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這話,寇季聽着有些無奈。
大宋朝的皇帝,以及大宋朝的文臣們,對待武臣,遠遠不止重文抑武那麼簡單。
他們不在乎武臣的身子骨,甚至有時候還會看着武臣去死。
他們一直秉持着只要用不死,就往死裡用的理念。
曹瑋便是一個例子。
曹瑋戍邊多年,積勞成疾,多此請求返京養病,朝廷都沒有應允。
若不是寇季的出現,改變了曹瑋的命運,曹瑋最終會死在任上。
史書上記載,曹瑋卒於天聖八年,而曹瑋早在天生四年,就因病難以上陣,但在此期間,朝廷仍然派遣曹瑋奔波各地,坐鎮軍中。
事實上大宋朝,死在任上的武臣,遠不止曹瑋一人。
折惟忠的父親折御卿,在至道元年,爲了抵禦西夏人入侵,不得不帶着兒子折惟昌,抱病出徵,卒于軍中。
折惟忠的父親折御卿亡故以後,次子折惟昌知州事,在大中祥符年間,麟州告急,不得不抱病馳援,死在行軍的途中。
楊文廣,年七十五,奔波於定州邊陲,病死於任上。
諸如折楊之流,死在行軍途中,死在任上的武臣,不計其數。
所以折惟忠抱恙,繼續領兵出征,在大宋朝不是什麼新鮮事,沒有人會特別在意。
朝廷不會因爲你身體抱恙,就讓你歇下。
趙禎得知折惟忠有性命之憂,臉上的自責和懊悔難以掩飾。
寇季沉聲道:“折惟忠有性命之憂,並不是官家的錯,而是賊人用心險惡,使了毒計。臣此去西北,若是能救折惟忠一命,自然義不容辭。若是來不及救他一命,臣定當會向賊人討回這筆血債。”
趙禎緩緩點頭,嘆氣道:“朕其實很想去西北看看,很想看看那些將士們爲我大宋浴血奮戰。可滿朝文武不會讓朕出去的。
朕連離開這座皇宮,都要得到滿朝文武點頭。
朕去不了西北,就有勞四哥幫朕跑一趟西北。
有些話,朕在人前沒辦法說,但是私底下卻可以說給四哥聽。”
寇季盯着趙禎,做出了聆聽的姿態。
趙禎沉聲道:“四哥此去西北,幫朕問一問折家,看折家願不願意搬到汴京城來。若是願意,丹書鐵卷,高官厚爵,一樣也不會缺。
折家坐鎮西北多年,爲我大宋留的血已經夠多了。
他們該遷入到汴京城,好好享一享清福。
朕不能保證他們是否可以與國同休,但朕可以保證,折家三代富貴不衰,子嗣昌隆。”
趙禎這算是許下了厚諾,真正的厚諾。
以他的地位,再大的承諾,他都可以許的出來。
但能不能兌現,卻很難說。
但他給折家許下的承諾,明顯是他能兌現的。
寇季對趙禎拱了拱手,鄭重的道:“臣會將官家的話,帶給折家。”
趙禎沉吟了一下,嘆了口氣,道:“若是折家不願意,那就算了……折惟忠一旦故去,折家就剩下了一羣孤兒寡母。
朕不願意欺負一羣孤兒寡母,也不願意趁着折家只剩下一羣老弱婦孺的時候,強逼折家。”
寇季愣了一下,沉聲道:“折家若是不願意舉族遷入汴京城,那就讓他們繼續留在府州。不過,銀州、麟州一線的長城邊防,不能再由折家掌控了。
事關朝廷安危,不能由一家一室掌控。
折惟忠有性命之憂,折家無人能夠接替他的位置,西北邊防,便出現了漏洞。
此事發生一次,就足以讓我們警醒。”
趙禎思量了一下道:“四哥此去西北,西北軍政大權,皆有四哥掌管,四哥想做什麼,儘管去做就是了。朕不問過程,只要結果。”
寇季拱手道:“臣一定不辜負官家的厚望。”
趙禎似乎想起了什麼,再次開口道:“還有一件事,朕需要告訴四哥。王雲升在去西北前,朕曾經叮囑過王雲升,一旦折惟忠無力掌管西北的兵事,就讓折惟忠的長子折繼宣出任嗣州事,幫着折惟忠一起處理西北的兵事。”
寇季聽到這話,臉色那是十分精彩。
寇季難以置信的盯着趙禎道:“官家在委任折繼宣之前,可曾派人調查過他。”
趙禎盯着寇季道:“朕調查過他,知道他性子張揚、跋扈。可朕不委任他,又能委任誰呢?折家軍又不可能聽朝廷調遣。折惟忠四子當中,唯有他已經到了可以出仕的年齡。
朕不委任他,折惟忠不論是臥病在榻,還是有性命之憂,折家上下,折家軍上下,都會陷入到無人管束的地步。
朕不指望他如同他祖父、父親一樣,能幫我大宋鎮守一方。
朕只希望他的存在,可以約束折家上下,折家軍上下。”
寇季沉聲道:“就怕他不自量力,闖出什麼禍端。”
趙禎嘆了一口氣,道:“闖禍就闖禍了。總比折家上下、折家軍上下,無人管束,亂作一團的強。有人管束的折家、折家軍,對朝廷而言,對西北而言,都是一大助力。
無人管束的折家、折家軍,就是一盤散沙,就是一塊任人宰割的香肉。
誰看見了,都想咬一口。
西北現在需要安定。
朕別無選擇。”
趙禎這也算是矮子裡面拔將軍,明知道折繼宣不堪,也要推着折繼宣上位。
爲的就是讓折繼宣約束住折家上下、折家軍上下,使其不在關鍵的時候,爲朝廷添亂。
寇季思量了一下,發現史書上,趙禎也是這麼幹的。
在折家羣龍無首的情況下,推着折繼宣上位,維持西北的安定。
縱然折繼宣在西北爲禍,他也裝作沒看見。
等折繼閔長成,可以擔當大任以後,立馬將折繼宣撤職。
寇季突然發現,廢物也有廢物的用處。
至少能在關鍵時候,幫忙爭取時間。
寇季在瞭解了趙禎的心思以後,對趙禎道:“臣想向官家請調一人。”
趙禎聞言略微愣了一下,沉聲道:“朕知道四哥想調遣誰,四哥只管陪着楊折氏北上。四哥想要的人,會在四哥抵達西北的時候,準時到達西北。”
寇季緩緩點頭,對趙禎再次施禮,“那臣就先回去準備了。”
趙禎也沒有挽留寇季,只是在寇季臨走的時候,對寇季道:“朕就不送四哥了。等四哥北上的時候,朕會派遣劉亨,帶着青塘的兵馬,還有皇城司的人手隨行。”
“青塘的兵馬?”
寇季一臉愕然。
趙禎神色複雜的道:“青塘王角廝羅,知道我大宋要對付遼人,爲表誠意,派遣了一萬青塘兵馬,趕到了我大宋。”
寇季沉吟道:“青塘王角廝羅派遣兵馬前來幫我大宋,這是好事啊。瞧官家的意思,似乎還有些不領情。”
趙禎咬咬牙,有些無奈的道:“只有一萬壯丁,剩下的什麼都沒有,你讓朕如何領情?”
寇季一愣,略微瞪起了眼,“一萬壯丁?!”
趙禎點頭道:“一萬沒有兵刃、盔甲、馬匹的壯丁。”
寇季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啥。
青塘王角廝羅這事情辦的有些不地道。
說是派遣兵馬幫助大宋,可是隻給人,不給兵刃和馬匹。
那算是什麼兵馬?
給人看的?
不打算讓大宋用?
趙禎見寇季說不出話,就繼續說道:“青塘王角廝羅在信中言稱,青塘身處貧寒之地,能勉強湊出一萬多人來幫助我大宋已經算是費勁心思了。他們無力裝備這一萬人。”
角廝羅的鬼話,趙禎自然不信。
寇季也不信。
可人家能在大宋和遼國掀起戰端的時候,擺明立場,堅決的站在大宋一邊,並且還派遣了人手過來幫忙。
甭管人家說多少鬼話,人家的這份恩情,大宋得領。
就像是你的鄰居,在你大宴賓客,缺少吃食的時候,給你送了一盤餃子過來,偏偏沒有給筷子。
你是能埋怨人家多事,還是能埋怨人家沒給你筷子,又或者你能讓人家把餃子端回去?
你什麼都不能做,只能人家的這種舉動當成一份恩情,領受了。
寇季撇撇嘴道:“角廝羅的意思是,我們要用這一萬多人,就得給他們配備上軍備,若是不願意用,就在一邊扔着?”
趙禎緩緩點頭,道:“左右不過是一些兵甲,我大宋有的是。只要他們能幫我大宋出一份力,讓他們佔一次便宜,又何妨?”
向來吝嗇的趙禎,第一次表現的如此大方。
即便是屬貔貅的寇季,也沒有反駁趙禎的話。
人家把一萬多人的性命交給了你,佔你一點兵甲的便宜,你能埋怨人傢什麼?
一萬多人的性命,比起那一點點的兵甲,要重要太多太多了。
寇季沉吟了一下,問道:“角廝羅不僅沒有給那一萬人兵甲,還沒有派遣將領領兵?”
趙禎點頭道:“不錯……青塘將人交給我大宋的時候言稱,我大宋地大物博,領兵之人多如牛毛,不缺那一個領兵之人。
朕聽說劉亨曾經在青塘率領過青塘的兵馬,有這方面的經驗,所以就讓劉亨統領他們。”
寇季乾巴巴的道:“劉亨以後恐怕難以得到官家信任了。”
趙禎苦笑一聲,“朕知道四哥和劉亨關係匪淺,四哥不必爲了劉亨向朕套話。朕不是小心眼的人,還不會因爲劉亨在青塘領過兵,就疏離他。”
寇季乾笑了一聲,沒有再多言,他拱了拱手,退出了皇宮。
一路乘着馬車回到了府上,就開始招呼府上的人準備東西。
寇季向來不喜歡做沒把握的事情,他既然答應了要去西北,那就要想辦法將西北的事端全部平息下去,能準備的東西都得準備上,能帶的人手也都得帶上。
忙活了大半日,在府上數百人幫助下,在器械作坊、鍛鋼作坊上萬人的幫助下,寇季準備了許多東西。
東西裝車以後,車馬數量遠比之前寇季去西域的車馬數量更多。
負責押送的人手,也遠比之前去西域的要多。
寇府的人手不足,寇季就從鍛鋼作坊抽調了一批人手。
鍛鋼作坊的工人們,是寇季僱傭的。
他們皆以寇府的僕人自居,所以寇季抽調他們,他們沒有任何怨言,甚至還爭先恐後的搶着要去西北。
爲何他們明知道去西北可能有性命之憂,還如此踊躍呢?
那是因爲之前去西域的那些寇府的僕人,如今都發了。
別看他們如今還是寇府的僕人,在寇府上幹着各種各樣的髒活累活,可他們出了寇府,就是大地主、大富戶。
最富的就是寇府的那個侍衛頭子。
狗日的去了一趟西域,回來以後,置辦了一千多畝地,七八家鋪面,可把瑞安鎮子上的人羨慕壞了。
如今瑞安鎮上的人都知道,跟寇季出去一趟,回來就能變地主、變富戶。
至於去了西北,有可能會死,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
若是能用自己的死,爲家人換取幾百畝地,幾家鋪面,他們會毅然決然的去死。
在這個活着都要拼盡全力的年代,能用自己的死,爲家人拼一個富貴,許多人都會毫不猶豫的獻出自己的性命。
寇季準備好一切以後,就吩咐巡馬衛首領,也就是他的侍衛頭子,去管束車隊。
他自己回到了別院裡,進入到了臥房。
向嫣正抱着寇天賜,坐在房裡,臉上略微帶着點愁容。
見到寇季進了房門,向嫣語氣輕柔的道:“相公又要出征?”
寇季一邊往她身邊踱步,一邊笑道:“什麼叫又要出征?我又不是武臣,不需要征戰沙場,出征一類的詞,用不到我身上。”
寇季走到了向嫣身邊,從向嫣手裡接過了寇天賜。
寇天賜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寇季,一臉呆呆的神情。
寇季捏了捏他的小臉,寵溺的道:“叫爹!”
“哎?!”
寇天賜蠕動着小嘴,喊了一聲。
寇季一張臉瞬間就黑了。
向嫣被逗笑了,心中的擔憂和哀傷也消散了不少。
“你倒是教了一個好兒子。”
向嫣笑吟吟的說了一句。
寇天賜這小子,還沒到懂事的年紀,就已經學會了佔便宜。
自從寇季第一次教他叫爹,他‘哎’了一聲以後,往後每一次,寇季教他,他都不叫,反而還會答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