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離開了,吳力和阿民揹着行囊站在老舊得有些斑駁的矮房前,海風呼嘯着捲起塵土陣陣飛揚,迎面打在臉上颳得皮膚生疼。荒蕪的村落在此刻依然安詳的如歷經蒼桑的老者偉岸地佇立,默默地注視着將要遠行的親人。
昨天阿民把房子裡裡外外打掃了個遍,破敗不堪的屋子也如鏡子般在他手下閃閃發亮,整潔得沒有一絲瑕疵像未施粉黛的女子臉龐一樣的乾淨。吳力知道他是不捨的,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哪能沒有一絲感情,況且這一走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漁村也將不覆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夜夜笙歌的海上夜明珠。
阿民靜靜地合上院子的大門,動作遲緩,眼裡滿是晶瑩剔透的眷戀。他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牢牢地扣上鎖,這把鎖也會將這片熱土永遠地塵封在他的記憶裡。一步幾回眸,那難以割捨的戀戀之情如海水般洶涌澎湃激打着心房,眼裡不停打圈亮澄澄的一片分明是淚。
吳力上前輕拍他的肩膀,說道:“走吧,有朝一日你還會回來的。”
阿民長嘆了一口氣說:“那時還會有漁村嗎?”
吳力沉默不語,他能感受他那有如切膚之痛的心結。吳力告訴他,他爲何遠會落海至此,神情淡漠的像是在講述一件與他毫不相關的事情。他能釋懷嗎?不能!他只是在隱忍,不讓悲傷流露,不讓無奈和淒涼佔據不堪重負的心頭。
阿民的眼裡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他說:“想不到,力哥的遭遇這麼離奇,這麼悲慘。”他拭去快要滴下的淚水,露出陽光無比的憨厚笑容,“和力哥比起來,我這點破事算個毛。”
他的笑容很具有感染力,激發着你身體裡每一個幸福的細胞隨着他潔白的牙齒逐漸綻放,籠罩在你心頭不悅的烏雲也隨之散去。
成功地用自己的悽慘來鼓勵他,留下的卻是傷口撒鹽般鑽心的疼痛,吳力牽強地動了動嘴角露出蹩腳的笑容,說道:“別用悲慘這個詞,活着就有希望!”
他用力了點了點頭,隨即又露出茫然的神情,說:“那我們去哪?”
其實吳力也一如他似的茫然不知所措,是啊,該去哪呢?這個時候才發現世界原來如此之小,小到不能夠容納如螻蟻般渺小的自己。
“去濱海吧,”吳力毅然決然地說,“去看看再作決定。”思念的情緒瞬時如火山噴發似的激涌而出,壓抑了太久的堅強只是在剎那間徹底崩潰。哪怕只是再看一眼,死也甘願了。
阿民讀懂他的心裡隱藏的那份渴望,他說:“我聽你的,力哥,咱就去濱海。我還要幫力哥奪回你的家。”
奪回我的家,鏗鏘有力的話像一道路閃電擊打着吳力的心,熾熱的火焰在瞬息間被點燃,發出轟鳴的巨響,震得整個腦袋嗡嗡地響。迎面襲捲而來的海風熄滅胸膛炙熱的火炎,發熱滾燙的身體像淋了一場瓢潑大雨似的急劇冷卻,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他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能再讓仇恨引發的衝動矇蔽雙眼,一切還需從長記憶。
吳力對阿民說:“以後不要再提起此事。”
阿民不解地問:“爲什麼?難道你不想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吳力懊惱地說:“根本毫無頭緒,我甚至連是對手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去鬥,怎麼去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事情的複雜程度遠不是阿民那單純的思維所能夠考慮的,他還要再說些什麼,卻看到我臉上泛起不悅的神情,只是嘴裡嘟喃了一句:“是自己的就該拿回來!”
幾經顛簸終於踏上夕日的故土,濱海仍在海風的搖曳中像一個優雅的舞者楚楚動人,海浪陶醉地追隨着它輕盈動人的舞姿左右搖擺。陽光直射在聳立雲端的大廈折射出耀眼的光輝,照在奔流不息的人羣身上,那是屬於濱海人獨有的驕傲,這份驕傲掩埋在吳力心底的最深處,佈滿傷痛支離破碎的難以癒合,它早已無形間拉開距離不再屬於我。
阿民像一隻剛出山的頑皮的猴子,興奮地上竄下跳左顧右盼,這裡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具有吸引力的新鮮。有的時候很多東西真是太微妙了,就如吳力和阿民,一個重回故里卻愁容滿面,一個離開家鄉卻興高采烈,其實都是心在作祟,詭譎地左右着你的情緒,我們卻無計可施!
躺在旅館僵硬的牀鋪上,沒有一絲的溫度,冰冷的讓人絕望。阿民像是把玩古董似的擺弄着電視的遙控器,幾十個頻道不停轉來換去,沒有停止的意思。畫面的不停閃動,更激起吳力內心的煩亂,從踏上這片熱土起,他的心情就難以言語的複雜,酸甜苦辣鹹五味混雜在一起,在心內糾結翻攪,只覺得胸口堵得慌悶。
“我說阿民,你就不能定個臺看。”
“力哥,頻道太多不知道看哪個好。”
荒蕪僻靜的漁村連黑白電視都沒有,夜色撩人的寂寥,只有在彼此的交談中打發。無言以對的時候,便草草入睡以渡過漫無邊際的長夜。
沉默的壓抑充斥着整個狹窄的空間,天色不知覺間漸暗了下來,使得房間更顯得沉悶。
阿民撩撥了一個下午的電視,而吳力則靜靜地仰着,雙眼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腦子好像很亂又好像空空如野的一片。
阿民丟掉手中的遙控器,活動了坐得有些麻痹的手腳,說道∶“力哥,我餓了!”
吳力依然眼神空洞地死盯着天花板,說∶“你自己隨便找點東西墊巴,我不想吃東西。”
阿民的腦袋橫在了我的眼前,截斷了我的視線,一個粗糙的手掌探出晃了晃,“力哥,你沒事吧?怎麼一到這,你就像變個人似的,冷冷淡淡的。”
收起恍惚,心中盪漾起對阿民的歉意,對於初出茅廬的他,吳力覺得有點怠慢了,“沒事,走,力哥帶你吃飯去,餓壞了吧?”
阿民嘴上說沒有,肚子偏偏不給面子的擂起抗議的鼓點,聲響巨大的在狹窄的空間都能引起回聲,他們相視一笑勾肩搭背地出了門。
餐館裡阿民盯着菜單傻眼了,天花亂墜的菜名讓他不知所措無從下手,他問吳力∶“這四季常青是個什麼菜?”
吳力笑了笑說∶“妙四季豆加點青椒。”
阿民又問∶“那這個浪裡白條又是個什麼菜?”
吳力說∶“蘿蔔湯。”
阿民顯然有些不耐其煩,兩道劍眉迅速地往眉心聚攏,把菜單一甩,說道∶“淨是虛頭八腦的玩意,蘿蔔湯就蘿蔔湯,還浪裡白條。力哥,你點吧。”
他的耿直可愛讓吳力心情舒展展了許多,隨便點上幾個菜,囑咐老闆上菜快點,免得阿民飢腸轆轆地焦慮不安。雖然到了飯點,可是飯館裡食客寥寥無幾般的冷冷清清,臨街的玻璃落地窗佈滿了厚厚的塵埃,一張小紅紙上面東倒西歪地趴着本店轉讓幾個醜陋的字,服務員懶散地呆立在櫃檯後,無精打采地驅趕着嗡嗡作響的蒼蠅。上菜的速度和店內蕭條的生意不成正比,慢的跟蝸牛似的半天也等不來一個菜。
阿民不停地用筷子敲打着桌面,眼神空洞無光的和他空空如野的胃差不多,時時把頭扭向廚房的位置,然後失望地發出一聲嘆息。
“服務員,我們這邊的菜快點上。”吳力衝着櫃檯叫嚷道。
服務員斜視着說:“叫什麼叫,好了會端給你的。”
吳力氣的頓時語塞,如此低劣的環境,再加上這種服務態度,也難怪生意會這麼差了。
“我說你這什麼態度?”阿民有些惱怒了,“餓了半天也不見上一個菜,我說你們怎麼做生意的?快給我去催催!”
那服務員是即說不說話也不動作,自顧自的揮動着手中的蒼蠅拍。
“你……”阿民想衝過去和她理論,被吳力一把攔住。他說:“算了,吃個飯嘛,犯不着動氣。”
“可是她這也太氣人。”阿民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剛好菜上了,吳力說:“吃菜,吃菜。”
阿民窩着一股火,夾着菜往嘴裡送,可剛嚼了兩口就吐了出來,“呸呸呸,鹹死了。”阿民終於不可抑制地爆發了,“把你老闆給我叫出來,這***炒的什麼菜,老子的手藝都比你強。”
從廚房裡探出一個肥圓的大腦袋,“怎麼啦?怎麼回事?你瞎吵吵啥?”
阿民怒眼相向,叫嚷着:“你這菜***是給人吃的嗎?”
胖子從廚房裡踱了出來,渾身的肉在不停地打着顫,雙眼一眯說道:“不就是給你吃的,難道你不是人嗎?”
“你這什麼態度?”吳力拍案而起,“今天還真是開了眼界,還沒見過這麼做生意的。”
“怎麼的,二位是存心來找碴兒的是不?”胖子咧開大嘴說到。
“叫你們老闆出來說話,你自個兒嚐嚐,鹽巴不要錢還是咋的,你往死里加。老子隨便炒個菜也比你強。”阿民怒不可遏地叫到。
胖子眯起的雙眼,射出不屑地光,“我就是老闆,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想吃霸王餐?我告訴你們,找錯地了。你行你自己炒去。”
老闆和阿民間的對話,倒是在吳力心裡產生了一個想法,反正這店要轉讓,何不把店盤了下來,這樣阿民的事也算有了着落。這裡地段繁華,附近的旅館、工廠數不勝數,只要價格實惠,阿民的手藝也能應付得過去。
倆人還在吵得不可開交,吳力說∶“老闆,你這店我們要了。”
一句話有如晴天霹靂般炸開了雷,兩人一下愣住,直直地盯着吳力。胖子臉上的肉因激烈的爭吵還在不停地抖動着,他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什麼?你要盤我的店?涮我玩是不是?”
吳力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沒這個閒工夫和你開玩笑。”
胖子先是詫異地一愣,隨即臉上笑開了花,說∶“誤會,誤會,兩位老闆先坐着,我去吩咐廚房燒幾個好菜,咱們邊吃邊談。”
胖子的身影消失後,阿民詫異地說∶“力哥,你不是認真的吧,我剛纔說的都是氣話。”
吳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是說真的,有了這個飯店,你往後的路就有了依靠。”
“可是……我打了一輩子的漁,炒菜自己吃還湊合,哪上得了檯面。”
“剛纔誰還自信滿滿地說老子炒的菜也比你強。”
阿民窘迫地低下頭說∶“我那不是說的氣話嘛。”
“放心吧,相信我你行的,實在不行我們請個廚師不就好了。”
說話間,胖老闆端着菜上來了,他滿臉堆笑道∶“兩位老闆,剛纔真是不好意思,對不住您二位。”然後衝着櫃檯叫道,“還傻愣在那幹什麼,拿酒來呀。”
席間,觥籌交錯推杯置盞,胖老闆對他倆大吐苦水,說這小店原來生意挺是紅火,但是他自己好賭,根本無心管理弄得員工散漫,店裡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如今早已入不敷出。
阿民喝得有些高,不停地像數落孫子似的數落着胖老闆,弄得胖老闆不停地點頭說是,尷尬不已。最後他倆都喝醉了,還好盤店的事談的差不多,吳力攙扶着爛醉如泥的阿民告辭時,倆人都以兄弟相稱了。
胖老闆握住阿民的手,激動地說:“兄弟,這店交給你,我放心。你肯定比哥們我強。有常來玩啊。”
阿民剛要開口說話,話沒出口,滿肚的污穢噴涌而出,弄得吳力啼笑皆非!
阿民的身體一接觸到牀鋪,頓時鼾聲如雷,沉沉入睡。喝醉的人死沉死沉的,把他弄回到旅館,吳力早已是大汗淋漓,冰冷的衣服粘貼在身上,像跌入地獄般水深火熱地難受。酒精的揮發在體內橫衝直撞,刺激着神經末梢。一股熱流自上而下的沖刷,滌盪去瀰漫全身的酒氣,卻引發內心更狂熱的渴望。
鏡子裡面皮膚黝黑,滿臉鬍鬚的漢子,身上還散發着蒸騰的熱氣,硬朗的輪廓在迷霧中若隱若現。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鏡中人還是那個曾經清秀白淨的自己,倘若現在把自己和另一個吳力放在一起,更沒有人會說他纔是真正的吳力。
阿民沉睡得很是愜意,此起彼伏的鼾聲,在狹隘的房間裡迴盪擴大。吳力披了件外套就閃出房間。
沿海城市的早晚溫差很大,清晨和夜晚的海風特別凜冽,即使高樓大廈到處林立,也不能阻擋它肆虐的行徑。只有陽光能與之抗衡,晌午的陽光擴散着暖洋洋的光芒,風浪在它溫暖的懷抱中徜徉,風平浪靜的海面光滑得有如美人梳妝的明鏡一般光亮,柔和的光線折上去顯得波光潾潾。
陰冷的月亮懸在半空,輻射出冰冷的氣息伴着風掠過,拂得烏黑的髮絲瑟瑟發抖。裹緊衣領,吳力行色匆匆地走在青石路上。
近了,他甚至可以嗅到家溫暖的氣味,那是一種讓人陶醉的嚮往。呼吸不由地急促起來,掛在胸膛的那顆心更加地躁動雀躍。放慢的腳步,像是通往朝聖路上虔誠的信徒般難以抑制的興奮。
碩大的柵欄式鐵門,是父親喜歡的歐式風格。滿庭簇擁的鮮花爭相鬥豔,曾經俗得扎眼的紅花綠葉,此刻則綻放着無比美麗的嬌媚。圍牆邊的綠化樹越發地挺拔了,被風吹得直不腰的枝椏來回擺動,像是在歡迎他這個昔日主人的歸來,更像是家對他的召喚。
屋內***通明,柔和的光線穿過通往庭院落地玻璃門,黑暗中嬌媚的花挺直了腰肢感受這溫馨的氛圍。倚在粗狀的樹杆上直視,看到溫暖的一幕,若男蜷縮着身體把頭枕在那個吳力的大腿上。那個吳力伸出的手溫柔地拂拭着她飄逸的長髮,眼神放射出無限溫情的光芒。歡樂的笑聲時時從空氣中傳播開來。
多麼幸福美滿的畫面,只是撫摸她柔滑細嫩秀髮的不是他自己,他多麼想念她髮梢散發的獨有的香氣。縱使黯自神傷千百回,奈何光陰一逝不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