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能見寇季不信,趕忙又解釋道:“你祖父平日裡對自家人固然嚴厲,但自家人若是犯了錯,他一定會迴護到底。”
寇季聽聞此言,抿了抿嘴。
細思了一下寇準平日裡的作爲,倒真如朱能所言。
朱能既然不在乎跟朝堂上的文武爲敵,寇季也就不好再在這樁事上說下去。
寇季陪着朱能又聊了一會兒家常,送朱能離開了寇府。
回到了四君園以後,寇季心裡暗中揣測。
馬元方見到了朱能上書,只怕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上書。
他一定會等到朱能和武勳們斗的差不多的時候再進場。
有朱能當先鋒,先跟武勳們廝殺一陣,他自然樂見其成。
誠如寇季所料。
此後幾日。
馬元方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朱能遭到了滿朝武勳的彈劾,朱能平日裡做過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也被一一挖出來,晾到了朝堂上。
一頂頂的大帽子,扣在了朱能頭上。
朱能儼然成了一個十惡不赦之人。
朱能自然不甘示弱。
瘋狂的在朝堂上揭武勳們的短。
諸如剋扣軍卒糧餉、殺良冒功之類的事情,被他一樁樁,一件件扯了出來。
雙方互相往對方腦袋上扣屎盆子,扣的不亦樂乎。
朱能和武勳們斗的如火如荼。
文臣們一個個坐壁觀上,靜靜的在看熱鬧。
寇季也時時刻刻關注着此事,關注的久了,寇季品出了一些不對味。
以朱能的身份、地位,跟滿朝的武勳們對持了半個月之久,中間要是沒有貓膩,那才奇怪。
寇季有心去宮裡找寇準問訊,但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再見寇準之前,先見一見李迪比較好。
當即。
寇季穿戴整齊,坐上了馬車,直奔李府。
到了李府門口,李府管事迎出門,告訴寇季,李迪不在府上。
寇季又吩咐馬伕,駕車去了王曾府上。
王曾倒是在府上。
聽到了僕人通稟,說寇季來訪後,就讓人迎着寇季到了府內的後院。
王曾、李迪二人皆把寇季當後輩子侄看待。
所以在寇季登門造訪的時候,很少將寇季引領到正堂、偏廳去。
寇季到了王府後院,就見到了王曾着一襲單衣,盤坐在涼亭裡,一邊嚼着冰塊,一邊在揮筆批閱一些文書。
寇季微微上前,躬身一禮。
“下官寇季,見過王相……”
王曾聞言,不悅的哼哼了一聲,便沒有再搭理寇季。
寇季略微一愣,趕忙又躬身道:“小子寇季,見過王伯父。”
王曾握筆的手一頓,擡頭瞥了寇季一眼,隨手在身旁指了一個位置,也沒有開口說話,繼續低頭批閱文書。
寇季走到涼亭邊上,脫了靴子,湊到了王曾邊上的涼蓆上坐下。
王曾坐下的涼蓆,是用一種乳白色,類似玉石的東西製成的,細看之下,又似骨制。
坐上去以後,冰冰涼涼的,十分舒服。
王曾忙着批閱奏摺,不願意跟寇季搭話,寇季也就沒主動湊上去,反而在認真的研究坐下的涼蓆。
二人一個批閱奏摺,一個研究涼蓆。
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的過去。
許久以後,王曾放下了筆,揉了揉手腕,屈敲了敲桌面。
寇季趕忙擡起頭,識趣的給王曾斟茶遞水。
王曾端着茶水,喝了一口,舒爽的長出了一口氣,瞥向寇季道:“看上了老夫這一張涼蓆?”
寇季認真的點頭,“我覺得,此物與我有緣……”
王曾嫌棄了瞥了寇季一眼,沒好氣的道:“你寇府值錢的東西多不勝數。老夫府上,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就是這一張涼蓆。”
寇季乾笑道:“小子也沒說要將此物據爲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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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曾翻了一個白眼,不肯相信寇季的鬼話。
“這一張牙席,是老夫伺候了先帝多年,才得來的賞賜……”
言外之意,讓寇季別惦記。
寇季撫摸着坐下的涼蓆,有些羨慕。
寇季的眼力遠比一般人老辣,坐下的涼蓆是如何製成的,什麼質地,從他看到了涼蓆後的第一眼,就已經知曉。
純象牙製成的……
足足一丈長,六尺寬,清一水的雪白牙骨,整整齊齊的串聯在一起,製成的一張涼蓆。
期間耗費的象牙,不可估量。
當真是……奢侈。
王曾瞧着寇季在打他牙席的主意,頓時輕咳了一聲,朗聲道:“你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入府找老夫,所爲何事?”
寇季略微不捨的瞥了一眼坐下的涼蓆,擡起頭,詢問道:“王伯父,朱能上書朝廷,奏請朝廷罷黜將作監營造軍械的權力一事,是不是您和我祖父三人授意的?”
王曾略微一愣,端起茶杯,淡淡的道:“此事乃是朱能一人所爲,跟我三人有什麼關係?”
寇季狐疑的道:“以朱能的身份地位,面對滿朝武勳發難,不可能支持到今日,背後必然有人幫襯……”
王曾瞪起眼,盯着寇季道:“你小子是懷疑,是老夫和你祖父三人,背地裡支持者朱能,跟滿朝武勳爲敵?”
寇季沒有被王曾瞪眼嚇到,反而認真的點點頭。
王曾瞪着寇季看了許久,見嚇唬不住寇季,便緩緩收回了目光,幽幽的道:“既然你有疑惑,爲何不去問你祖父,反而跑過來問老夫?”
寇季坦言道:“其實小子也沒想着過來問您的。小子原打算去找李爺爺問個清楚,可去了李府以後,發現李爺爺不在,就只能找你。”
王曾哼聲道:“你這個時候跑到李府去見李迪,自然見不到。”
寇季沉吟了片刻,試探的問道:“李爺爺人在馬府?”
王曾長嘆一聲,讚歎道:“你小子果然聰明……李迪確實在馬府。他若是不出面去鎮着馬元方。馬元方那個老倌,必然會順勢上書。
他若是上書,滿朝文臣恐怕都坐不住了。
到時候,老夫三人的謀劃,還如何施展?”
果然……
寇季心裡嘀咕了一下。
眼見朱能在滿朝武勳彈劾下,還能屹立不動,頻頻反擊。
寇季就猜測到,朱能冒然上書的事情,背後必然有貓膩。
再結合朱能此前在寇府內的那一番話。
寇季就不難猜出,朱能背後必然是寇準三人在支持。
寇準三人必然是想借着朱能上書的事情,謀劃一些什麼。
如今聽到了王曾肯定的答案,剛好印證了寇季心裡的猜想。
寇季想通了其中的關節,盯着王曾,疑問道:“那您三位到底在謀劃什麼?”
王曾不鹹不淡的道:“我三人要謀劃什麼,爲何要告訴你小子。難道只許你小子在朝堂上謀劃,就不許我三人謀劃?”
寇季乾笑道:“小子不是這個意思……”
王曾瞪了寇季一眼,“你小子背地裡幹了那麼多大事,卻沒有通稟給老夫,老夫還沒跟你算賬呢。”
寇季低聲笑道:“小子也是怕走路風聲……”
見王曾有發怒的意思,寇季又趕忙道:“您三位藉着小子謀劃出來的東風,謀劃其他的,不是也沒告訴小子嗎?咱們算扯平,如何?”
“下不爲例!”
王曾冷哼了一聲說道。
寇季趕忙點頭。
王曾見寇季態度不錯,也就不打算隱瞞他,直言道:“我大宋邊陲的廂軍,已經精簡的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就是中原腹地內的廂軍。
比起邊陲的廂軍,中原腹地內的廂軍,更加糜爛。
中原腹地內的廂軍,恐怕會被裁撤的乾乾淨淨。
此前老夫三人裁撤邊陲廂軍,已經引起了武勳們的反彈。
若是再直接伸手裁撤中原腹地內的廂軍,那些武勳們必然會作亂。
爲了避免武勳們作亂。
老夫三人就想借着罷黜將作監營造軍械一事,拋出武勳們這些年做過的惡事。
藉此安穩民心。
一旦老夫三人對中原腹地內的廂軍動手。
那些武勳們想要作亂,百姓們也不會被他們蠱惑。”
寇季聽完了王曾的話,若有所思。
寇準、王曾、李迪三人如此做法,是在引導輿論。
先在名義上,把武勳們劃入到惡人的行列,
斷掉了最大的動亂根源。
一旦他三人對中原腹地內的廂軍們動手,武勳們想要在背地裡搞什麼幺蛾子,也只能憑藉着手裡的力量,小打小鬧。
想要弄出大亂子,很難。
想要挾裹百姓們作亂,百姓們恐怕不會答應。
再加上軍中的監軍、推官等人的約束,想要鬧出大亂子,就更難。
寇季明白了寇準三人的心思,也就不再繼續追問下去。
一起向武勳們下刀子,雖然殘忍了一些。
但爲了大宋,不得不這麼做。
寇季盯着王曾,詢問道:“您三位的謀劃,會不會影響到小子的謀劃?”
王曾一聽這話,心裡就有氣,他瞪着寇季道:“聽你話裡的意思,我們三個宰相,還得聽你的不成?”
寇季趕忙擺手道:“不敢不敢……小子只是覺得,小子謀劃一番,挺不容易的。若是因此毀了,怪可惜的。”
王曾惡狠狠的瞪了寇季一眼,道:“這個你可以放心……將作監鑄造軍械的權力被罷黜一事,必然在裁撤中原腹地的廂軍之前。
你且再等幾日,等到朱能把武勳們做的惡事講的差不多了,馬元方自然會上書。
到時候,文臣們必然敬從。
屆時,你的謀劃自然達成。”
寇季聞言,長出了一口氣。
他還真怕自己的謀劃跟寇準三人的謀劃起了衝突。
寇準三人爲了大局,會勸解他放棄謀劃。
如今聽到了王曾話裡的意思,寇準三人在謀劃裁撤廂軍一事的時候,也把他的謀劃考慮到了其中,一起謀劃,那他就放心了。
寇季陪着王曾又聊了一會兒,才離開了王府。
此後幾日。
朱能在朝堂上跟武勳們斗的如火如荼。
寇季卻再也沒去關注。
就在寇季以爲此事不需要自己再去操心的時候,有人找上了門。
寇府。
偏廳。
寇季面對着來人,躬身一禮,道:“見過曹伯父。”
曹瑋深夜造訪,讓寇季覺得有些意外。
曹瑋盯着寇季道:“不必多禮……”
寇季請曹瑋坐下,曹瑋開門見山的道:“寇太師到底想做什麼?”
寇季愣了一下,請人奉上了茶水,一邊品茶,一邊沉吟道:“小子不太明白曹伯父的意思。”
曹瑋盯着寇季,沉聲道:“你明白!”
天底下的聰明人,可不止寇季一人。
寇季能看出朱能上書的事裡有貓膩,曹瑋如何看不出?
不光曹瑋看出來了,高處恭、李昭亮等人也看出來了。
從朱能上書之後到現在,眼看快過了一個月時間了。
武勳們背地裡用盡了辦法,各種栽贓陷害的辦法都用上了,可朱能依然在朝堂上屹立不動。
他們就算是再傻,也知道這其中必有貓膩。
寇季猜到了曹瑋的心思,也知道此事不可能長久的瞞着曹瑋,便盯着曹瑋問道:“曹伯父想知道什麼?”
曹瑋認真的道:“我只想知道,寇太師這麼做是什麼目的,他到底想要什麼?”
寇季並沒有明言,而是隱晦的提醒道:“此事其實跟曹伯父沒有太大的關係……”
曹瑋一愣,皺起了眉頭,不明白寇季話裡的意思。
“寇太師設計針對我武勳,怎麼會跟我沒有關係?”
寇季沉聲道:“曹伯父可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曹瑋眉頭皺了的更緊。
仔細思量着寇季話裡的意思。
寇準在針對武勳,卻又跟曹家沒有任何關係,還跟自己之前說過的話有關……
那麼……
曹瑋猛然擡頭,盯着寇季,聲音沉重的道:“朝廷要裁撤中原腹地內的廂軍?!”
寇季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也沒有開口,算是默認了曹瑋話裡的意思。
他也不怕曹瑋把這個消息傳出去。
在這件事上,曹瑋代表着曹家,已經先納了投名狀。
已經算是背叛了武勳們的利益。
曹瑋若是將此事宣揚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曹瑋臉色有些難看的哀聲道:“我早料到了,寇太師等人在裁撤了邊陲的廂軍以後,必然對中原腹地內的廂軍動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