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次劇烈的腹痛使郭穎混淆了夢與現實的界限,這至今影響着她對一些事物的判斷。那次突然發生的腹痛使夢裡夢外渾然一體。一隻溫暖的手在她的腹部揉摸着。她平躺在沙發上,褲帶已完全鬆開,那手伸在裡面揉着她的腹部。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身體卻像通了電似的癱軟。“不像是闌尾炎,放鬆,別緊張。”姐夫的聲音渾厚溫柔,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男人的聲音。
週末的夕陽將窗子染成金黃色,這是她所神往的姐姐的家。父親早逝,她在母親的嘮叨中長大,現在她已是高中生了,姐姐的家變成了一塊磁鐵,每到週末,她便像一粒鐵屑似的一頭扎進這裡。
那隻手正在作環形的揉撫,腹痛神奇地消失,郭穎感到自己正浮在海浪上,揉撫正在一圈圈擴大。她閉上眼睛,體會到一種最後的、極限的或者叫末日的歡yu。突然,那手觸到了她最敏感的地方,她的雙腿一下子繃得直直的,同時發出了一聲呻yín。
正在這時,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姐姐回家了。夢境戛然而止。
郭穎是在先有了這個夢之後纔在現實中重複這個經歷的。有段時間,她在回憶中對先有現實還是先有夢產生了混淆,兩次一模一樣的經歷使她震驚而困惑。
因此,當卓然矢口否認昨夜在走廊上游走一事時,郭穎再次困惑了。卓然說:“我昨晚睡得很好,從未起過牀,肯定沒有!也許是你做夢看見我在走廊上吧。”
是自己做夢嗎?郭穎確信不是。她清楚地記得昨夜的經歷。從走廊到廁所到看見卓然出現,一切歷歷在目。郭穎說:“這件事不是你做夢就是我做夢,但有一方肯定是清醒的。這樣吧,讓我看看你的腳掌,一定是髒的,因爲你是赤腳走出去的。”奇怪的是,卓然的腳掌乾乾淨淨,是在被子裡蹬乾淨了嗎?郭穎一下子難以判斷。
窗上已有了微弱的亮光,又到晨跑的時候了。郭穎對被自己起牀驚醒的卓然說:“不和你爭論了,以後我要是再看見你半夜在走廊上亂竄,我一定攔住你,和你說話,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卓然在上鋪伸了一下舌頭,表示不相信郭穎的話。此時,整幢女生宿舍樓還在黎明的酣睡之中。郭穎像影子似的下了樓。樓外的操場上罩着薄薄的白霧,單槓下面的草坪上,一個人正在地上做着俯臥撐。郭穎知道,那是同班的男生吳曉舟。
近來,她每天出來晨跑時,都看見他在那裡鍛鍊。郭穎照例不穿過操場,而是沿操場邊緣跑過。晨跑時穿得太少,被男生看見總有點難爲情。但是這次,吳曉舟卻遠遠地叫住了她。郭穎在籃球架附近停下來,看着吳曉舟向她跑過來。“問你一件事,”吳曉舟用手背擦了一下額上的汗珠說,“你在後山的樹椏上看見過一隻長絲襪,是不是?”吳曉舟穿着運動短褲和背心,顯得更加瘦小,兩條胳膊像火柴棍。在醫學院的學生中,他是爲數不多的異類:喜歡文學,上醫學課時卻構思他的詩歌。詩還寫得不錯,至少大家都這麼認爲。學院裡有一個文學社,他是頭兒,每月出一張文學小報,不少女生都愛讀他發在上面的短詩。其中有一首叫做《毒蛇》的小詩是這樣寫的——
柔韌的長絲襪
吐着毒須
只有利刃在等待
盼着
雪亮的一吻
郭穎是在吳曉舟問起長絲襪的事後,重新想起這首詩的。她隱隱地感到吳曉舟對她在後山看見的絲襪十分關切,並且,在關切中還夾雜着一點恐懼。
夜半的後山上,一隻長絲襪從暗黑的樹椏上垂下來,像招魂幡的長飄帶。這是郭穎當時在現場的感覺,而吳曉舟,他驚恐什麼呢?難道他以前寫的這首小詩碰巧用了“長絲襪”這個意象?在他的詩中,長絲襪是毒蛇的化身,這種巧合讓人不安。
吳曉舟說,他去後山的樹叢中找過了,沒尋到那隻長絲襪。然而,若是找到了,對他又有什麼用呢?他顯得有些煩躁,他要郭穎再發現什麼,立即告訴他一聲。然後,他回到清晨的操場,繼續做他的鍛鍊去了。一整天,郭穎心神不定。晨跑時,她第一次沒有登上後山,只是沿着山下的小道跑了一段路。她感到剛從又一個黑夜中冒出來的後山危機四伏,說不定,又有什麼不祥的痕跡袒露在晨光裡了,她不願登上山去再看見什麼。她想起傳言中的蛇,那條從山下的防空洞中溜出來的肥膩膩的長蛇,難道,吳曉舟的那首詩有什麼寓意嗎?長蛇,絲襪,這種聯想是怎麼產生的?サ攪送砩希郭穎的這種情緒很快便傳染給了另外兩名女生。先是謝曉婷,她睡下後便將連褲襪搭在椅背上,剛迷迷糊糊睡去,便被郭穎叫醒了。郭穎說,她在蚊帳裡看見椅背上的連褲襪在蠕動,便下牀細看,這連褲襪又紋絲不動了。謝曉婷感到莫名其妙,但聽到郭穎說那種蠕動的感覺很像是半醒的蛇時,謝曉婷嚇得叫了一聲,同時翻身起牀,開了室內的燈。兩人將屋角牀下都察看了一遍,然後面面相覷。
這時,上鋪的卓然被驚醒了,聽她倆說了剛纔的感覺後,卓然在上鋪的蚊帳裡嗚嗚地哭起來,郭穎爬進上鋪,看見卓然趴在被窩裡,臉伏在枕頭上,哭得肩膀發抖。這是怎麼了?怎麼了?真是莫名其妙!ゴ郵裁詞焙蚱穡這間寢室被什麼籠罩了呢?一切都來自不遠處的後山。
卓然從那裡揀回了不祥的髮夾;謝曉婷在草叢中摸到了橡皮手套;郭穎的頭撞到了從樹椏上吊下來的絲襪。還有那首莫名其妙的詩,毒蛇!郭穎躺在蚊帳中大睜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夜裡幾點鐘了。
半夜過後,月亮從雲層中鑽了出來,好像從黝黑的後山中竄出的女巫,光潔、清冷而詭秘。謝曉婷在牀上翻了一個身,側身向牆而臥,這樣,她就看不見寢室的窗戶了。剛纔月亮突然出現在薄窗簾後面,她睜開眼看見時,無端地感到恐懼。
睡在蚊帳中,側身向牆,謝曉婷感到踏實多了。她將一隻手夾在兩tuǐ之間,這種排解焦燥和失眠的方式,由於羞於啓齒從未和女友交流過,但她相信這絕不是她一個人獨有的做法。她緊閉着眼,開始想像一種令人快樂銷hún的東西。
屋裡卻有了一種奇怪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咀嚼什麼。她不敢翻過身去看,如果,翻過身就會看見蚊帳外有一張可怕的臉,那她寧願讓它存在讓它自然消失。總之,千萬不能翻身去看。ニ繼續想像快樂的經歷。自從有了第一次蹦極似的性體驗之後,她認爲世上還沒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替代這種感覺。整個身心在一個瞬間被推向快樂銷hún的巔峰,自我被化解、飄散,與茫茫宇宙融爲一體。
最初窺見這混沌的宇宙,是在後山上。那時剛進大學不久,夏夜的燥熱使她獨自去後山散步。突然,在黑色的灌木叢後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她站住了,這聲音和她僅有一叢灌木之隔,她怎麼竟闖到這裡來了呢?她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她怕驚動了樹叢中的那對男女,自己會像賊一樣無地自容。幸好周圍一片暗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低低的做愛的聲音像驚雷一樣炸響在她的耳膜中。
神秘的後山。據說,不少西方女孩的第一次性經歷發生在汽車後座上,而對於謝曉婷來說,暗黑的樹叢和草葉更像是上帝的恩賜。當她在這裡成爲銷hún的主角之後,她纔看見了宇宙的全部。而此刻,從後山爬出來的月亮正將清冷的光打在窗簾上,謝曉婷不敢睜眼去看。蚊帳外邊,一種奇怪的咀嚼聲仍在時停時續,像一個飢餓的人在這屋裡找到了什麼好吃的東西。謝曉婷感到背脊發冷,她面壁側臥,一點兒也不敢動彈。暗黑的室內有了輕微的鼾聲,她知道這是郭穎發出的,這個胖妞顯然睡熟了,她上鋪的卓然也毫無動靜,這使謝曉婷感到孤立無援,也就是說,現在飄浮在室內的那種奇怪的咀嚼聲,只有她一人來承受了。她也想趕快睡着,明早睜開眼,陽光明媚,什麼也沒發生。
早晨是一切鬼魂離開的時候。謝曉婷小時候就聽老年人說過,隨着雄雞的第一聲打鳴,任何鬼魂狐精都會慌忙逃竄,如果他們膽敢留在人間,就會在第一縷霞光中變爲一灘血,浸在他夜裡侵入的地方,或是牆根窗下,或是牀前屋角。當然,謝曉婷並不相信這些,只是此刻這夜半的響動,讓她狐疑害怕。並且,絕非幻覺,清清楚楚的牙齒啃着東西的聲音,間或還有舌頭攪動的顫音。室內一片暗黑,她盼着早晨快點到來。薄被下的身體有些發冷,是沒穿內衣的緣故嗎?這是謝曉婷不知從何時養成的習慣,非要脫得光光的鑽進被窩裡才舒服,皮膚感到牀單和被子的柔軟,真是一種享受。郭穎第一次發現她這秘密時曾瞪大眼說:你好大膽,好誘huò哦。當時郭穎一邊說,一邊還盯着她棗紅色的乳tōu貪婪地看。謝曉婷感到不好意思,把被子拉到脖頸說:“你半夜起來,看我幹什麼?”郭穎說她起牀方便,看見謝曉婷被子蹬開了,上半身都露在外面,便湊過來欣賞一下。謝曉婷說:“別奉承我了,醜女子一個,不值得欣賞的。”話雖這麼說,謝曉婷對自己的身體卻是很有信心,男生評價說是惹火的身材,她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曉婷將薄被緊了緊,室內的暗黑中,那種咀嚼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又響起來了。她幾次想翻過身去看,但想到可能出現的恐怖畫面,還是沒敢動彈。她也想過把郭穎和卓然叫醒,但又想到自己的聲音一出,也就將自己在暗黑中的存在和位置都暴露了,很有可能,一雙利爪就會順着她的聲音撲過來。
她只得一動不動。暗黑讓人恐懼同時也讓人得以隱藏。她想像自己正藏在後山中,越是暗黑的地方越是讓人感到安全。一雙有力的手臂摟着她,那人是誰在此刻的臆想中並不重要,接着是親吻,撫摸……謝曉婷感到被窩裡的身體在熱起來。天上有幾顆星在旋轉,它們射出金黃色的絲線,線頭掉進雲層裡就不見了。
謝曉婷眼皮發澀,就在快要睡着的時候,聽見寢室門吱呀一聲。她睜開眼,在那一瞬間看見一個白紗飄飄的女子的身影,從門縫中一擠便出去了。是卓然去廁所嗎?因爲從那苗條的身材判斷,肯定不是郭穎。謝曉婷繼續閤眼睡覺,耳朵卻聽着門外,想等到卓然回來後再安心睡。然而一直沒有動靜。謝曉婷再次睜開眼,想看看剛纔打開的門關上沒有,但是眼前一片暗黑,沒有門的蹤影。這時,她突然意識到,她一直是面向牆壁睡着的,而門在背後。相反的方向,她怎能看得見呢?她伸出手,隔着蚊帳往前一摸,觸到的是堅硬的牆壁,這證明她確實是面壁而臥的。
這時,一種啃吃東西的聲音又在暗黑的室內響起來,謝曉婷感到頭皮發麻,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無論如何,得翻過身去看看這寢室裡究竟出現了什麼。
她壓住心跳,悄無聲息地翻過身去。寢室裡有朦朧的光線,是窗簾後面的月光映出的。對面的上下鋪都低垂着蚊帳,郭穎和卓然似乎睡得沉沉的,像消失了一樣。奇怪的是,當她翻過身來的瞬間,屋內的咀嚼聲也沒有了。
突然,她發現靠窗的椅子上彷彿坐着一個人。定睛再看,在泛白的窗簾映襯下,確實有一個坐着的人影。在這一瞬間,沒有通過任何思維,她聽見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尖叫:誰?這一聲“誰”像呼嚎一樣撕破了室內的寂靜。
室內的燈“叭”的一聲亮了,她看見郭穎撩開蚊帳大聲問道:“誰在叫?”與此同時,她看見坐在窗邊的人是卓然,穿着碎花睡衣,面向窗外,像木頭人一樣動也不動。
謝曉婷也撩開蚊帳翻身下牀,她和郭穎面面相覷,然後共同將眼光盯向坐在窗邊的卓然。
“卓然!”她倆一起叫道。然而卓然紋絲不動,像凝固在那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