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彷彿夜夜有雨。下午,我看見董楓晾牀單時還是萬里無雲的晴空,可剛一到黃昏,烏雲就升起來了,到我臨睡覺時,悶熱中又嗅到雨腥味了。難道,今夜又將發生什麼事情?過往的各種怪事,已使我對雨夜產生了本能的警覺和恐懼。
世界上有很多偶然的事物,它不論怎麼奇怪,一閃而過也就罷了。但是,任何偶然的東西,如果反覆出現,這就不得不讓人納悶。比如,你走在街頭,看見一個臂上戴着黑紗的人走在你的前面,你不會覺得異樣。接下來你一轉彎,又遇見一個戴黑紗的人迎面走來,你仍然覺得沒什麼。你走進商場,在過道的擁擠中發現一隻這樣的手臂正緊靠着你,這時你可能有點不舒服了。於是你拐進商場的衛生間,裡面惟一一個蹲着的人手臂上也有那東西,到這時你會大驚失色。這就是我懼怕雨夜的道理,任何偶然的東西反覆出現足以讓人神經崩潰。フ庖灰梗聽着雨打窗戶的聲音,我沒敢再去貼着窗玻璃張望。閉上眼,卻看見一把黑雨傘的金屬傘尖上滴着水;我翻了一個身,想強迫自己睡着,卻又彷彿看見董楓蒼白的臉,在雷雨夜的閃電中,在黑屋子裡梳頭的女人正擡眼看着她……我翻身起牀,剛想去書架上抽一本書來翻翻,但手到半空又縮了回來,因爲我想起了某本書裡夾着的那一張照片,一個瓜子臉、丹鳳眼的女孩。吳醫生收藏的這張照片使我聯想到死在黑屋子裡的女病人單玲,可董楓說長得不像,那麼,這女孩是什麼人呢?第二天醒來,又是耀眼的陽光。我穿上白大褂,先照例到病區轉了一圈。人不能預測自己的經歷,我將雙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裡走在病區的時候,就爲自己的處境感到有點奇怪。走到嚴永橋曾經住過的病房時,我推門望了一眼尚未住進新病人的空房,病牀上的白被單鋪得平平整整的,像一片雪原,牀前有一把黑色的木椅,這種對比使室內像一幅木刻畫。
我上了二樓,本想到女病區看看的,但突然對一個人去黑屋子感到有點畏懼,便一返身,向醫生和護士的值班室方向走去。吳醫生的主任辦公室在走廊盡頭,又寬敞又涼爽,他說過,他上夜班時,白天那裡是空着的,我可以去那裡坐坐。
推門而入,我在辦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牆上有很多病人家屬送給吳醫生的錦旗,這是醫術高超的醫生所具有的榮譽。桌上疊着幾份病歷,一定是吳醫生昨夜上夜班時研究的病例。我沒有翻看這些病歷,因爲我對精神疾患的新奇感已經沒有了。各種各樣的精神分裂、抑鬱症、妄想狂等等,想到這些名詞我就感到壓抑。
當我將眼光從這些病歷的封面上擡起來時,看見一個女人已經進了這間辦公室。她進來時一定腳步很輕,以致我完全沒有察覺。
“我找吳醫生。”她一邊說,一邊大方地在辦公桌對面的木椅上坐下。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女子,給人的感覺是時髦而性感。
“我叫傅小婭,大家都叫我小婭。”她眼光閃閃地對我說。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樂於與人交往並且一見面就可以掏心掏肺的人。“怎麼,吳醫生出去了?”
我告訴她吳醫生上夜班,白天是在家裡休息的。她問我貴姓,我說免貴姓餘。她說,既然來了,我就給你講講吧,看得出來,你也是個有經驗的醫生了。
我沒法阻止她,因爲我不便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此刻,我穿着白大褂坐在主任醫生的辦公室裡,四十多歲的年齡再加上還算沉穩的神態,是可以取得病人信任的。
“他的病情更重了!唉,簡直沒辦法。”她脫口而出,接着抱歉似的“哦”了一聲,接着說,“我是說我的丈夫,吳醫生知道的。他開始時是疑神疑鬼,每天睡覺前要將所有的門窗檢查七八遍。門反鎖上沒有,他會‘吧嗒吧嗒’地在門後檢查多次;窗戶的插銷插上沒有,他要一個窗戶一個窗戶地看。只看還不行,還要用手摸摸、推推,好像這樣才能證明窗戶鎖定了。臨睡前又問我,門窗都關好了嗎?我說你不是都檢查過了。他說不行,還得再去看看。於是又起牀,到各處重複檢查一遍。”
我插話說:“這是強迫症,很多人都有的,程度不同而已。”說這話時,我爲我少得可憐的醫學常識剛好派上用場而高興。當然,作此判斷還來自於我的一個實際經驗,因爲我的一個朋友就有這種傾向,具體表現是每次出門後走出不遠,總會突然想到,門鎖好了嗎?這疑問一旦發生,自己便完全不能肯定,非要走回去看了心裡才踏實。“這沒有什麼,”我說,“輕微的強迫症還算不上已患了精神病。當然,如果覺得有必要,到醫院來作作心理治療就可以了。”“不,餘醫生,你不知道,”小婭說,“如果僅僅是反覆檢查門窗倒沒什麼,他現在是發展到連人都認不清了。我家有一個小保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農村姑娘,有一天,他看見小保姆在擦地板,便說,‘鬼,鬼,那是一個鬼!’小保姆聽到後驚慌失措地跑進房間裡大哭一場,可我的丈夫聽見後說是屋裡有人在唱歌。現在家裡完全亂套了!”在小婭講述這些的時候,她的低胸裝的邊緣露出的乳gōu老是吸引着我的目光,因爲她的細項鍊上墜着一個小十字架,就在這乳gōu裡搖晃。我在猜測,這墜在胸前的小小十字架與她正在講述的事情有沒有聯繫。
“當然,”我說,“你的丈夫已經是精神分裂了,出現了可怕的幻覺,有恐懼症的傾向。也許,他先期的強迫症裡已經潛伏着恐懼的因素,這導致了他的分裂。”靠着我這段時間在精神病院裡的耳濡目染,我勉強地向這位年輕的太太陳述着我的看法。坦白地說,我之所以沒有拒絕這位本來是找吳醫生的病人家屬,實在是因爲我的好奇心驅動。
接下來,我想了解一下她丈夫的病症出現多長時間了,最開始有沒有什麼誘發的因素等等。然而,她的講述中卻突然出現了“卓然”這個名字!是十四年前的卓然嗎?我無比震驚。
“我丈夫叫夏宇,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闆。”小婭調整了一下坐姿後說。在她移動身體的時候,項鍊上墜着的小小十字架便在她乳gōu裡晃盪。“他比我大十歲,今年三十五歲了。”她說,“我們結婚已經兩年了。這之前我在賓館做迎賓員,夏宇常到賓館來會客人,我們都叫他夏總。兩年前我們結了婚,他便讓我辭去了賓館的工作。他說女人回家做主婦是新的潮流。我們住在月光花園的別墅區,房子很大,他的工作又忙,確實需要有人在家照料。
“當時,婚禮後我們去了歐洲作蜜月旅行,家裡就交給叫英英的小保姆照料。旅行結束回家後,英英拿出一個小包裹對我們說,幾天前在家門口發現的。早晨一開門就看見了,不知道是誰送來的禮品(英英想當然地把它看成是禮品了)。
“我接過這包裹,不太沉。紙包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地寫着‘月光花園夏宇收,落款是‘卓然。卓然是誰?我們的朋友中沒有這個人。夏宇看着這個包裹,臉色有點發白。我問誰是卓然,他搖頭說從不認識。我撕開了這個紙包,天哪!是一大疊冥錢!我一撒手,這包毛邊紙錢便沉重地掉在地上,有幾張被風一吹還在地上捲動,我的背上頓時出了冷汗。”
此刻,聽見這個叫小婭的女人講出這個離奇事件時,我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的。卓然?是郭穎給我講過的那個十四年前的女生嗎?我彷彿看見醫學院女生宿舍的走廊上,一雙從浴室裡走出的光腳正在夢遊;在漆黑的寢室中,她說着嚇人的夢話直到精神分裂後死去。
我忍不住問道:“你丈夫以前是學醫的吧?讀過醫學院嗎?”
對這個提問,小婭感到莫名其妙,她搖頭說:“不,不,他是學建築的,對醫一竅不通。”
“那麼,這個卓然是什麼人呢?”我故意追問道。
“我們都不知道。”小婭說,“夏宇驚嚇得手指也有點發抖,我從沒看見他這樣虛弱過。我要他認真想想,這個叫卓然的人既然敢將冥錢送到我們家門口來,總會是一個和我們有關係的人吧,並且這人對我們一定充滿敵意,是想用這種方式詛咒我們。
“夏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癱坐在沙發上,在我的不斷追問下,才說也許是商業上的競爭對手乾的。他叫來小保姆英英,怒氣衝衝地問這包裹究竟是怎麼出現在門口的。我從來沒見他發這樣大的火。小保姆能說什麼呢?早晨打開門,那包裹就放在門口,這怎麼能責怪小保姆呢?”
小婭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問我:“這裡能抽菸嗎?”我說行,並抽出一支菸來遞給她,她禮貌地拒絕了,說她習慣抽自己的煙,看着她將一支細長的女士煙夾在好看的手指間,我猜想這也許是長期呆在家的主婦所需要的消遣方式之一。
“不過,我感到卓然有點像一個女人的名字。”小婭吐出一口煙後說,“會不會是夏宇婚前交過的女友來報復我們呢?畢竟,我和夏宇當時剛剛結婚,去歐洲度蜜月又惹得不少人羨慕。可夏宇發誓說除我外他絕沒與別的女人有什麼牽扯。我將信將疑,但畢竟氣悶得很,我衝上樓上的臥室,關上門大哭了一場。他竟然也不來安慰我,一直在樓下的客廳發呆。小保姆上樓來給我倒水喝時說,他呆在沙發上的樣子很可怕,我叫英英別理他,誰知道他在外面惹上了什麼女人,這包冥錢不是好兆頭。
“那天半夜,我突然醒來時,發現仍是我一個人睡在臥室裡。窗簾在飄動,風有點涼,我起身去關窗子。關窗時我隨意往外望了一眼,突然發現樓下的花園裡有一叢火光,火光邊還蹲着一個黑影。我心裡一驚,辨認出蹲在火邊的人正是夏宇!從他的動作上,我看出來他正在燒那堆冥錢。
“我又驚又氣,穿着睡衣便‘咚咚咚’地跑出房子,對着正在燒錢紙的夏宇大吼道,你在給哪個臭女人燒紙?夏宇回過頭來,呆若木雞的臉上卻擠出一種呆笑,嘴裡喃喃地說,‘死人,死人,燒點紙給她就好了。’
“我大叫一聲跑回房子裡來。太嚇人了,我從沒見過夏宇那副表情,冥錢的火光將他的臉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魂飛魄散!我猛敲保姆的房門,將英英叫醒。我說,‘你快到花園裡去把主人扶回來,他一定中邪了。’
“英英跑出門到花園去了後,我坐在客廳裡,看着客廳側面的走廊和通向臥室的樓梯,突然覺得這房子又大又空,有一種陰氣沉沉的感覺。命運真是多變,就在這天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女友們也羨慕我,說我找了個好丈夫,又有錢,又愛我。可是,轉眼之間,這包冥錢將什麼都破壞了。想到夏宇在花園裡燒錢紙的表情,我想,他要是瘋了我該怎麼辦?我忍不住伏在沙發上痛哭起來,直到英英帶着夏宇回到屋裡,我也不敢擡起頭來看他。
“夏宇用手來拍我的肩膀,叫我別哭了。他的手竟然也讓我一驚,我條件反射似坐起來,覺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夏宇說,不用怕,那包莫名其妙的冥錢,燒掉了就好了。我們也不用去想卓然是什麼人,或者是誰想恐嚇我們,說到底,這世界就算有鬼,我們給它燒了紙也算是回報了。
“聽着夏宇這番吐詞清楚的話,我望着他說,‘你好了?’他說他不會瘋的,說完便拉着我一同上樓去休息。剛睡下,他便起身說,他去各處看看門窗關好沒有。從這天起,他就犯下了這毛病,而且越來越嚴重。”
小婭在菸灰缸裡掐滅了菸頭,嘆了一口氣又說:“兩年了,吳醫生也盡了力,可他吃了藥就是不見好轉,這可怎麼辦呢?他又拒絕住院治療,反反覆覆對我說,‘別送我去精神病院,去了那裡,我就真完了。’他從來就固執,我拿他沒有辦法……”小婭的嗓音哽塞起來,眼圈也有點發紅,項鍊上的十字架仍在胸前晃盪。由於極度震驚,我也一時無法回答她的諮詢,因爲我的頭腦裡此刻全被卓然的形象擠滿了。沒想到郭穎給我講述的十四年前的故事,在這裡發現了離奇的線索,這會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