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一百八十四這裡的黎明靜悄悄
一個聲音道:“……證據?不知我是否可以做證?”隨着這聲音響起,一個身穿黑色裘衣的人便走了進來,與此同時,整個大殿就忽然變得怪異地安靜,許多人愕然循聲望去,然而這個不速之客卻好象沒有看到這麼多掃向自己的目光似的,腳步平穩之極,這時晏勾辰卻面露大喜之色,疾步穿過人羣,明顯長長鬆了一口氣,對來者道:“君上……”
大殿裡一片死寂,緊接着,有低低的驚呼聲終於此起彼伏地小小爆發了出來,所有人都看着來人,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有的人面現喜色,也有人微微扭曲了面容,晏狄童一張俊秀的臉上陡然間微微漲紅,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這時所有的聲音已經再次有默契地漸漸消失,殿中重新恢復到了剛剛那種異常的寂靜狀態,使得來自衆人的呼吸聲反而顯得越發清晰起來,無數目光不約而同地定定投了過來,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已經猜到了這個人究竟是誰,於是大殿中的各種呼吸聲也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來者自然是師映川,他環視殿內,與這些目光一一對視,此時能夠站在這裡的無不是眉眼通挑之人,但凡被師映川看過來,一旦視線相交,就立刻微微垂下眼,師映川環視一遭,然後就淡淡重複了之前的話,道:“不知我是否可以做證?”頓一頓,接着說道:“數日之前我來過宮中,大周天子親口對我說過,立容王爲太子,我就是人證。”
殿內一片沉默,這種表態簡直極其囂張,但是卻沒有人表示憤怒或者嘲笑,但是此事畢竟事關重大,即使師映川已經表態,也終究有人不肯束手待斃,只見那四皇子面色鐵青地走出人羣,道:“君上今日……”他不是不明白師映川是傾向於晏勾辰一方的,然而在他看來,師映川與晏勾辰無非也只是利益的互相結合而已,師映川沒有什麼理由是必須支持晏勾辰的,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未必不能換取師映川乃至斷法宗的沉默,總而言之,只要大周與對方保持着某種密切的往來關係,提供足夠的好處令對方滿意,那麼龍椅上坐着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對方難道會真的很在乎?
不過四皇子的話剛剛開了個頭,就被師映川打斷了,師映川看了一眼對方身上的服飾,知道這必是晏勾辰的衆兄弟之一,便道:“我說了,我可以作證,證明大周天子決意立容王爲太子,莫非你不相信?”師映川說着,稍一停頓,看向神情愈發陰沉、面容已經青白交加的四皇子,一字一句地道:“我說的話,就是證據……那麼,這裡有誰認爲我是在撒謊麼?”師映川環視着周圍,帶着某種驕傲與嘲諷之意:“不知我可否做這個證人?”
這句話迴盪在大殿中,每個人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開口回答這個問題,其實那日師映川入宮之事人人都是知道的,而宮中自此傳出皇帝決意立容王爲太子的事情也是人人皆知,所以在場這些人也知道師映川說的這些話必然是真的,事實上,哪怕師映川說的是假話,但是隻要從他的嘴裡說出來,那就是可信的,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因爲言語的力量往往與真假沒有必然的聯繫,而是與說話的人是誰有着最直接的關係,所以此刻師映川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着足夠的力量!
這時突然一個憤怒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晏狄童指着四皇子以及另外幾名親王與郡王,無比憤怒地恨恨叫道:“是你們!是你們當中有人毒殺了父皇!只要搶在二哥被立爲太子之前將父皇害死,你們就還有機會,還可以奮起一博!你們平時一個個都恨不得把二哥踩下去,怎會甘心眼睜睜地看他做了儲君?一定是你們,你們喪心病狂!”
晏狄童此時已是涕淚皆下,他的呼吸變得非常粗重,哪怕是連吸了幾口氣都無法穩定下來,他用看殺父仇人一般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那幾位皇兄,直勾勾地攫視着,那其中有着迷茫,狂暴,悲憤,扭曲,這些負面情緒統統都被沒有一絲保留地糅合在一處,然後放射出來,此時此刻,他的眼神之中哪裡還有半點手足之情?晏狄童狠狠指着這些人,手指微微顫抖:“……弒君弒父,你們也配稱人?”他的聲音已經發顫,而且顫得越發強烈,幾乎已經說不下去了,此時就連晏狄童自己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表演還是真的在發泄着什麼,他現在已經根本沒有必要蘊釀感情,因爲他做過的那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已經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他不禁痛哭失聲,同時也將他所要達到的目的徹底實現了,讓他完全以一個父親被兄長殺害的皇子形象出現在衆人面前,他號哭着,面容扭曲,眼中卻帶着13看網着自己的幾個皇兄,面對此情此景,有人看得微微心悸,也有人似乎在低低嘆息,人們想起了平日裡周帝對這位九皇子的寵愛--這畢竟是陛下疼愛的兒子啊,如今陛下駕崩,九皇子又怎能不如此傷心?
“老九,你不要血口噴人!”有皇子面色紫漲,憤怒地指着哭得幾乎要站不住的晏狄童:“你說父皇遭我們所害,可有憑證?”
“……君上!”晏狄童根本沒有理會此人,卻突然間轉身面向師映川,直勾勾地看着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俊秀的臉上現出一個苦澀無比的慘笑,道:“這些人都是害死我父皇的兇手,可恨我人單力薄,做不了什麼,求君上幫我報此血海深仇,晏狄童日後甘願做牛做馬以供驅使!”說罷,雙膝一矮,就要大禮下拜,不過他剛剛有所動作之際,師映川卻已忽然一拂衣袖,晏狄童頓時就發現自己彷彿被什麼無形的障礙攔住了,雙膝竟是不能再屈下去,更不要說跪下了,如此一來,心中不由得越發對師映川的修爲暗暗心驚,這時卻見晏勾辰表情苦澀,臉上扯出了一個真正的慘笑來,眼圈微紅,卻沒有說話,只是對着師映川一禮,師映川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面色各異的衆臣,道:“此事自然要查明真相,謀害天子乃是大逆之罪,容不得兇手逍遙法外。”
師映川說話的口吻,並沒有咄咄逼人之態,但是此刻掃向諸皇子的目光中,透出的卻分明是深深的篤定,那名一開始質問的嫡出皇子面部肌肉本能地抽了抽,咬牙道:“君上莫非就聽信他人一面之詞?”
師映川似笑非笑,道:“按理說我不該干涉大周內部之事,但先皇與我倒是一見如故,況且我師兄白緣也是大周宗室,如此一來,我也算不得外人,不應置身事外,所以有些事情,我自然應該弄個清楚。”話音未落,一旁眼睛僵直若呆的晏狄童突然間彷彿從呆滯中恢復了過來,他頓了頓,突然間抱頭痛哭,直哭得幾乎要閉過氣去,但是哭聲突然間就戛然而止,只聽晏狄童厲吼一聲,猛地就向這個兄長撞了過去:“……是你!你一向最與我二哥不和,也最怕我二哥登位,所以你才害死父皇!”
這突然發生的狀況令衆人措手不及,晏狄童怒吼若瘋獸,拔劍就衝了上去,幾乎是同歸於盡之勢,而對方也同樣身爲武人,出於本能立刻就拔劍而出,想也不想就一劍刺出,眼見這兄弟二人立刻就要上演一幕手足相殘的全武行,血濺當場的慘事似乎就在眼前!
殿中大亂,有人高呼不可,欲上前阻攔,但是又哪裡攔得住?這兄弟二人頃刻間就戰成一團,劍光中只聽怒喝連連,有人趁此變故之際,已奔出殿外招呼禁軍,一時間只聽外面紛亂的腳步聲臨近,諸皇子在這裡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外面幾方兵馬各爲其主,早已虎視眈眈,眼下大殿中亂成一團,局面一觸即發!
轉眼間殿中兄弟二人已殺紅了眼,晏狄童勢若瘋虎,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然而他這皇兄武藝不凡,晏狄童又年紀尚小,終究不是對手,只聽一聲痛叫,晏狄童踉蹌後退,左肩已是涌出血來,而此時他那兄長殺得兇性上涌,哪裡還管許多,寶劍直刺而來,眼看着竟是要將晏狄童斬殺當場!
“小九!”晏勾辰厲喝一聲,搶前試圖阻攔,然而他所在的位置距離晏狄童足有數丈,哪裡還來得及?而其他人亦是失色,有武將欲去救下晏狄童,卻也都是鞭長莫及!
然而晏狄童似乎終究命不該絕,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青光陡然一閃,下一刻,只見一顆戴着金冠的頭顱沖天而起,身首分離,鮮血從斷開的頸間狂噴而出,濺了晏狄童一身,緊接着,剛纔還氣勢洶洶的一具身體重重地栽倒在地,猩紅的血染紅了塗金地面,然後那顆頭顱也隨之落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滾了開去,臉上還滿是猙獰與不可置信之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被輕鬆殺死。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這一幕血腥的畫面,很多人甚至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堂堂的一位親王,就這麼被人像殺雞宰羊一樣殺掉了?這令人震駭無比的事實讓在場的王公貴族們都暫時失聲,所有人都呆住了,這一劍就像是一道悶雷在人們的腦海裡炸響,讓所有人都暫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情緒已經出離激盪,而兇手,那個身穿黑色裘衣,黑髮垂肩的少年,此刻手裡握着一把通體青青的寶劍,劍上有血珠徑直滾落於地,沒有在青色的劍身上留下半點痕跡,這時師映川慢慢將一塵不染的別花春水插回鞘中,他望向殿中正處於極度震驚狀態的衆人,面無表情地道:“……當衆意圖謀殺一位郡王,按照例律,似乎是死罪?此事既然發生在我面前,本人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這是一場流血的衝突,無人出聲,唯有死寂,緊接着就是一聲聲強行壓抑卻又根本無可抑制的抽冷氣之聲,彷彿無數風箱同時在大殿內拉起,眼下無論是屬於哪一方陣營的人們,腦中都出現了短暫的一片空白,臉上也只有一種表情,那就是難以置信的震撼,這時突然一名老臣顫巍巍地伸了手,嘴脣哆嗦着指向師映川,彷彿想要怒斥對方這種駭人聽聞的冷酷行逕,但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師映川也注意到了這個人,不過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只是平淡而又冷漠地看着此人,眼神令人不寒而慄,就好象自己剛纔殺的只是一隻雞似的,只因在他身後有着幾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只因此刻這裡說話最有分量的人就是他,只因現在他有能力殺掉在場的任何人!所以他採取了最簡單、粗暴、有效的方式!
死寂依舊在持續,那名老臣的目光在面對着師映川那沒有一絲情緒的臉上這種情況下,最終還是退縮了,蒼老顫抖的手指無力地緩緩垂下,此人已經明白,不,不僅僅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師映川分明就是在等着這個機會,一個可以公然斬殺皇子的完美藉口,然而雖然有藉口,卻也只有師映川敢這麼做!一個簡單的出劍動作,不單單是殺死一名親王,更是在極度強勢地表明瞭自己的立場!
“師尊,你曾經斬下大周太子一條手臂,而我現在卻殺了一個大周親王,真的是很巧啊……”師映川心中默默想着,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他看也不看血泊中的那具屍身,只望向周圍那些神情各異的面孔,輕聲道:“國不可一日無主,大周天子屬意容王,欲立其爲太子,既然如此,諸位身爲臣子,自應遵從皇帝生前所願,不是麼?”
……
這一年的新年也許是大周有史以來最漫長的一天,也是血色的一天,等到黑夜降臨時,整個皇城當中的混亂已經開始被漸漸平息下去,只不過這一夜,註定會是一個不眠之夜。
夜色漸深,以往的皇宮在這個時候應該就像一隻沉睡的巨獸,但今夜顯然是個例外。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似乎隱約有了一絲淡色,這是黎明到來之前的徵兆,身穿龍袍的晏勾辰站在臨時佈置起來的靈堂中,看着棺內周帝的屍身,面色沉靜莫測,他靜靜站着,沉默良久,臉上沒有半點悲傷之色,更無淚痕,與白日裡表現出來的樣子截然不同,到最後,無非是一聲幾不可覺的嘆息。
晏勾辰看着面前這個已經死去的男人,對方給了他生命,也可以說是給了他現有的一切,然而……晏勾辰忽然笑了起來,然後就持續地發呆,直到忽然有腳步聲匆匆傳來,這纔將他驚醒,只見一身縞素的晏狄童快步走過來,但在走近周帝棺木的時候他的腳步卻突然一下子好象被卡住了似的,踟躇不前,面上也露出了隱隱的複雜之色,晏勾辰見狀,臉上沉靜如水,他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自己弟弟的心事,便道:“你怕什麼?”
“我、我……”晏狄童的臉色有些青白,突然間就覺得之前一直死死壓在心頭的恐懼再也無法控制,那種無法形容的情緒好象岩漿一般猛地噴發出來,榨乾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用力握緊拳頭,狠狠壓低了聲音道:“我有什麼可怕的?我不怕……”
“……這就對了。”晏勾辰表情冷漠,他看着晏狄童,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弟弟臉上那猙獰扭曲的表情,他現在已是天子,心態自然與從前又有不同,只徐徐說着:“不要忘了,母妃到底是怎麼死的,如果不是這個人……父皇難道真的以爲當初的事情,我們兄弟二人毫不知情?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他說着,淡淡笑了起來,一面拍了拍手,似乎是在拍去並不存在的塵土,或者說,是拍去手上那無形的鮮血,晏勾辰的表情和平日裡沒有什麼區別,輕聲道:“我們忍了這麼久,演戲演了這麼久,現在終於如願以償,小九,你做的很好,我們的父皇永遠也不會知道是他寵愛的九皇子給他下的毒,爲了這一天,我們準備得太久了。”
“是啊……”晏狄童有些失神地喃喃着:“二哥,我幫你做了皇帝,你是不是很開心?”
“是的,我很開心。”晏勾辰走了過去,輕輕撫摩着弟弟的頭頂,他好看的脣角微微一勾,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眼中精光閃爍:“這個人死了,我們那幾個兄弟包括他們的母族也很快會和這個人見面,算是我們替母妃報了仇。”青年的臉色微微柔和起來,撫着晏狄童的頭髮:“你做得很好,一來殺了此人,二來可以用毒殺先皇的罪名將那些人一網打盡,從此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後顧之憂。”
晏狄童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享受着兄長溫暖手掌的撫摩,先前毒殺生父所帶來的濃濃恐懼與不安登時一掃而空,一時情不自禁竟是流出淚來,道:“哥,你終於做了皇帝了,我們再也不怕什麼人了……”晏勾辰亦是微笑,心中默默體會着成爲大周天子的快意,這時晏狄童卻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抓住晏勾辰的手,期期艾艾地說道:“可是……二哥,我還是有些怕……”他的目光下意識劃過不遠處周帝所在的棺木,無論如何,對於一個只有十來歲的少年來說,毒殺自己的生父終究是一件令心中難免惶惶不安的事情。
晏勾辰也能夠明白弟弟的心情,他輕嘆一聲,拍拍晏狄童的肩,柔聲道:“不要緊,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邊,有我陪着,沒有什麼可怕的。”晏狄童用力點點頭,伸手抱住了兄長的腰,似乎從對方身上可以汲取到某種力量,他俊秀青澀的面孔埋進晏勾辰的胸前,臉上閃過貪婪的滿足之色--二哥,無論是什麼事情,我都可以替你做的。
此時在皇宮內的某處廢棄冷宮裡,師映川正緩緩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具還柔軟溫熱的屍體,晚間宮中動亂,師映川藉此機會很容易就悄悄制住了一名暗衛用來探索秘法,此人修爲足夠,正符合師映川的要求,在這種時候,也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所作所爲。
師映川的臉上露出滿足之色,然後他撈起地上的屍體,藉着黎明前沉沉黑暗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當地,去將屍體處理掉,等他做完這一切之後,便向着遠遠之處的一間宮殿方向走去。
這次就不需要隱匿形跡了,只管大大方方地走回去就是,一路行來,所遇之人無論是禁軍侍衛還是往來的太監和宮女,統統都是躬身垂頭,恭敬無比,不敢與師映川的目光相對,只見少年容貌絕美,身穿大紅繡金線坐龍衣,頭束靈犀冠,卻是已被新皇晏勾辰當衆拜爲國師,且下令將原先一處皇帝時常使用的宮殿稍作修整,作爲國師日後的居所,以便下榻之用,尊榮無比。
一時師映川回到屬於自己的這座宮殿,只見白玉爲欄,硃紅大柱擎天,金黃琉璃瓦配着青色的飛檐,看上去十分壯美巍峨,師映川進到裡面,殿內燈火通明,一架巨大的落地大照屏上有着數條栩栩如生的金龍,盡顯帝王氣派,彷彿周圍盡數瀰漫着滔天的權勢芬芳味道,令人迷醉,但師映川顯然絲毫不受影響,更不曾被迷惑半分,只是淡淡說道:“……來人。”
“劍子有何吩咐?”一身青衣的左優曇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不遠處的帷幕旁邊,師映川沉默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說道:“大周剛剛死去的那位皇帝是你最大的仇人,便是此人當年下令攻佔你的國家,讓你國破家亡,現在他死了,你很高興嗎?”
左優曇絕美的臉上忽然徐徐綻出笑容,道:“是的,很高興。”他眼中彷彿有幽火飄忽:“只不過還有人活着,率軍攻破上京、屠戮我魏國宗室之人,他們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