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不是劉徹,他不可能爲了幾匹馬,爲難自己手底下的將軍和將士。
所以當他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以後,幾乎問都沒有問那些草頭王貢獻上來的馬有什麼特別之處。
反而一心爲自己的將軍着想。
楊文廣在應答了趙禎以後,再次躬身一禮,推出了議事堂。
楊文廣一走,議事堂內就剩下了趙禎和寇季兩個人。
趙禎起身,略微伸了一些懶腰,笑着對寇季道:“四哥有沒有發現,新制推行以後,你我二人批閱的奏疏幾乎少了六七成。
以往你們二人批閱奏疏,一批閱就是一整天。
如今短短三個時辰就處理完了。”
寇季笑着道:“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官家作爲大宋第一人,沒必要將所有的事情都放在案頭,親自處理。
小事就交給下面的人處理,官家只需要處理大事即可。
有功者賞,有過者罰。
官家只需要做到拿捏準政事院、資事院、樞密院的九個主副官即可。
掌控好生殺大權,緊握住官員的升遷和罷落。
大宋自然會穩穩的握在官家手裡。”
趙禎贊同的點點頭。
歷史上的趙禎仁慈、無定性、無恆心。
如今的趙禎,大度、仁慈、霸道。
對於寇季所說的將小事交給下面的人去做,他沒有一點兒異議。
他絲毫不認爲此舉是在掠奪他的皇權。
他反而覺得此舉是在幫他分擔壓力。
對於下面的人會不會藉此架空他,趙禎也不擔心。
三三制的三權分立,本質上就有相互制約的意思。
朝堂上最高的三大權力衙門,就是相互制約的。
政事院和資事院還有沆瀣一氣的可能。
但樞密院絕對不會和政事院和資事院沆瀣一氣。
他們是天生的對頭,從他們涇渭分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成了天然的對頭。
沒有和解的可能,即便暫時性和解,很快也會爆發鬥爭。
所以不論三大權力衙門中任何一個衙門坐大,趙禎都可以扶持另一個衙門,又或者另兩個衙門對付他。
所以無論是他的皇位,還是他手裡的皇權,都是穩固的,前所未有的穩固。
所以他一點兒也不擔心分享皇權會成爲傀儡皇帝。
寇季以前總是覺得仁慈和霸道很從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
但仁慈和霸道卻在趙禎身上完美的體現了出來。
從小長於婦人之手養出的仁慈和寇季調教出的霸道,完美的融合。
催生出了一個新的趙禎。
趙禎吩咐陳琳將自己和寇季的躺椅搬出來,撤走了辦公的大案以後,又吩咐陳琳去御膳房傳膳。
御膳房的御廚依照着寇季和趙禎喜好的菜色忙碌的時候,趙禎正躺在寇季身邊低聲說話。
“四哥,你說說絮兒都過而立六七年了,都成一個老姑娘了,再不給他找婆家,是不是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寇季聽到了趙禎此話,略微愣了一下,疑惑道:“官家往日裡都不管此事的,怎麼突然間提起?”
趙禎長嘆了一聲,“前幾日朕去太后宮中盡孝的時候,碰見了杜太妃。太妃已經滿頭白髮。
朕看到了太妃蒼老的模樣,就想起了絮兒。
想起了絮兒已經過了而立許久了,還沒有成婚,朕心裡就不痛快。
朕富有四海,卻不能許絮兒一個美滿的婚姻。
朕這個皇兄做的有些不稱職。”
寇季沉吟着道:“絮兒也許已經有心上人了,只是沒有點破……”
趙禎立馬坐起身,追問道:“何人,因何不能點破?難道對方已有妻室?朕下旨賜死,全了絮兒的心思。”
寇季嘴角抽搐了一下。
皇權就是這般,說讓你死,你就得死,一點兒道理也不講。
寇季沒好氣的道:“臣說的是也許……並不是肯定……”
趙禎聞言,翻了個白眼,重新躺下,道:“那就是說,絮兒沒有心上人。絮兒既然選不定,那朕就幫他選。
朕回頭讓陳琳將朝野上下所有的青年才俊編撰成冊,送去給絮兒挑選。”
寇季心中嘆了一口氣,在考慮要不要將包拯和趙絮的情事告訴趙禎。
然而。
趙禎下一句話一出,寇季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
“四哥,你覺得由刑法司司使包拯去送選婿的冊子如何?”
趙禎盯着寇季笑問。
寇季翻了個白眼。
趙禎顯然是已經知道了包拯對趙絮有情,而趙絮也不反感,所以纔會說出此話。
寇季沒好氣的道:“你既然知道,何故嬉耍臣?”
趙禎撇着嘴道:“朕許久以前就知道此事,就是包拯整日裡給絮兒寫信的時候,朕便知道了此事。
朕願意爲包拯入京以後,就會冒死找你,或者找朕求娶絮兒。
可等來等去,也等不到包拯求娶絮兒。
朕覺得包拯就不像是個男人。
一點兒魄力也沒有。”
寇季幽幽的道:“在我大宋,娶公主可不是什麼美差。”
趙禎拍着躺椅的扶手坐起身,喝道:“誰說的?朕是大宋一國之君,娶公主是不是美差,是朕說了算,還是朝堂上的那些閒言碎語說了算?”
寇季認真的道:“我大宋有明文,外戚不得干政。”
趙禎不屑的道:“後宮都干政過,外戚干政的還少?在太祖、太宗、先帝頭上都不是鐵律,到了朕頭上就成鐵律了?
當朕好欺負?”
寇季直言道:“官家清除了朝中的皇親國戚,又定下了三代而折的規矩以後,有關皇親國戚的政令,就被文武百官自然而然的當成了鐵律對待。
官家若是不想出爾反爾,不想讓皇親國戚死灰復燃的話,還真不好壞這個規矩。”
趙禎冷哼道:“朕不讓包拯入宗譜玉碟,不讓他們的子嗣入宗譜玉碟,他們還算皇親國戚嗎?”
寇季愣了一下,思量着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容易被人指摘。”
趙禎皺眉道:“那四哥覺得怎樣纔不會被人指摘?”
寇季嘆了一口氣沒說話。
趙禎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有點難看的道:“讓絮兒除籍?”
趙禎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道:“不可能!朕的妹子下駕已經算是恩典了,還要先除籍,再下駕?
什麼時候皇室的公主如此卑賤了?”
趙禎指着議事堂外,惱怒的道:“朕的妹子,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之一,爲了幾句閒言碎語,就要卑賤至廝?
那朕當什麼皇帝?”
寇季平靜的道:“終究還是要依照絮兒的想法來,官家總不能強迫絮兒吧?”
趙禎咬了咬牙,最終還是壓下了心裡的怒火。
那就是趙禎和趙絮兄妹情深,換做是別的公主,趙禎絕對不會在意其心思。
更不可能讓皇室的威嚴蒙羞。
“陳琳?!”
“奴婢在呢!”
“速速擬定選婿冊,送往刑法司,朕要看看包拯有沒有這個擔當。他若是沒有擔當,就別想娶朕的妹子。
朕的妹子當嫁給人傑,而非沒有擔當的鼠輩。”
“奴婢遵旨。”
“……”
寇季嘆息着道:“包拯還算不錯……”
趙禎冷哼道:“他要是有擔當,朕不介意蠻橫的護他一回。後世子孫要效仿,先幹出一番比朕大的功業再說。
朕會立下祖制,告誡後世子孫,先輩定下的規矩,可以改。
但必須立下不輸給先輩的功業才行。”
寇季遲疑了一下,要說話。
趙禎立馬補充了一句,“祖制是祖制,律法是律法,朕心裡很清楚。朕隨後也會將其區分開來。
朕回頭會重新擬定祖制,儘可能將祖制的範圍止步於皇室宗親。
百官和百姓應該受制於律法,而非祖制。
朕看的很清楚,律法得不斷的補充,不斷的更正,才能讓我大宋繼續強盛下去。
所以朕絕對不會讓祖制影響律法。
更不會給後世迂腐之臣藉着祖制阻擋律法修訂的機會。”
趙禎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寇季還能說什麼,只能拱了拱手,讚歎道:“官家英明……”
趙禎聞言,心頭火氣去了一半,他盯着寇季道:“四哥就不覺得朕的決定有什麼疏漏?萬一其中有什麼對大宋不利的呢?”
寇季笑着道:“強爺勝祖方面總得有個標準,不然後世子孫稍微立一點微不足道的功勞,就說自己強爺勝祖的,太丟人了。”
趙禎沉吟了一下,贊同的點頭道:“有道理,此事朕會深思……”
寇季的話趙禎深有感觸。
比如他爹啥功勞也沒有立,就被奸臣蠱惑着去東封西祀,結果將東封西祀給搞臭了。
搞得他想去泰山封禪,都不好意思向百官們開口。
後世子孫若是殺一兩個小毛賊,就自詡強爺勝祖的話,那趙禎能氣的從陵裡面爬出來。
趙禎和寇季商量定了此事以後,就沒有再此事上多糾纏。
趙禎派人催促了一下,御膳房準備的御膳送到了議事堂。
趙禎和寇季二人一起吃了一頓飯,閒聊了一會兒,趙禎才放寇季出宮。
寇季坐着馬車晃晃悠悠的到了竹院以後,就看到了包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竹院前。
包拯一手握着一本冊子,一手拿着一個錦盒。
寇季下了馬車,呼喚了一聲,“包拯?”
“先生!”
“學生見過先生。”
包拯趕到了寇季面前,躬身施禮。
寇季點了點頭,算是迴應了包拯,他目光落在了包拯手裡拿的冊子上面,看到了上面的御用紋路,感嘆道:“陳琳辦事的速度還真快……”
包拯認真的看着寇季。
寇季眯了眯眼,感嘆道:“你和趙絮的事情,我從沒有告訴過官家。因爲官家比我知道的更早。
應當是趙絮身邊的女官漏了風聲。”
包拯聽到此話,慌忙彎下腰道:“學生並沒有對先生不敬的意思。學生知道此事瞞不過官家,學生只是想請先生幫學生一把。”
寇季嘆了口氣道:“你想讓我幫你再拖一些日子,等你下定決心?你應該明白,官家當着我的面下的旨,我沒有阻止,後面就不好阻止了。
雖說官家此舉有些唐突了。
但無論是你,還是趙絮,年齡都不小了。
耽誤不起。
我也不希望你們兩個人一直耽誤下去,所以我沒有阻止此事。”
包拯聽到此話,微微咬了咬牙,沉聲道:“即使如此,請先生將錦盒交給絮兒。錦盒裡的東西便是包拯的心意。
絮兒若是答應,明日學生登門請先生和師孃爲學生做主。
絮兒若是不答應,學生三日後再來。”
寇季眉頭一挑,“決定了?”
包拯鄭重的點頭。
寇季認真的道:“你要想清楚,一旦下了決定,你的仕途很有可能就沒了。”
包拯沉聲道:“學生放不下,所以即便是沒了仕途,學生也得認。”
寇季問道:“不是無怨無悔?”
包拯苦笑道:“學生說無怨無悔,先生信嗎?”
寇季搖頭。
包拯嘆了一口氣道:“學生並不是貪戀權位,學生只是想爲百姓做點事。”
寇季點點頭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不應該用常人的想法來考慮問題。不在朝堂上翻雲覆雨,並不代表不能爲百姓做事。
興一門學問,立一份文脈,不僅能爲百姓出力,也能爲後世的子子孫孫出力。
其功勞可比你在朝堂上翻雲覆雨要大的多。
種一株莊稼、造一種農具,可以惠澤百代。
世人都覺得站在朝堂上才能成大業、做大事,這個想法有些偏駁了。”
包拯聽完了寇季一席話,醍醐灌頂。
包拯對寇季深深一禮,“學生明白了……”
寇季笑着點點頭道:“可還有怨有悔?”
包拯仰頭笑道:“能同摯愛白首,學生無怨無悔。”
寇季哈哈大笑。
“東西給我,滾回去等消息。”
包拯將錦盒交給了寇季,躬身一禮,邁步離開了。
寇季往着包拯離去的背影,笑着道:“單憑這一點就看得出,你比文彥博那個官迷強多了。”
說完這話,寇季又感慨道:“能入朝爲官的,可稱賢臣,卻沒辦法稱大德。大德者,可爲百姓身居高堂,亦可爲百姓卑微入泥土。
拿得起權柄,放不下的,縱然光耀千古,也算不上大德。
拿得起權柄,放得下的,縱然在史書上只有寥寥數語,也值得千古稱頌,更有資格稱之爲一聲大德。”
就像是後世那些不求名利,在背後一直默默爲國防付出的元勳,名聲顯赫者,寥寥數人。
大部分一直默默無聞,直到作古以後才被人提及。
很快又會淡出人們的視野,甚至被人遺忘。
l留下的只有福澤萬萬人的功績。
如此,纔算得上是大德。
寇季沒辦法成爲這樣的大德,因爲他沒辦法做到無私奉獻。
他所作的一切,必有所求,亦追求回報,追求名利。
他的諸多學生當中,能做到無私奉獻的,恐怕也就包拯一人爾。
所以他覺得他有必要促成包拯的婚事,讓包拯得一心愛之人,白首同心。
寇季也算是趙絮的先生,他知道趙絮想要什麼,也知道趙絮缺什麼。
所以寇季想做一次小人,他想打開包拯的錦盒看看,看看包拯準備的東西趙絮是否滿意。
寇季拿着錦盒入了府,並沒有去找趙絮,而是到了一旁的偏廳,打開了錦盒。
錦盒上沒有火漆封口,包拯似乎不怕人看。
寇季身爲包拯的先生,包拯的長輩,幫包拯把把關也在情理之中。
寇季只看了一眼,臉上流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錦盒內是一套金鑲玉的首飾,盒內有銘文,乃是大家所作。
價值不菲。
“真愛啊……”
寇季由衷的讚歎了一聲。
若非真愛,包拯如何能放棄原則,花費了如此巨大的代價,購置了這一套價值不菲的首飾。
終究,還是包拯讓步了。
此物雖俗,但卻是包拯給趙絮的一個承諾。
包拯就是藉此告訴趙絮,‘我雖節儉,但我願意傾其所有養你。’
寇季合上了錦盒,抿着嘴道:“包拯讓步了,就看趙絮值不值得包拯讓步了。”
寇季拿上了錦盒,到了後院,找到了趙絮。
趙絮見寇季手裡拎着一個錦盒,一臉狐疑。
寇季將錦盒遞給了趙絮,“包拯讓我轉交給你的。”
趙絮聽聞是包拯所贈,錦盒看着不像是便宜貨,心裡五味雜陳。
趙絮收下了錦盒,抱着錦盒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
寇季平靜的盯着趙絮看了許久許久。
許久以後。
趙絮緩緩的抱起了錦盒,笑容燦爛的對寇季道:“先生,它應該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後一件珍貴的禮物,對不對?”
寇季一愣,心裡莫名的有些難受。
趙絮的話是什麼意思,寇季聽懂了。
包拯選擇讓步了一次,打開了趙絮的心扉。
趙絮選擇了讓步後半輩子。
寇季遲疑了一下,道:“你可以不收……”
趙絮輕聲笑道:“爲什麼不收?我挺喜歡的。我雖生在皇家,但並不是那種過不慣苦日子的人。
錦衣玉食的日子我過得了。
粗茶淡飯我也吃得慣。”
寇季突然覺得有些心塞,剛纔他還想幫包拯試探一下趙絮的。
可趙絮這一番話讓他明白了。
他貌似枉作小人了。
寇季低聲道:“你長大了……”
趙絮笑嘻嘻的道:“你才知道……如今出去,別人都開始叫我老姑娘了。”
寇季笑着道:“以後別叫先生,叫兄長……”
趙絮重重的點頭,臉上笑容燦爛,眼角卻冒起了淚花。
世人皆到她尊貴,卻不知道她過的其實很苦。
苦日子她不怕,她怕心苦。
“回去候着,我進宮去見官家。”
寇季衝着趙絮擺了擺手。
趙絮卻固執的搖搖頭。
“兄長,讓我進宮吧。”
寇季一愣,沉聲道:“官家會發火!”
趙絮笑着搖搖頭,“我不怕……”
寇季長嘆一聲,搖頭笑道:“罷了,隨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天塌下來兄長幫你扛着。”
趙絮重重的點頭,眼中的淚花更多了。
寇季擺了擺手。
趙絮抱着錦盒出了竹院。
寇季望着趙絮離去的背影,咬牙切齒的道:“趙恆,你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爹。
善良的孩子都落到你家了。
你憑什麼不好好待他們。
東封西祀?
修仙問道?”
寇季深吸了一口氣,喝了一聲,“彼其娘之!”
“老爺?”
寇季一聲大喝,自然驚動了府上的人。
最先趕到寇季身邊的就是管家。
管家見寇季心情似乎不悅,就小聲的呼喚了一句。
寇季瞪向了管家,喝道:“去包府叫包拯滾過來。”
“喏……”
管家答應了一聲,趕忙往竹院外跑去。
他沒有讓府上其他人去傳話。
他感覺到寇季心中有怒,所以不想去觸怒寇季,所以他不打任何折扣的執行了寇季的命令。
寇季雖說對府上的僕人們都很好,但不代表他可以容忍僕人們跟他叫板。
寇季回到了書房,等了一個時辰。
包拯在管家引領下匆匆入了書房。
“先生……”
寇季惡狠狠的瞪了包拯一眼,咬着牙道:“你若負她,我宰了你!”
包拯明白被寇季的兇狠嚇了一跳,身軀微微一僵。
明白了寇季話裡的意思以後,一臉鄭重的對寇季道:“學生之心,日月可鑑。”
寇季甩着袖子道:“滾回去準備東西,明日我帶你入宮。”
包拯拱了拱手,退出了書房。
寇季在包拯走後,對管家道:“去告訴夫人一聲,讓夫人明日去包府,多帶一些人手。”
“小人明白。”
“……”
向嫣從天賜錢莊回府以後,聽到了管家的傳話,就趕到了寇季的書房,瞭解的事情的始末以後,立馬招呼府上的人去準備。
寇季則靜靜的坐在書房裡等消息。
入夜的時候。
一則消息從宮裡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