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前的這段經歷讓我在以後很長時間裡都心有餘悸。在女病區暗黑的走廊上,接連發生的事情好像是要阻擋我接近那間黑屋子。
首先是那間亮着燈光又虛掩着門的病房,我無意地探頭往裡一望,雪亮的燈光中空無一人,病牀上卻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屍體。雖說有白被單從頭到腳地蓋着這個死者,使我看不見死者的面容,但從白被單下凸起的人形卻更讓人害怕。
我像觸電似地縮回頭,感到汗毛直立,雙腿僵硬地站在走廊上,想迅速逃避卻邁不開步子,直到猛然想起董楓說過這病區死了一個病人還未送太平間,才讓這突然的驚恐慢慢平息下來。這沒什麼可怕,我對自己說,只是由於毫無思想準備受了點刺激罷了。
我繼續往前走,暗黑的走廊上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卻老出現那牀白被單蓋着的屍體。我伸手摸着牆壁,停了下來,讓自己再次鎮靜鎮靜。我將眼睛閉上再睜開,以便清除剛纔的視覺印象。這方法有效果,我慢慢辨別出了走廊的輪廓,我用手摸着牆壁向走廊盡頭移去,我摸着牆壁的手還會等距離地觸到一扇扇病房門。突然,我順牆移動的手碰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與一個站在病房門口的人碰到了一起。“你要毒死我!”那人衝着我的臉冒出一句話來,是一種嘶啞的老婦人的聲音。
我本能地往後連退幾步,看清了這病房門口確實站着一個人影。“你要毒死我!”這句話解除了我的恐懼,因爲我以前聽過這句話,是住在黑屋子隔壁病房的老婦人愛念叨的,她是一個典型的疑慮症患者。我鎮靜下來,本想吆喝她進屋去睡覺,又怕我的聲音驚動了其他病人,乾脆不理她罷了。
我走過她身邊,來到了黑屋子的門口。我這時才真正有點緊張了,因爲這長期閒置的屋子裡如果真有人影出現,如董楓看見的那樣,纔是真的恐怖,無法解釋的東西是恐怖的起源。
我首先將臉湊在門上,看清了鎖得牢牢的門鎖。我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貼在門與門框之間的小紙條,是完整的,沒有破損。這是張江出的主意,紙條完整說明這門確實沒有開過。
接下來,我將臉向窗口移去,屋子裡很黑,隔着玻璃什麼也看不見。側耳細聽,裡面也沒有任何動靜。正當我要懷疑董楓看見的人影是否真實時,我已習慣了暗黑的眼睛突然辨別出屋裡似乎確有一個人影。
我的心狂跳起來。定睛細看,真是一個人影,坐在屋裡那張廢棄的黑沙發上,頭埋得很低,頭髮好像很長,是一個女人!她長久地一動不動,像是一具殭屍。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恐懼。我想無論是誰,如果真正在這種情境下目睹這一不可思議的現象,都不會做到鎮定自如的。當時,我是怎樣穿過黑暗的走廊跑回病區門口的,我已記不清了,只是聽見董楓不停地問:“你看見了?看見了?”
如果說,董楓上次在雷雨之夜看見黑屋子裡有梳頭的女人是幻覺,那麼這次出現在黑屋子裡的人影卻是我親眼目睹了,兩個人都看見的東西還會是幻覺嗎?這絕對不可能。
最令我後悔的事是當時沒能再次去黑屋子證實這一切。我也提出了要進屋去看看,並且讓董楓去值班室取來了手電筒和開門的鑰匙。然而,董楓將這兩樣東西交給我時雙手卻不停地哆嗦,並且,喃喃地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你別吊死在裡面啊!”這句毫無道理的話讓我徹底喪失了去黑屋子的勇氣。我恐懼地全身一震,抓住董楓的手說道:“你說什麼呀?難道,你有這樣的預感嗎?”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人不能左右自己。董楓的這句話給我暗示出另一種可能,這就是我走進黑屋子以後,會突然喪失自我,而完全按照另一種指令做事,如果那指令叫我將繩索套在脖子上,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照此辦理。難道,董楓預感到了這種恐怖嗎?
董楓的手冰涼透骨,我搖着她的手不停地追問,她卻像做夢似的反問我:“我說了什麼嗎?我沒說什麼呀。”
我完全昏了頭,不管怎樣,我去黑屋子的勇氣已徹底喪失,這使得黑屋子的恐怖繼續存在,並且在後來發生了更加恐怖而又血腥的事件。我後來一直想,如果我當時再次去了那裡,打開門,遭遇了那個幻影,是否可以阻止後來發生的恐怖事件呢?
我承認我當時膽怯了。我說:“那就天亮以後再進屋去看吧。”董楓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說先回去休息吧,天快要亮了。我走到樓梯口,董楓又從值班室追了出來,塞給我兩粒白色的藥片,說是吃了好睡覺。
回到小屋,檯燈依然亮着,我夜裡出門時都這樣,以免推開門時屋裡一片漆黑。
上牀之前,我突然想到了那張夾在書中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瓜子臉型,長着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的女孩,二十來歲吧,我曾猜想她是吳醫生的戀人。因爲這間小屋本是吳醫生上夜班時休息的地方,他提供這屋子給我住是出於對我的信任,我也就不便向他詢問這照片的來由,因爲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總是不好的。
我爲什麼會將這晚的奇怪經歷與這張照片聯繫起來呢?當時確實也沒多少道理,我只是覺得要再一次看看這照片,這舉動讓我陷入了更深的迷霧。因爲我打開那本書時,夾在裡面的照片沒有了。我不甘心地反覆尋找,確實沒有了。難道是吳醫生來取走了這照片嗎?不可能,吳醫生根本就沒來上班,並且家裡也無人。
睡下後我突然產生了一個荒誕的想法,這就是天黑後不久我在林yīn dào上遇見的那個穿白裙的女人,直到夢中看見的自縊身亡的女人,還有黑屋子裡的垂着長髮的女人,是否就是這照片上的女人走了出去呢?如果天亮以後,那照片又回到書中,那就太恐怖了!
這想法有點兒像《聊齋》故事,荒誕透頂,我說服自己絕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窗簾上已經有了白光,天就要亮了,我拿起水杯吞下了董楓給我的那兩粒藥片,我得睡去才能逃避這一切。
醒來時已是下午,夏日的暑熱透過窗玻璃逼進來,室內像一個蒸籠。我推開窗,有涼風和着林中的蟬聲一起撲來,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想起昨晚的驚嚇,有點兒恍若隔世的感覺。
我去找董楓。在這種陽光明亮的時候去黑屋子察看應該是最好的時機。董楓還沒到值班室來。
下樓時遇見吉醫生。他瘦削的下巴上鬍子颳得很乾淨,這使他顯得精神。“27牀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說,“本來已經恢復得比較好了,可前幾天消防部門來病區檢查防火設置,他們的穿着與警察很相似,27牀的病人看見後就往病房角落裡鑽,還不斷地說‘我沒殺人,沒殺人。要不是他是個精神病人,還真讓人懷疑他是個潛逃的殺人犯呢。”
“27牀,是那個叫龍大興的病人?”我記起了那個滿口“文革”語言的胖子,我第一次在住院樓外遇見他時,聽見他自言自語的話便是“往前走,前面有紅旗”。
“正是他,”吉醫生說,“你去看看吧。”
我和吉醫生一起進了男病區,走廊上仍然滿是遊動的人,使這裡有點兒像一個集市。這是精神病院與普通醫院的住院部完全不同的地方,這裡沒有人會老老實實地躺在牀上。
進了病房,牀上沒人,龍大興正蹲在牆角,用驚恐的眼光盯着我們。“該對他用電休克治療了,”吉醫生說,“讓他的意識中斷後形成空白,這樣才能解除他的驚恐。可吳醫生卻認爲應該用催眠療法,讓他回憶出驚恐的根源,比如文革中是否殺過人等等,回憶出根源後病情纔會好轉。但是,有些病人的恐懼完全是莫須有的,或者是遺傳基因,回憶解決不了問題,你認爲是不是這樣?”
這吉醫生老是在學術上與吳醫生較勁。我明白他想取得我的支持。怎麼說呢?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隨即走出來,推開隔壁病房的門望了一眼。這是嚴永橋曾經住過的病房,自從他夜裡偷跑出醫院在高速路上被車撞死以後,這病房一直空着。
“還沒有新病人來。”吉醫生在我身後說,“很多家屬不願意送病人到這裡來,這是一種很不科學的偏見。”
我知道他又要滔滔不絕地發表見解了,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接着便稱我還有其他事要出去一會兒。因爲我心裡惦記着找到董楓趕快去黑屋子察看的事。
走出病區,我站在住院樓門外的臺階上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通向住院樓的林中小徑上,一個穿白裙的女人正向這裡走來,我心裡“格登”一跳,這不正是我昨夜在林中遇見的女人嗎?
她走近了,約二十七八歲的年齡,臉型較闊大,所以她用披肩發遮住了一部分面孔,這是一種女孩常見的裝扮方式。
“你找誰?”我以醫生的口吻詢問道。
“我是守護病人的家屬唄。”她對我的詢問有點兒不以爲然,“27牀的,龍大興是我父親,是你們叫我來守護他的,說是親人的談話,對他有好處。”“哦哦,是這樣是這樣。”我略帶歉意地點頭。同時,心裡在嘲笑自己昨夜在林中遇見她時的驚恐。看着她進了住院樓,我想,但願黑屋子裡發生的事也這麼簡單。
我在臺階上等到了董楓。她遠遠走來時,我看見林yīn dào邊幾個修剪花木的工人一直對她行着注目禮,我知道這是由於她高挑勻稱的身段所散發的魅力。
“對不起,多睡了一會兒。”她說,“我去值班室取鑰匙。”看來,黑屋子的人影也讓她沒睡安穩。她面容有些蒼白,一連串的怪事確實讓人很難承受。
我們走進了女病區。這裡的走廊上比男病區安靜得多,因爲抑鬱型的女病人更多一些,她們不怎麼行動,病情發作時一般也就呆在病房裡哭或者笑,有的在盆裡反覆洗一條手絹,有的整天數自己袖口上針眼的數目。
我們來到了走廊的盡頭。這間被稱爲“黑屋子”的長期閒置的病房,門上的掛鎖依舊完好,貼在門縫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紙條也沒有損壞。我移到窗邊往裡張望,董楓也緊張地湊了過來,室內除了一些雜物外,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開門進去後,室內潮氣依舊,我首先走到那張廢棄的黑沙發邊,彎腰細看,這沙發上確實沒有灰塵。在這到處都有一層薄薄的灰塵的室內,只有被人使用過的東西纔會這樣乾淨。昨夜,我看見的人影就坐在這沙發上,看來這事千真萬確。
“你看,這假髮也被人動過了。”董楓指着放在沙發上的那團長長的假髮對我說。因爲上次我們進這屋裡時,曾將這假髮的髮梢與沙發扶手對齊放好,這樣,如果有人動過,就不可能放回原樣。
我很後悔,昨夜應該進屋裡來,不管那影子是人是鬼,終會有個結果。而現在,一切都是懸案。
“不過,單玲死後,這假髮怎麼會一直留在這裡呢?”我問。董楓說:“單玲吊死在這裡時,頭上就沒戴這假髮。後來吳醫生來從繩索上解下了她,屍體就運走了,也許假髮就這樣一直扔在這裡。”
“吳醫生後來進過這屋裡嗎?”我這樣問,是因爲推想吳醫生看見這假髮後,也許會將它扔掉的,因爲他是爲這位脫髮的女病人買來的這東西,人死之後,看見它會讓人心裡不快的。
“誰知道呢?”董楓盯着那團假髮說,“總之我沒看見吳醫生進來過。”我想起了昨夜看見的人影,垂着頭,長髮一直散落下來,難道,進這屋裡來的人迷戀這假髮嗎?“我明白了,”董楓說,“我第一次看見坐在這屋裡梳頭的女人,也許就是梳理的這個假髮……”“我們走吧。”我拍了一下董楓的肩頭說。這一拍讓她驚叫了一聲。我說:“別太緊張,我已經有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