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十四年前死於精神分裂的醫學院女生,到今天居然有人以她的名義給一個不相干的人送去冥錢,這事實讓我無比困惑。
小婭的丈夫夏宇早年畢業於建工學院,這使我聯想到一個可怕的人——嚴永橋,這個橋樑工程師不是也畢業於建工學院麼?想到這點我感到背上有了寒意,這個拎着黑雨傘的幽靈難道讀了我那部未完的小說手稿嗎?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卓然這個名字?“我想,是不是能請一些專家給我丈夫會診?”小婭的問話將我從思考中帶回現實。“哦,這要看吳醫生的意見。”我說,“吳醫生是非常有經驗的醫生了。一般說來,如果不是難以確診,是沒有必要會診的。這樣吧,明天將你丈夫帶到醫院來看看,也許住院治療效果好一點。”
“不,不可能!”小婭連連搖頭說,“夏宇他堅決不到醫院的。”“從沒來過醫院?”我問,“那一開始就是你到醫院來請的醫生去出診?”“不,我開始也沒到醫院,遇見吳醫生純是偶然。”小婭又抽出了一支菸來吸上,然後說,“兩年前,正是那包冥錢把夏宇搞得精神混亂後不久,一天下午,我從超市出來時,一箇中年男人向我問路,他要找名仕公寓,很急的樣子,說是一個很有身份的人請他上門去看病。我說你是醫生?他點點頭,說他是精神病院的醫生。我突然想到,何不請他給夏宇看看病。因爲憑我的感覺,這個醫生一定有點名氣。可他當時並不接受我的要求,讓我帶病人到醫院去找他。他就是吳醫生。第二天我到醫院找到他時,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還是這個病區的負責人呢。
“當時,他問我爲什麼沒帶病人來。我說他不願意來,我來替他講講病情,看能不能開點什麼藥。他說不行,看不到病人無法診治。他是個負責的醫生。我只好再次請求他到家裡去出診,經不住我再三央求,他同意了。ァ拔庖繳到我家給夏宇看病時,瞭解到那包冥錢是夏宇生病的起因,他說這很荒唐,他反覆問夏宇認不認識這個叫卓然的人,他要夏宇認真回想,活着的人死去的人都搜索一遍,有沒有叫卓然的,他說只有解除疑慮,病纔會慢慢好轉。
“不過,我們確實都不認識卓然這個人,爲何在送來的冥錢上寫上這個名字讓人莫名其妙。吳醫生開了些藥,叫我到醫院藥房去取,說是服後看看效果再說。
“夏宇服藥後安靜多了,開始有想吐的感覺,吳醫生又開了些止吐的藥。整整一週,夏宇幾乎都在睡眠中,醒來時,看見小保姆英英在打掃衛生,便問我,‘她是誰?’我說‘是英英’,他咧了咧嘴,表示不認識這人。
“我急了,再次將吳醫生請來。這次夏宇已經不能正確回答吳醫生的詢問,只好由我在旁邊述說他近來的病情。吳醫生說,他的病情已經很嚴重,非得住院治療不可。我說不行,夏宇時而也有清醒的時候,每當這時,他就對我說,不能去住院,去了後別人都會叫你瘋子。其實,我也是這麼想。吳醫生說這是偏見,是不懂科學。這個道理我也懂,但想到要送夏宇去住院,想到讓他擠在瘋瘋癲癲的一大羣人中間,感情上還是接受不了。“吳醫生只好同意繼續在家給他治療,又開了些藥。我講到夏宇最開始看見那包冥錢
時很暴躁,但當晚他去屋外燒了那些紙後走進屋來時卻顯得清醒和冷靜。吳醫生說,這也許是一種暗示,民間所說的燒點紙就送走了鬼。如果這種暗示對他有作用的話,不妨繼續試試,常買點冥錢來燒燒,看看對他的精神有沒有緩解的作用。吳醫生說,當然,醫學是不主張這樣做的,還是要以服藥爲主。
“我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每隔兩三天,便拉着夏宇到屋外去燒冥錢。夏宇總是表情呆滯地望着火光。風將紙灰吹到空中時,他的眼光便跟着紙灰跑。有時,燒着燒着,我心裡不禁毛骨悚然。有一次,這種境遇讓我怒火中燒,便盯着夏宇問道,‘你老實說,卓然是誰?是不你在外面養着的女人來纏你?’這樣罵了他後我又知道無理,因爲我找很多人瞭解過了,在夏宇的各種社會關係中,確實沒有叫卓然的女人。”
小婭在菸灰缸裡掐滅了菸頭,嘆了一口氣又補充說:“我講得太多了,不過,夏宇染上這樣的怪病,我心裡確實悶得慌。”
我差點脫口而出說,我認識這個卓然!但我還是剋制住了這個衝動,因爲在這個不幸的病人家屬面前,我若講出卓然是一個十四年前的死者,那後果不堪設想,人的神經畢竟不能承受太離譜的混亂。
這時,有護士的頭在門邊伸了一下又縮回去。我意識到這個病人家屬在這裡已呆得太久了,便說:“吳醫生最近上夜班,你還是晚上再來找他吧,夏宇的病情他最熟悉,還是由他繼續治療最好。你今天講的情況,我給他轉達轉達,當然,如果有必要多請幾位專家來會診,他也會安排的。”
小婭無可奈何地站起來,理了理頭髮說:“請你轉告吳醫生,請他最近兩天再來我家看看,晚上我就不來找他了。我現在夜裡都不出門,我得守着夏宇,怕他出什麼危險。”
我送她走出辦公室。在走廊上遇見小翟護士迎面走來,我看見她認真地盯了小婭一眼,那眼光有點兒敵意。
在樓梯口送走小婭後,我便將小翟從護士辦公室叫了出來。
“你認識她?”我問。
小翟左右看看,走廊上空無一人。她說:“這人又來找吳醫生?嘿,這妖精快要把吳醫生迷住了。”
我說:“你可別亂講,這是病人的家屬,來講她丈夫的病情的。”我知道小翟喜歡過吳醫生而未被接受,見到這女人常來找吳醫生難免吃醋。
“纔不是呢。”小翟搖搖頭說,“來講病情穿得那樣性感幹什麼?女人的心思,你們男人不知道。”
會是這樣嗎?我的頭腦裡更加迷糊了。
小婭的出現使我朦朧地感覺到,一種幽暗的力量正在牽引着我,它要將我引向更幽暗的深處,而我已經身不由己。本來,我只是要將聽來的故事寫成小說而已,十四年前的醫學院,女生宿舍、後山、死於精神分裂的卓然……而一個拎着黑雨傘的幽靈打斷了我的寫作,讓我深入到這精神病院來探尋究竟。到今天,居然又發現卓然的名字出現在冥錢上,並且由一個精神病人的妻子來告訴我這個信息。不可思議,在看似偶然之中,我感到幽暗之中脈絡隱約。
中午睡了個午覺,然後在精神病人的幾聲怪叫中醒來。我沒關窗戶,病區的很多聲音這裡都能聽到。我翻了個身,頭腦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卓然曾經住過這醫院嗎?是的,卓然精神分裂後曾被送往醫院住過一段時間,何教授還去看望過她。我立即給何教授打去電話。這個語音乾澀的老人對我的詢問大惑不解。本來,十四年前發生在醫學院的事已隨風遠去,而今冒出一個不相干的人來對此反覆詢問,老教授似乎有點不耐煩了。他回憶出卓然當初住的正是這家精神病院後,忍不住問道:“你老是打聽這些舊事,究竟有什麼意思?”我一下子語塞,慌忙答道:“沒什麼,隨便問問罷了。”
卓然曾經住過這醫院的事實讓我震驚,並且,我在電話中要何教授回憶一下她當初住的是多少號病房時,何教授說,記不清房號了,只記得是走廊盡頭的那一間。這又讓我打了一個冷顫,黑屋子,十四年前,它就開始吞噬鮮活的生命了嗎?儘管卓然是出院後在家裡去世的,但這種結果是否與沾染了黑屋子的氣息有關呢?而後來,陸續住進那病房的女病人便開始自殺,最近的一例便是三年前的單玲,她僵硬地吊在門背後……ザ更要命的是,這些死者消失了,而她們的影子還在飄蕩。吳醫生給我住的這間小屋裡,一本書中就夾着一張很可能是單玲的照片,儘管董楓認爲照片上的女孩臉型與單玲不一樣,但都是丹鳳眼。這難道是巧合?已死了十四年的卓然就更奇怪了,小婭家裡收到的冥錢上寫着卓然的名字,這至少表明早已逝去的卓然與這世界還有着某種藕斷絲連。
天漸漸黑了下來,上夜班的醫生護士已經將走廊上的地板踩得咚咚響,吳醫生卻一直沒來。按習慣,他每天上夜班時都要先到我這小屋來坐一會兒。尤其是這窗玻璃上在夜半出現過一次陌生人的面孔後,吳醫生每次到這小屋還要到窗戶邊看看,以便發現有無異常的現象。
我想,今晚他也許因爲忙,直接到辦公室去了。我上了二樓,在廊燈的映照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吳醫生的辦公室門口。門仍是虛掩着的,我探頭一看,裡面沒有開燈,彷彿瀰漫着黑暗的霧氣。我走進去,按了一下牆上的電燈開關,刺眼的光線下,室內與我上午呆在這裡時沒有變化,包括小婭掐滅過菸頭的菸缸位置都未被移動,我看見幾個菸頭上還粘着口紅的印跡。這說明,吳醫生一直就沒來過。
“你在這裡找什麼?”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回轉身,董楓正站在我的身後。她也許正從病房護理了病人出來,穿着護士衫,戴着大口罩。我是從口罩上沿那雙好看的眼睛認出她來的。
“我來找吳醫生,”我說,“他不是上夜班嗎?”ザ楓摘下口罩說:“吳醫生病了,可能好幾天都上不了班。怎麼,又發生什麼事了嗎?”
董楓略帶驚恐的警覺合情合理,因爲這段時間以來,我和我周圍的這幾個人都被莫名其妙的怪事糾纏着,以至於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心裡發緊。但董楓今夜的臉色好了許多,這是她退掉了租房、搬到醫院宿舍來住的結果。畢竟,離開那裡後心裡踏實了。
我將今天上午小婭來這裡的事講給董楓聽。她說,知道這個病人家屬常來找吳醫生,但不知道其中有這樣多離奇事。看來,以前對吳醫生有點誤解了。因爲她和小翟護士出於女人的敏感,以前總認爲吳醫生和小婭的關係有點特別。這一是因爲每次吳醫生和小婭談話時,總是要將辦公室的門關上。小翟曾經故意去敲門問些醫院的事,吳醫生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像是受了干擾似的。另外,那個找他的女人穿得也很性感,線條畢露的,這樣出現在醫院裡顯得很刺眼。當然,董楓說現在明白了,小婭真是病人的家屬,吳醫生也許只是在履行職責罷了。
不過,董楓對小婭家裡發生的事感到還是有點駭怕。聯想到黑屋子的陰影,她要我晚上如睡不着覺常到這裡來坐坐,以便給她壯膽。她說張江已放暑假了,答應常來這裡陪她,但今晚有事沒來,而聽了我的講述,她感到今晚特別害怕。
我一邊打趣她的膽小,一邊還是答應了她。不過,我說我得先去吳醫生的家裡看看,他生病了嘛,應該去看望一下。並且,還得轉告小婭來找他的事。
“你快點過來啊。”在我們穿過走廊,來到樓梯口時,董楓又再次叮囑我。聽她那口氣,就像今晚真要發生什麼恐怖事件似的。
我走出住院樓,穿過了大片林蔭,從一道側門進入了宿舍區。吳醫生的窗口沒有燈光。我按了三次門鈴,裡面沒有迴應。這時是晚上9點5分,他不會這樣早就睡覺的。況且,這長久的門鈴聲除了死人都應該聽得見。
我覺得納悶。回住院樓的路上,暗黑的林中小徑竟讓我處處生疑。人有時沒法控制自己的感覺。一個穿白裙子的年輕女人對面走來,她雙手抱在胸前,那姿勢既像是悠閒又像是防備。我和她擦肩而過,沒看清她的臉,因爲她的長髮遮住了半邊臉頰。我沿着林中小徑拐了一個彎,繼續向住院樓的方向走。不一會兒,那女人又從我的對面走來了,我是從迎面飄來的白裙子辨別出還是這個女人的。
我站了下來,不知道是我走錯了路還是她走錯了路,總之,我們中有一人是在這裡轉圈。我在暗黑中咳了一聲,用這可憐的聲音來給自己壯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