,走到住家附近的一個偏僻之處時,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上突然衝出兩個男人,單玲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已被他們推進了車裡。這輛罪惡的車在夜色中一直開往郊外。單玲被他們lún jiān後,被丟棄在公路邊的樹林裡。

“這巨大的創傷對於單玲幾乎是毀滅性的。她在家裡躺了一個月後,臉色發白地去公司上班,工作時常常呆若木雞,令上司非常不滿。下班後,焦急萬分的男孩來接她了。在咖啡店的角落裡,她伏在男孩胸前痛哭。她告訴了男孩她‘大病’一個月的真相。男孩憤怒無比,想找歹徒拼命卻沒有目標。他安慰她,同時非常沮喪。

“這以後,男孩來公司門口等她下班的次數越來越少。有一次見面,男孩無意中說到他曾數次想和她發生xìng關係,但都被她拒絕了。言語之中,似乎有抱怨和指責的意思,並且充滿了失落感。

“單玲預感到他們的關係要出問題了。結果事實比預感來得更快,自那次見面後,男孩便消失了,連最後作一次傾訴的機會也沒給她。

“一天早晨,姨媽見單玲沒起牀去上班,便進屋叫她,卻看見單玲坐在牀頭傻笑,然後抓起牀單來一條條撕破,突然又是大哭。她的姨媽大驚,證實她已經發瘋後,便將她送到我們醫院來了。”

小翟護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接着講下去。

“吳醫生對這個病人非常重視,開出了最全面的治療方案。他說單玲太可憐了,一定要讓她儘快康復。可是,剛治療一個月,她姨媽就不到醫院來了。你知道,精神疾患的治療費、護理費、住院費加起來可不是個小數。她姨媽給她交了一個月的費用後,便說沒錢了。單玲工作的單位說她還在試用期,沒醫療保障的,出於人道主義考慮,給了八百元補貼後,也不願再支付醫療費用了。

“怎麼辦?總不能將病人趕出醫院去吧。吳醫生給我們開會,發動捐款,他自己首先捐出了兩千元。大家都很吃驚,也很感動,紛紛捐了些款,當然不太多。你知道,我們每月的薪金平均也才七百多元。

“爲了讓這些錢延長單玲的治療時間,吳醫生將那間長期閒置的病房打掃了出來,讓單玲住了進去。這樣,單玲的住院費用就可以免去了。這也是吳醫生向院領導爭取來的優惠。吳醫生說,那房本來就空着,單玲住進去,也就不該收費。”

“你知道,在人的各種疾病中,精神疾患是最複雜、最難治癒的疾病。可這次吳醫生卻像鐵了心,聲稱要在半年之內徹底治癒單玲的抑鬱性分裂症。他甚至從家裡搬來了電視機,安放在單玲的病房裡。他說,這對改善她的精神狀況有好處。有一段時間,單玲似乎正常了許多,我們都很高興。”

說到這裡,小翟護士在暗黑中朝住院樓望了望,可能是感到自己談得久了,擔心病房有沒有需要她照料的事出現。她說:“不行,我得回值班室去了。”

我們一起回到了住院樓。小翟徑直上了到女病區的樓梯,然後回過身來,對我做了個“拜拜”的手勢。我右轉進ru走廊,這地板一踩就咚咚地響。我走進走廊盡頭我的小屋,才重新想起有人在我家裡接聽電話的事,而派去查看情況的張江竟一直沒給我回話,這一夜我是無法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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