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有些遲疑,寇忠對丫鬟擺了擺手,丫鬟怪怪退出了寇季的臥房。
寇準親自動手,侵溼了汗巾,幫寇季擦拭臉龐、手、脖子……
寇忠在一旁躬身看着。
良久過後,寇準幫寇季擦拭完了,嘆了一口氣,道:“他之所以病倒,也是老夫的錯。”
寇忠微微愣了一下,一臉疑惑。
寇準掀開了寇季的褲腿,露出了寇季的膝蓋,指了指寇季淤青的膝蓋,“你們誰都沒發現吧?”
寇忠愕然的盯着寇季膝蓋上的淤青,沉聲道:“怎麼會?”
寇準重新幫寇季蓋上了膝蓋,又幫寇季蓋上了被子,“這肯定是在宮裡跪了四十九日落下的。他跟誰也沒說,我們誰也沒有發現。老夫這個祖父當的不稱職啊。
你這個僕人當的也不稱職啊。”
寇忠愧疚的道:“老僕有錯……”
寇準晃了晃腦袋,嘆息道:“你我都有錯……我們從來沒有人認真的關注過他。”
寇準看着寇季,哀聲道:“他在宮裡跪了四十九日,吃了四十九日的冷飯,喝了四十九日的冷水,每日三餐不濟,再好的身子骨,也會出岔子,這纔會被風一吹,就病倒。”
“去找府上的大夫過來,給他瞧一瞧膝蓋。”
“老僕這就去……”
寇忠出了四君園,招來了府上的大夫。
府上的大夫掀開了寇季的褲腿,看到了寇季腿上的淤青,微微皺了皺眉頭,“老爺,有瘀血……”
(有人或許會覺得,以寇季的聰明,怎麼可能沒在宮裡偷懶呢。宮裡那麼多人盯着,規矩又那麼嚴,哪有他偷懶的機會。)
寇準眉頭一挑,沉聲道:“嚴重嗎?”
大夫晃了晃腦袋,道:“不嚴重,不過需要放出瘀血,需要長期靜養。眼下快到冬日了,要是靜養不好,恐怕會落下病根。”
寇準臉色陰沉着吩咐道:“施針吧……”
大夫點了點頭,幫寇季施針。
放出了瘀血,大夫對寇準拱了拱手,退出了寇季的臥房。
寇準盯着牀榻上的寇季,長嘆了一口氣。
寇準擡起頭,瞅着寇季空蕩蕩的屋子,對寇忠吩咐道:“推着老夫在四君園走走……”
寇忠點點頭,推着寇準開始在四君園裡漫步。
寇準看遍了四君園裡的一草一木,等到回到寇季臥房的時候,他幽幽的道:“太冷清了……”
寇忠點了點頭,道:“老僕也覺得太冷清了……”
寇準又道:“該有個女主人的……”
寇忠一愣,沉吟道:“老爺是想幫小少爺張羅一門親事?”
寇準沒有回答寇忠的話,反問道:“他年紀也到了,難道不該找個人照顧他嗎?”
寇忠趕忙道:“老爺說的在理。”
寇準似乎想起了什麼,感嘆道:“這小子一點也不像他爹,一點兒美色也不貪戀。他爹回到華州不久,一口氣就納了八房小妾。
老夫被寇禮那廝給騙了,但是看在他送給了老夫一個乖巧的孫兒的份上,老夫也就不收拾他了。”
寇忠在一旁弓着腰沒說話。
寇準又道:“等到先帝喪期滿了以後,你就幫忙張羅張羅,給他尋一房妻室。”
寇忠乾笑道:“老爺,不是有現成的嗎?”
寇準一愣,看向了寇忠,笑道:“你不說,老夫差點給忘了。向敏中那老倌,看中了季兒,打算把他孫女嫁給季兒。
向敏中那老倌人不怎麼樣,但是他育人有一手,他教出來的孫女,自然不會差。
他孫女在汴京城裡的名聲也不差。”
寇準沉吟道:“等先帝喪期過了,你就去向府說說此事。”
寇忠點點頭,道:“老僕明白。”
主僕二人就這麼說着話,一直到了傍晚。
寇準原本是想在寇季牀邊守着的。
可到了傍晚的時候,宮裡派人來傳話。
說是六部的官員們在下朝以後,急着去提刑司搶權,跟提刑司的人鬧了,打成了一團。
劉娥已經趕過去了,需要寇準也過去處理。
“這幫子蠢貨,就不知道慢慢來……”
寇準惡狠狠的罵了一句,叮囑寇忠看好寇季,他趕去了提刑司。
直到入夜的時分,也沒有回來。
看來是在提刑司,連夜處理事情。
……
翌日。
清晨。
寇季被一陣斷斷續續的呼喚聲喊醒。
“小少爺,起牀了,喝藥了……”
丫鬟們輕聲呼喚,寇季幽幽轉性。
睜開眼,就看到了一個木勺子,遞到了自己眼前。
寇季想都沒想,擡手就掃開了木勺子。
武大郎是怎麼死的,他還是知道的。
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人灌東西進嘴,誰知道是藥,還是毒藥。
木勺被掃開,端着藥碗,拿着勺子的丫鬟嚇了一跳,一個屁股蹲栽倒在了地上,藥灑了一地。
寇忠聽到屋裡有驚呼聲,急匆匆趕緊了臥房。
“怎麼了怎麼了?”
丫鬟一邊從地上爬起身,一邊指着寇季,道:“小少爺……小少爺……”
寇忠一愣,意外道:“小少爺碰你了?”
寇忠話音剛落,丫鬟後半句話也說出了口,“小少爺不肯喝藥,還把藥打翻了。”
寇忠聞言,心裡有些失落,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寇忠看向了牀榻上的寇季,疑問道:“小少爺,您爲何不喝藥?”
寇季緩緩從牀上爬起身,感覺到膝蓋一疼,跌倒在了牀上。
寇忠見此,趕忙撲上前,按住了準備繼續起身的寇季,“您可別起來,大夫說了,您需要臥牀靜養。”
寇季感覺到膝蓋上陣陣刺痛,他皺着眉頭,沒有搭理寇忠,反而對丫鬟們擺擺手,道:“你們先出去……”
丫鬟們退出了臥房。
寇季掀開了被子,掀開了褲腿,瞧着膝蓋上一片青色,皺起了眉頭。
寇忠趕忙在一旁解釋道:“小少爺,您在宮裡跪久了,腿上有瘀傷。大夫幫您放出了瘀血,叮囑您要臥牀靜養。”
寇季皺着眉頭,沉聲道:“這麼嚴重?”
寇忠重重的點頭。
寇季伸出手,道:“扶我坐起來,我不喜歡躺着。”
寇忠趕忙扶着寇季起身。
寇季坐起身,寇忠給他背後墊上了一個墊子,讓他可以坐舒服。
寇季疑問道:“剛纔那是治膝蓋上傷勢的藥?”
寇忠盯着寇季,認真的道:“你不光膝蓋上有傷,還感染了風寒。”
寇季愕然,“這麼嚴重?”
寇忠點點頭。
寇季趕忙道:“快去吩咐廚房,把剛纔的藥再熬一份,立馬給我送過來。”
寇忠聞言,一臉愕然。
寇季瞪起眼,寇忠立馬離開了寇季的臥房。
少頃過後。
寇忠端着一碗藥,重新出現在了寇季的臥房。
寇季端着藥,也不怕苦,一飲而盡。
喝完了藥,寇季又道:“去問問府上的大夫,看有沒有什麼治療瘀傷的藥,都給我用上。”
寇忠斜眼看向寇季。
寇季瞪着他,道:“我可不想下半輩子都坐在寇公車上。”
寇忠幽幽的道:“府上的大夫說了,您膝蓋上的傷,不需要用藥,只需要臥牀靜養即可。”
寇季聽到這話,長出了一口氣,道:“那就好……”
其實寇準昨夜在寇季房裡說過的話,有一半是對的,有一半卻錯了。
寇季之所以沒有告訴他腿上有瘀傷的事情,完全是因爲寇季自己沒太在意。
寇季在宮裡跪了四十九日,早就發現膝蓋上有瘀傷。
只是當時跪久了,膝蓋有些麻了,所以並沒有感受到瘀傷的嚴重,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
不然,以寇季惜命的程度,回到了府裡,肯定會招來一大幫大夫,幫他醫腿。
“對了,提刑司的事情怎麼樣了?”
寇季發問。
寇忠道:“朝廷已經下旨,罷黜了提刑司,還權力於六部。”
寇季意外道:“這麼快?我以爲還要拖上幾日。”
頓了頓,寇季追問道:“我睡了多久?”
寇忠道:“一天一夜……”
寇季緩緩點頭道:“我還以爲已經過了幾日了。”
寇忠低聲道:“提刑司之所以這麼快被罷黜,王欽若起了關鍵的作用。”
寇季疑惑道:“他做了什麼?”
寇忠說道:“他得知了川蜀霜災的事情,將其引爲上蒼的懲罰,引動了百官,一起向劉娥奏請罷黜提刑司。”
寇季感嘆道:“老狐狸果然不愧是老狐狸,一擊必中啊。”
寇忠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中午的時候,忙碌了一夜的寇準匆匆趕回府,瞧見寇季醒了以後,放心了不少。
他叮囑了寇季兩句以後,又離開了寇府。
很明顯,他是特意回來看寇季的。
傍晚的時候。
劉亨急匆匆的趕到了寇府,剛進了寇季臥房的大門,就大聲嚷嚷道:“四哥,四哥,聽說您病倒了?”
寇季等到了劉亨的身影出現在了牀前以後,才說道:“不礙事……”
劉亨喊道:“怎麼會不礙事呢。我聽說你都下不了牀了。”
寇季微微皺眉,問道:“誰告訴你的?”
劉亨道:“昨夜寇公在提刑司碰到了我,告訴我的。”
寇季眉頭一展,笑道:“六部去提刑司搶權了?”
劉亨重重的點頭道:“昨天早上朝廷剛下了罷黜提刑司的旨意,下朝以後,那幫六部官員們就衝到了提刑司。他們就跟土匪一樣,見啥搶啥。”
頓了頓,劉亨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話有問題,又補充道:“除了人,他們什麼都搶。”
劉亨撇着嘴,不屑的道:“那幫子文官們平日裡一個個裝的像是人一樣,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露出了真面目以後,比牲口還牲口。”
寇季斜眼看向了劉亨。
劉亨趕忙道:“四哥,我不是說你,你跟那幫文官不一樣。”
寇季晃了晃腦袋,問道:“封樁一房沒事吧?”
劉亨一愣,晃了晃腦袋道:“那倒沒有。朝廷雖然罷黜了提刑司,可封樁一房比較特殊,並沒有被罷黜,而是單獨提出來,晉爲一司。”
劉亨笑道:“我也升官了。朝廷特設了一個提點封樁司,正六品的官。”
寇季聞言,笑着點頭道:“那就好,我們總算沒有白謀劃一場。”
頓了頓,寇季又問道:“是咱們的人跟六部的人起衝突了嗎?”
劉亨搖頭,道:“范仲淹一道,錢穀一房的人就很順從的跟着他走了。刑獄一房跟六部的人雖然有衝突,但是曹兵部到了以後,跟曹佾說了幾句話,刑獄一房的人也沒有鬧。
鬧的是其他幾房的人。
如今,刑獄一房的人,還有錢穀一房的人,都去了六部。”
寇季咧嘴笑道:“我們幾個月沒白忙活。告訴下面的人,讓他們去了六部以後都乖巧點。跟六部的人起了衝突,千萬別動手,也別撒潑,先知會我一聲,我去處理。”
基層的力量是無窮的,這是寇季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一個道理。
朝堂上的官員們也知道。
但是他們的目光卻很少落在基層的那些小官小吏身上。
這才讓寇季撿了個便宜,藉着基層的小官小吏,慢慢的滲入六部。
最後徹底把六部掌握在手中。
寇季請罷提刑司,無異於是一場小小的改革。
歷史上歷朝歷代的改革不少,但是成功的卻寥寥無幾,縱然成功了,最後也會被推翻。
細數歷史上絕大多數的成功的改革,大多都逃不開政變、或者造反的方式。
這兩種方式,寇季都不願意選。
因爲每一次的改革,都會損害一些人的利益。
而這些人不甘心失去利益,自然會反抗。
而且反抗的方式很激烈。
寇季身子骨太單薄,不願意跟人硬碰硬。
所以思來想去,纔想出了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的這個辦法。
這是一個潤物細無聲的辦法,也是一個不需要挑起大規模衝突的辦法。
事實證明,他的辦法成功了。
對劉娥而言,滿朝文武就屬於基層,而這個基層的人數卻不少,就是寇季所要團結的大多數,所以他纔會請奏罷黜六部,藉此來挑起六部官員們奪權的慾望。
同樣的,提刑司的那些小官小吏進入到了六部以後,也會變成六部的基層。
只要他們在六部站穩腳跟,寇季就可以用同樣的辦法,把他想趕下臺的六部官員趕下臺。
也許六部官員們發現了此事以後,會藉着手裡的權力更換手下的小官小吏,達到清理六部中寇季痕跡的目的。
但寇季又怎麼會給他們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