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道道緊閉的門。我們一天天一年年地往前走,在推開這一道道門後遭遇到無數的悲歡、平淡,還有驚恐。但是,我們總是不能預料尚未打開的門後藏着什麼。回想好幾年前,我的一位朋友的老父親去世,我們一大幫朋友便去他家看望,當晚便留在那裡陪他守靈。半夜過後,大家的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了死亡、幽靈等方面。這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士說:“嗨,你們別瞎編了,我以前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還真發生過很恐怖的事呢。”
她就是郭穎。我用她講的故事寫這本書的時候,絕沒有想到書剛寫了一半便有幽靈似的人物撞上門來,更不會想到今天我會呆在精神病院裡,與無數的疑團和切身的恐怖糾纏在一起。
前面的東西永難預料。現在是夜裡11點40分,走廊上的腳步聲一直響到了我的門外。董楓走了進來。她返身關上房門,又走到窗邊去,撩開窗簾的一角往外望了望,然後,她壓低嗓音緊張地對我說:“這醫院裡好像要發生什麼事。”
我以爲黑屋子裡又出現了人影,可董楓說,不,是住院樓的外面。“昨天夜裡,張江來陪我上夜班。”董楓理了理護士衫的下襬,說,“半夜過後,沒什麼事了,我們便到樓頂的
平臺上去乘涼,你知道,昨天晚上是很悶熱的。”
“到了樓頂,張江說要送我一個禮物。你猜是什麼?一部望遠鏡。我說好啊,當初你就是用它偷望我的,這不叫送我的禮物,算是我給你沒收了。張江說只要你收下就行,好讓它陪着你。張江現在利用暑假在一家公司打工,每週只能來陪我一天。他說很快就可以給我買一隻白金鑽戒了。我以爲他開玩笑,打工一個月掙不了那麼多錢,可他說絕對可以兌現。我說這是什麼意思,你這個小弟弟想娶姐姐啊?哦,看我說到哪裡去了。”董楓不好意思地頓了頓,接着說,“後來,我就好奇地用望遠鏡瞭望遠處,夜晚朦朦朧朧的,越過醫院的樹叢,可以看見醫院長長的圍牆。再遠處,高速公路上的汽車也能看見。”
“突然,我看見一個人影順着圍牆根慢慢移動。光線太暗,看不清那人的衣着和麪容。我想,是翻牆進來的小偷嗎?不,小偷從沒進過這裡來的,都知道這裡是精神病院,沒什麼好偷的。那麼,也許是哪個病房的病人溜出去了?後來我突然想到,這會不會就是每次潛進黑屋子來的人影呢?
“看見我緊張的樣子,張江接過望遠鏡望了望,便拉了我一把說,‘這個人影絕對不正常,半夜三更的,在圍牆邊幹什麼。走,我們去抓住他。’
“下樓的時候,我的小腿老是發抖,但看到張江寬大的背影,我鼓勵自己說千萬別露狼狽相。當時,住院樓外一片漆黑,我們小心翼翼地向剛纔看見人影的那一處圍牆邊走去。我第一次發現這一片林陰中,還有不少半人高的矮樹,擡眼望去老覺得像一個人蹲在路邊,我爲此好幾次停了下來,緊張地靠着張江,直到證實了那黑影不過是一叢樹,我的膽子才大起來。
“圍牆邊滿是低矮的灌木,但沒有人影。我們貼着圍牆根向前摸索,張江說那人不會走遠的。突然,走在前面的張江‘唉呀’一聲,瞬間就消失了。我往前緊趕兩步,看見一隻手在地上揮動。我蹲下一看,張江掉進一個很深的土坑裡了。我拉着他的手,讓他從深坑中爬了出來。
“土坑周圍的土還很鬆軟,張江說這土坑是新挖的。誰在這裡挖坑?要幹什麼呢?我突然衝口而出,說該不會是要在這裡埋人吧,這話把張江也嚇了一跳,他說從深度來說,這坑裡埋一個人好像正合適。
“張江抱住了我的肩膀,他說他聽見我的牙齒在咯咯作響。我說我不、不怕,但是我們回住院樓去好嗎?正在這時,前面的灌木叢有響聲,顯然是有人在走動。
“我還來不及反應,張江已像一條大狗一樣竄了上去,我擡眼看時,兩個黑影已扭在了一起,他們一邊扭打一邊嚷着什麼,我只覺得耳朵裡嗡嗡地響,意識一片模糊,不知道該往前還是往後跑,事實上我是站在那裡一動也動不了,像中了定身魔法。我看見一個人影被摔倒在地,另一個人影指着地上的人嚷道,‘你瘋了!這是幹什麼呢?’我猛地聽出這是吳醫生的聲音。
“我的心一下子從喉嚨落回胸腔裡,我叫着吳醫生跑過去,從地上扶起張江。我們三人面面相覷,臉上卻是疑惑和尷尬。
“我對吳醫生說,你還滿有牛勁的嘛。張江揉着腿說是因爲地上太滑才摔倒的。顯然張江感到有點狼狽,被矮他
半個頭的吳醫生摔倒,他似乎覺得有失臉面。但是,吳醫生在這裡幹什麼呢?
“吳醫生說,半小時前,他在林陰中散步,上夜班感到瞌睡時,他常愛到樓外走走。但今夜他在散步時,隱約聽到附近的暗黑中有一聲輕微的咳嗽聲。吳醫生警覺地想,半夜過後這林中不該有人的。他朝着咳嗽聲的方向找去,沒發現有人。這時,咳嗽聲又響了一聲,已經在圍牆方向了。於是,他便摸到了這一帶,正在細細搜索時,和我們碰到了一起。
“咳嗽聲證明這一帶確實有人,會是誰呢?吳醫生說他感覺是嚴永橋。我聽後感到毛骨悚然,吳醫生什麼時候變成有靈論者了?早已死去的嚴永橋真能復活?他說盡管無法解釋,但自從你上個月在家裡寫作時遇到不速之客,他就相信嚴永橋的影子還真在世上游蕩。他說作爲醫生沒什麼可怕的,一定要捉住這個幽靈才行。”
董楓講完昨夜的經歷,又到窗邊去側耳聽了聽,她說因爲我在這窗玻璃上看見過嚴永橋的臉,她擔心嚴永橋此刻就在窗外偷聽。
我笑了起來,故意讓笑聲比較誇張,其實我是想用這笑來給自己壯膽。這時牀頭的小鬧鐘剛好指向夜裡12點,又要進入夜半了,我怎麼就註定了要與幽靈打交道?
董楓走後,我怎麼也睡不着。看來,吳醫生將他自己休息用的這間小屋提供給我,讓我在遭遇不速之客後來這裡體驗生活,其真實意圖是想讓我和他一起發現這個讓我們無比驚駭的幽靈。
外面的走廊上已經寂靜無聲了,值班的醫生護士看來都已經趴在值班室的桌上假寐。我下了牀,輕輕地開門走出去。我決定到圍牆根一帶去看看,還有那個新挖的土坑,也許那裡此刻已埋進一個人了,確切地說是埋進一具屍體了。如真是那樣,我將是第一個發現者。
住院樓外是茂盛的林木,這使得林中小徑顯得特別暗。我朝着圍牆的方向走去,暗黑中卻響起了迎面而來的腳步聲。
我停了下來。前面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是一個女人。我想起了上次在這裡遇見的穿白裙的女人,她是病人龍大興的女兒,爲這個“文革”以後幾十年來一直斷斷續續發病的父親,她傷心而絕望,父親在“文革”中究竟經歷了什麼樣的刺激她永難理解。並且,隨着他的精神分裂,他生命中的某一段經歷已陷入了永遠的黑暗中,醫學也不能完全拯救他,最多隻能用一些藥片讓他平靜或沉睡而已。
我站在暗黑中,白色的身影越來越近,原來是小翟護士。她說呆在值班室裡很悶,到外面走走。我附和着說,是很悶,要是下一場暴雨就涼快了。小翟突然問我,你今天去看過夏宇沒有?她說她估計這新來的病人活不了多久,“哼,那個風騷女人的願望很快就要實現了,”小翟在暗黑中低聲說道,“遺產都會歸她的,天哪,這真像是電影裡的故事。”
小翟說完後便向住院樓走去了。我一個人站在夏夜的暗黑中,卻感到身上突然發冷,難道,真是小婭在謀殺她的丈夫嗎?
我回轉身向住院樓走去,直覺告訴我應該去病房看看這個新病人。在嚴永橋曾經住過的病房裡,預感到有什麼凶兆似的。
我用董楓給我配製的鑰匙開了通向病區的小鐵門。半夜過後了,病區一片暗黑。我像盲人似地步入深不見底的走廊,同時將一隻手舉在前面,以免碰着牆壁什麼的。轉了一個彎後,前面的一間病房裡有燈光透出來,從距離看,那正是夏宇的病房。是夏宇沒睡,還是有其他人在那裡?我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輕手輕腳地向那門縫透出的燈光處移了過去。
屋裡有說話聲!我探頭從門上方的玻璃向裡一望,夏宇正坐在牀上,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的背影正對着我——是吳醫生!他半夜了還用來這裡診治嗎?
“你燒冥錢的時候,是不是看見一個女人的影子從火光中飄出來?”是吳醫生的聲音,“你看見沒有?哦,看見了。你還看見她走進了你的房子,對不對?每天夜裡她都在你的房子裡走來走去,你關上門,但是她不推門也能進來,門啦牆壁啦都擋不住她,她像風一樣飄進來,在你的面前才突然顯形,是不是?突然顯形!你擋不住她。”
吳醫生的聲音低沉、柔和,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吸引着聽者探頭張望。這是心理治療嗎?我在門外感到十分詫異。我繼續扶着門框側耳細聽。
“你住家的地方不對。”吳醫生又說話了,“你知道嗎?很久以前,你住家的地方是一大片墳地。對的,一大片墳地。墳地就是死人的家,知道嗎?現在那裡是你的家,而死人的家沒有了。死人沒有了家就要到你家來,你的家就是死人的家,你的廚房就是死人的廚房,你的臥室就是死人的臥室,死人要來和你一起吃飯睡覺,你的家就是墳而墳就是你的家……”フ庖淮繞口令似的話聽得我毛骨悚然。吳醫生怎麼了?我在極度震驚中深感恐懼。這時,屋裡突然響起一陣乒乓的騷動聲。我探頭從門上方一望,夏宇已滾落在地上,吳醫生正把他拉起來。夏宇被重新推坐在牀上,他轉身的時候我看見他雙手是被反綁在背後的。他的雙腳也被捆在一起,坐在牀上時,他的雙腿便像木頭一樣挺得筆直。
我看得目瞪口呆。在這夜半的病區,有一股寒氣從這間惟一亮着燈光的病房裡透出來。我看見吳醫生拉過被子堆在夏宇的後腰。“你儘量讓自己靠得舒服一些。”吳醫生伸手拍了拍夏宇的臉頰說。也許,吳醫生真是在作什麼心理治療吧,看他對病人是很體貼的樣子。
“你儘量放鬆,放鬆。”吳醫生又說話了,“好,你感覺到自己的眼皮已經放鬆了,放鬆了。你的頭皮很舒服,你的耳垂也很舒服。你的兩邊肩膀完全放鬆了,你的兩隻手輕飄飄的,你的每一個手指頭都輕飄飄的。好,你的眼皮已經放鬆了……”
吳醫生又開始了一輪循環式的說話。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沒有高低起伏,像火車的車輪一樣永遠是一種固定的節奏。這不是在催眠嗎?我感到再用心聽下去,在門外的我也要眼皮發澀了。
“好,你輕飄飄的,你開始往前走了。你要回家去了,回家去了。”吳醫生半是吟唱般地又念起來,“汽車來接
你了,漂亮的汽車來接你回家去了。你要攔住這汽車,這是你的汽車,你要攔住它,攔住它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心“咚咚”地跳起來,吳醫生的話是什麼意思?我突然想起嚴永橋從這個病房跑出去之後,被汽車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事。天哪,吳醫生是在誘導夏宇也這樣做嗎?
我突然像目睹了一樁兇殺案似的緊張。我一時無法決定自己是該推門進去還是該悄悄溜走。吳醫生低沉而平緩的聲音還在屋內響着,像一串串從深水中泛起的水泡。“……你的幸福要靠紅色,最鮮豔的紅色就是大火,你要在你的家裡點燃這種紅色,好漂亮的紅色哦,像氣球一樣滿天飛,你的臥室紅了,窗子也紅了……”緊張和驚駭讓我雙腿有點發顫,我怕我驚叫出來,或者以身體的重量不能自持地突然將門擠開。我必須立即離開這裡,一刻也不能停留。我擡了擡腿,還能夠使喚。我踮着腳尖一步一步離開這間亮着燈光的病房。在走廊上拐過彎之後,我馬上變成了小跑,將整個暗黑的病區和走廊留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