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三百一十九、毒辣

319三百一十九毒辣

聽到晏勾辰親口說出花淺眉有了身孕之事,師映川頓時神色一變,眼神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閒適和慵懶,從中透出的寒芒令人肌膚起慄,他不可置信地道:“淺眉有了身孕?這怎麼可能!”

晏勾辰見他如此,還以爲是這個消息令他過於驚訝所致,所以並沒有往別的地方去想,只是走到一旁去點燃了燭火,一面頭也不回地笑着說道:“怎麼不可能?你和她成親已經有數年之久,現在她終於懷了孕,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這些年你們一直都還沒有子嗣,而你早已有了兩個兒子,身體當然沒有問題,所以我本以爲是不是花閣主她有什麼不孕之症,現在看來,原來只不過是因爲還沒有到時候罷了。qqxs.”

然而師映川這時一股兇暴獰惡之氣已經猛地自心底燃燒起來,哪裡還有心情聽晏勾辰說些什麼,晏勾辰是不知道內情,這纔過來向他道賀,在包括晏勾辰在內的其他人看來,師映川與花淺眉成親多年卻沒有兒女,現在終於有了喜訊,這當然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但事實上只有師映川自己知道這裡面的隱情,他娶了花淺眉和皇皇碧鳥都已有了年頭,二女的身子卻都一直沒有消息,這並不是因爲二女有什麼生育上的問題,而是因爲師映川自從當年自己親手剖腹取出女兒之後,就有了難解的心結,再也接受不了與其他人生兒育女,而他如今早已將那門汲取生機的秘法練到了運轉自如的地步,所以當與二女行房時,待他出精之際,就會令精水被抽取得不剩半點生機,這樣的死精又怎麼可能讓女性懷孕?只不過女子天生具有母性,都是渴望做母親的,所以師映川不能將這種事告訴二女,就這樣一直瞞着,哪曾想如今花淺眉居然有了身孕,師映川怎麼能不震怒?因爲這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

這些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若是換作另外一個男人,這樣的消息勢必會令人憤怒欲狂,因爲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不可能忍受這樣的奇恥大辱,更何況是一個手握大權,站在世間最高處的男人?但師映川如今已經不能以常理揣測,他修長的眉毛突然間微微地挑了一下,如同利劍出鞘,帶起森森寒意,眼中卻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擴散開來之後,就變成了帶有嘲諷意味的冷笑,如岩石般冷硬的嘴角緩緩扯出一絲平靜,此時師映川眼裡寫滿了顯而易見的寒意,但他終究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微微垂下眼簾,掩去了眸中流轉的靈光,而這一切因爲角度的問題,所以晏勾辰並沒有看到,此時師映川臉上再無表情,赤眸深處的情緒卻變得極複雜,然而當晏勾辰點燃了燈,柔和的燭光舒展在他面孔上的一刻,一切的異樣就都斂去,化作了平靜的秋水,轉眼間師映川已是神色如常,道:“她懷孕了……那麼,我這就去看看她。”

這是應有之義,晏勾辰自然沒有什麼異議,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師映川便去了花淺眉的住處,此時花淺眉那裡燈火燦爛,到處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往來穿梭的侍女臉上也都帶着顯而易見的笑容,花淺眉與師映川成親多年,一直沒有子嗣,作爲女人,這當然會是一個心結,現在花淺眉有了身孕,這就意味着自己地位的進一步穩固,包括與師映川之間的關係越發緊密,同時也讓天涯海閣的一衆花氏元老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因爲如今花淺眉雖然還是天涯海閣之主,而天涯海閣由於閣主與師映川的夫妻關係以及一系列的複雜問題,並沒有被青元教收於囊中,成爲青元教的私產,但這樣的情況在有心人的眼中,必然是不會一直維持下去的,不過現在一切都迎刃而解,花淺眉只要生下了孩子,無論男女,日後都是順理成章的天涯海閣之主,天涯海閣也就勢必不會被其他人接手或者兼併,依然可以保持固有的結構,許多人的利益也就得到了保證,所以無論從哪方面來看,花淺眉這次懷孕都是一件大喜事。

此時花淺眉正半倚在牀頭,腿上搭着一條薄薄的絨毯,幾名貼身侍女正圍繞在身前小心服侍,見到師映川來,花淺眉面上頓時露出柔和的笑容,眸中燦然生光,道:“夫君來了。”師映川見狀,眼神在平靜之下蘊含着一絲冰冷,就象是一座壓抑的火山,在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面,正不斷涌動着溫度驚人的岩漿,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發出來,絲絲煞意纏繞眸間,他不動聲色地隱藏好這一切,然後就將原本應有的厲語轉換成了正常的平淡語調,道:“……剛纔聽說了你懷孕的消息,此事可是確切?”雖然他的態度有些不太符合要做父親的男人應有的樣子,有着不該有的冷淡,但在他臉上,完全看不出半點被妻子背叛之人所應有的憤怒怨毒等等情緒,顯得冷靜無比,同時也並沒有從那攝人心魄的眼眸中泄露出任何異樣的顏色。

眼下師映川的態度明顯並不像那些聽到妻子懷孕的男人那樣激動興奮,更沒有什麼欣喜若狂,不過花淺眉很清楚他的性子,倒也不以爲意,只嘴角輕輕上翹,神情恬淡而怡然,她生得極美,螓首蛾眉,明眸流盼,一身華貴裙裝掩不住冰肌瑩徹的窈窕身姿,就笑吟吟地柔聲道:“是,太醫已經看過了,確定妾身是有了身孕無疑……這些日子妾身就覺得自己似乎容易疲勞多躁,而且食慾不振,神思倦怠,原本還沒往這方面想,後來還是召人診了脈,才發現居然是有了身孕,本想派人去通知夫君,不過聽說夫君在書房,所以就沒有去打擾。”

此時的師映川早已從一開始的震怒中徹底擺脫出來,在剛纔來這裡的路上,他就已經想了很多,他是一個極爲自信的人,無論是身份修爲還是地位財富,乃至容貌和牀笫間的手段等等,他都相信世間沒有什麼人可以超過自己,一個女人在有了他這樣的丈夫之後,按理說,是不可能會看得上其他男人的,更何況花淺眉又不是什麼水性楊花的女子,決不可能因爲寂寞私慾之類的問題去找別的男人,而現在師映川已當面見過了花淺眉,對方並沒有流露出任何恥辱之意,只有喜悅,這就排除了她受人侮辱的可能,況且花淺眉居住在有數名宗師坐鎮的青元教總部之中,自身又是半步宗師顛峰,在這樣的前提下,誰能強迫了她?那麼這樣一來,事實的真相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花淺眉是自願的,而她的目的就是爲了要一個孩子。

思及至此,師映川的視線不由得移到了花淺眉臉上,將對方美麗的面孔定在一雙赤色的鳳目之內,此時此刻,師映川只覺得臉上似有鋒利的小刀在狠狠刮動,內心的感受很是複雜而古怪,對此,他只能隱約體悟一二,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其實他已經很清楚花淺眉爲什麼爲了得到一個孩子而做出這樣的事情,說實話,在最初的憤怒之後,師映川很快就平靜下來,也隨之調整好了心態,他並沒有太多被人揹叛的感覺,甚至不是很生氣,也許……這只是因爲不愛罷,更何況說實在的,今天這件事的發生,師映川知道自己是有一定的責任的。

一時間站在牀前看着花淺眉容光煥發的面孔,雖然並不覺得太過憤怒,但師映川的眼中還是不覺流露出一抹異樣的光亮,他靜了靜,心中轉念,考慮着自己究竟應該如何處理此事,花淺眉雖然不是他心頭所愛,但兩人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要說沒有一點感情,這當然不可能,若是真的下辣手懲治,也勢必有些不忍,而且這其中還有許多錯綜複雜的利益牽扯,要知道花淺眉不僅僅是他的妻子,更是天涯海閣的主人,如此種種,若是將此事揭開,讓花淺眉爲了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那麼對於青元教的衝擊將會是非常大的,時值這等大爭之世,任何變故都會帶來難以預計的後果,這絕對不是師映川想要的,因此在瞬間的念頭轉動之後,師映川已經有了初步的決定,他的瞳孔深處帶有一個男人遭受巨大恥辱之後所特有的躁動,但這一切都被很好地掩住了,而師映川的表情也顯得格外安靜,他深深看了花淺眉一眼,道:“你現在既然有了身孕,那就安心休養,平時不要太操勞。”

說出這句話的師映川已經很平靜,完全看不出是剛剛得知自己遭到背叛的樣子,對於師映川這樣較爲平淡的反應,沒人覺得有什麼異樣,畢竟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做父親,不至於多麼興奮,一時花淺眉聽了這話,就含笑道:“是,妾身曉得,最近手上一些事情都會移交給其他人負責,畢竟和這個孩子相比,其他都是小事……妾身盼了這麼多年,現在總算有了自己的孩子,怎敢不注意呢。”說着,一隻手輕輕撫摩着還很平坦的泄,俏臉上不由自主地就浮現出柔和的光彩,師映川見了,忽然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那些被壓制在心底深處的憤怒似乎也消去了不少,他是個男人,原本不會很理解女人的母性是多麼強烈,但不要忘了,師映川也是曾經懷過一個孩子的,所以哪怕不是感同身受,也多多少少會有所共鳴,更何況他想到自己是因爲不想再與其他人有孩子,才單方面地暗中剝奪了花淺眉做母親的權利,這的確是極其自私的行爲,現在發生了這種事,從根本上來講,似乎也是自作自受,這是否就是反覆無常的命運對於自己的一個極大嘲弄?真是諷刺啊。

諸多思緒在腦海中翻騰起伏,令師映川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他也沒有什麼心情繼續留在這裡,便隨意與花淺眉又說了一會兒話,就離開了,剛一出門,師映川的臉色便緩緩沉了下來,垂下微涼之意,沉默不語,室外的燈光映到他的臉上,形成斑駁的陰影,其上似有未知的恐怖事物在流淌,令人生畏,師映川回頭看了一眼花淺眉所在的屋子,神情平靜,眼中光華內斂,一片幽深,下一刻,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

很快,師映川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獨自坐在房中,閉目沉思,半晌,忽然起身踱至窗前,此時夜空清冷,月色柔柔,如同一塊銀盤嵌在天穹間,周圍星辰點點,顯得那樣寧靜而恬淡,師映川微微擡頭望着夜空,什麼都沒思考,也沒有動,但即便如此,也仍然給人一股沉重壓抑之感,只因爲此時有夜風灌入室中,將室內的帳簾帷幕都吹得搖擺,輕紗飛舞,而師映川的長髮卻依舊靜靜垂落,衣衫亦毫無擺動之意,彷彿以自身爲中心,在此撐開了一片獨立的區域,沉重而肅穆。

師映川就這樣擡頭注視着天空很久,纏繞在臂上的北斗七劍與他心神相通,彷彿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不平靜,忽然間一道紫光便從袖內飛出,一直沒有動靜的師映川突然伸手虛翻,這柄紫光瑩瑩的意劍便懸停在了他的手心上方,劍身薄如蟬翼,微微顫動間,使得周圍陷入到了一片冰冷的涼意之中,彷彿整支劍是以殺意凝成,師映川長眉輕鎖,末了,雙指微夾,將意劍夾在兩指中間,入手處,只覺得冰涼,腦海中的一應雜念瞬間就被盪滌一空,片刻,師映川突然收劍回袖,然後淡淡開口道:“……去查一下,看看近期大夫人那裡可曾與什麼男子接觸過密。”

話音剛落,角落裡便無聲地顯露出了一個人影,彷彿憑空出現一般,那人低聲應了一聲‘是’,隨即再次隱去身形,消失無蹤,師映川手按窗櫺,眼神幽深難測,今天這件事情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就如同水面被投進了一塊石頭,盪漾出幾圈漣漪之後,水面就又重新恢復了平靜,不過師映川雖然對花淺眉並沒有情愛之念,但畢竟是多年夫妻,妻子現在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沒有任何人能受得了這樣的恥辱,師映川又怎麼可能真的咽得下這口氣,他必須知道究竟是誰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動他的女人!

不過相對於眼下的局勢而言,這件事還是小事,師映川不會爲此過於分心,接下來的日子他似乎並沒有受到此事影響,整天依舊是專注於修行之上,畢竟這纔是自己強大的根本所在,與之相比,其他的都不是那麼重要。

這一日師映川練功空閒之餘,去了皇皇碧鳥那裡,進到屋內,見皇皇碧鳥正兩手托腮望着窗外,似在出神,師映川就道:“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皇皇碧鳥聽見聲音,微微一震,頓時轉過頭去,循聲看向門口處,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緩步走來,由於修爲絕高,如今肌體晶透,不染塵埃,膚質晶瑩的面孔顯得異常潔白,姿容之盛,已超過其母燕亂雲,皇皇碧鳥打起精神,露出一個和煦的笑臉,笑着道:“沒什麼……”她的目光柔軟地鎖定到了對方身上,起身替師映川脫了披風,道:“你來了,我給你拿些點心嚐嚐,是我剛纔做的,味道還好。”師映川伸手給皇皇碧鳥掖了一下鬢髮,道:“不用忙了,我坐一會兒就好,剛剛已經吃過東西了。”皇皇碧鳥聽了,也就不再堅持,兩人就坐下,皇皇碧鳥給師映川倒了茶,笑道:“剪水剛剛吃完點心就出去玩了,不然正好讓你看看他,這孩子練功讀書都很用心呢,又很聽話,跟平琰小時候差不多,是個極讓人省心的孩子。”

師映川看着她說起季剪水時的溫和笑容,心中其實有所欠疚,似在冥冥中錯過了什麼,犯了一個錯誤,不過在眼下,這樣的情緒顯然不合時宜,於是師映川便什麼也沒有說,只接過皇皇碧鳥遞來的茶,啜了一口,仔細看了一眼皇皇碧鳥,摸了摸對方彷彿比往日要尖俏幾分的下巴,道:“看你似乎清減了些,這臉都瘦了。”說話時淡淡的陽光照在師映川無可挑剔的面孔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澤,宛若一幅絕美的畫卷,皇皇碧鳥看着,不知怎的,忽然就心中沉重得有些壓抑,她微微低頭,臉上的神情在師映川看不到的瞬間變得晦澀起來,最終又很快仰起臉看着男子,笑着說道:“是麼,大概是最近吃得少罷,沒什麼胃口。”

師映川聽了這話,也不多言,乾脆就直接說道:“是因爲淺眉懷孕的事麼。”皇皇碧鳥頓時微微一滯,既而忽然間就嘆了一口氣,她垂下眼睫,輕聲道:“不錯,是因爲她……她現在有了身孕,我羨慕之餘,又覺得心裡難過,爲什麼自己也是你的妻子,卻直到現在都沒有你的孩子……雖然你怕我寂寞,將剪水放在我這裡由我撫養,而這孩子也確實給我帶來很多樂趣,但如今見到同樣是你妻子的花淺眉很快就要爲你生兒育女了,我心中到底還是有些難過,不太好受。”

師映川默然,既而就道:“這種事情不必強求,你也不要在意,更不必認爲對不起我,我又不是沒有子嗣,甚至我如今都已是有了孫輩的人,你就是爲我生兒育女,也無非是錦上添花而已,若是沒有,也毫無影響,不是麼。”皇皇碧鳥眼望窗外,輕聲道:“話雖如此,但我還是很羨慕花淺眉,她很快就要做母親了,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也會有一個孩子。”

話題沉重起來,兩個人一時間都不作聲,師映川知道應該如何解開皇皇碧鳥的心結,只要讓皇皇碧鳥懷上他的孩子,這些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但師映川真的再不想讓其他人爲自己生兒育女,他做不到……一時間師映川微微嘆息,他沒有在皇皇碧鳥這裡待太久,又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師映川回去之後,卻是發現白照巫已經抵達意城,在這裡等了一陣了,白照巫乃是師映川的好友,兩人年少時便已結識,因此武帝城那邊若是需要有人出面時,一向都是派白照巫來青元教總部,當下師映川與白照巫兩人便就一些重要事宜商議起來,晚間師映川設宴爲其接風洗塵,說是設宴,其實只是他二人小聚一下而已,這兩個人也有一段日子沒有聚在一起了,現在老友相見,不免就多喝了幾杯,漸漸的夜色深重,彼此也都有了幾分酒意。

眼下月色清冷,天上明月高懸,羣星閃耀,放眼看去,不遠處湖面上波光粼粼,水天相接,此情此景,有如丹青妙筆塗染而成,白照巫懶洋洋地倚着廊柱,手裡拎着一壺酒,另一隻手內則把玩着隨身多年的八枚金色銅錢,有風淡淡拂過,衣袂飄忽,這時一聲低笑自身後響起,白照巫回頭一看,就一個高大身影便似從畫中緩步而出,踏着如水月光悄然走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偏偏對方卻好象整個人隱匿在黑暗之中,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悽清幽寒的感覺,男子肌膚如雪的臉龐在月光中有如一塊明玉,鍾天地靈氣而生,清美無比,好似天上的仙人降臨人間,如真似幻,然而雙眼之中隱約的滄桑卻又透露出一股無以言語的情感,就如同在無盡歲月之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白照巫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醺然道:“你變了很多……”

師映川走到白照巫旁邊,他手裡也拎着一壺酒,聞言便笑了笑,道:“人都是會變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白照巫發現他雙目之中深沉如水,渾身上下隱隱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滄桑冷漠氣息,就像是堪破了世間一切的醜惡,油然一種懾人的風采,白照巫怔了怔,忽然就哂道:“這種感覺……算是真性情流露?”師映川提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淡淡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說着,大袖內突然飛出七道彩光,在月光下飛舞,師映川劃破手指,輕輕一彈,七滴鮮血分別落在七柄劍上,殷紅的血落於劍身,轉眼間就消失無蹤。

七柄劍得到精血餵養,頓時發出嗡嗡震鳴之聲,似乎十分愉悅,白照巫看着這一幕,嘆道:“果然是神劍有靈。”師映川手指輕敲着廊柱,意態醺然,說道:“知道這北斗七劍的來歷麼?此劍原料乃是從天外隕石之中耗費諸多人力物力才提煉而出,泰元帝當年命宮主星乃是紫微,紫微星號稱斗數之主,命宮主星是紫微之人便是帝王之相,有北斗七星圍繞着它四季旋轉,而且當時欽天監之主曾爲其占卜,說是紫微帝星命中註定有七人與其糾纏不清,因此後來索性就打造出了這北斗七星劍,以北斗七星命名,所以就有了這一套神劍出世。”

白照巫聽了,不覺就起了興趣,藉着酒意笑道:“原來如此……那麼,你如今命宮主星又是什麼?總不會還是紫微罷?”說着,拋了拋手裡的八枚金色銅錢,玩笑道:“不如我給你算一算?”師映川看他一眼,語氣平平道:“我這一世的命宮主星,乃是太陰。”

白照巫一聽,卻頓時微微變了臉色,顯然是明白了什麼,師映川見狀,也不以爲意,只望着天上明月,娓娓說着:“不錯,我這一世的命宮主星是太陰,太陰便是月亮,日與月相對,一陽一陰,陽本代表男性,陰代表女性,因此太陰坐命的男子,生來就是最有名的男生女相,克母,克妻,克女……我一出世,生母便喪生,後來娶了梳碧,結果她也死了,自己以侍人之身懷了一個女兒靈犀,結果就夭折……男生女相,克母,克妻,克女,果真一個也不差。”

此時師映川的眼瞳是血紅色的,彷彿裡面有着無邊血海一般,而從他雙脣間緩緩流淌出的言語,也彷彿雪粒一樣沁寒入骨:“知道麼,趙青主乃是當初斷法宗開山祖師、第一代大宗正於一次下山之際無意中揀到的一個棄嬰,所以自然不知道他具體的生辰八字,因此也就不知道趙青主的命宮主星,但是這一世,連江樓有父有母,身世可考,生辰八字當然清清楚楚,而他的命宮主星,就是太陽。”

聽到這裡,白照巫的臉色已經十分凝重,要知道連江樓既爲太陽,而這一世師映川以男兒身行太陰坐命格局,身爲太陰,那麼日月本就不應相見,乃是兩個極端,相生相剋,若是在一起的話,最是無情無義之相,更是大凶格局,如此一來,果然是一份孽緣!思及至此,白照巫心中不由得一跳,卻見身旁師映川負手而立,靜靜望着夜空,雙目迷離,忽地,他嘆息一聲,月光下他一身黑袍,上面的紅蓮如同大片大片的血花綻放,黑紅相間的長袍在清風中柔軟擺盪,像是一朵朵血蓮在夜裡盛開,師映川提起酒壺,猛地灌了一口,既而低低笑了起來,他笑了一會兒,卻一斜身坐在欄杆上,一手隨意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他面色醺然,張口幽幽而唱,唱得斷斷續續,道:“時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

這聲音磁潤流暢,極是動聽,宛如一道清泉在心間流過,這曲調在白照巫這個土生土長的古人聽來自然頗爲古怪,且遣詞組句十分淺易直白,很是俗氣,然而此時聽着,卻只覺得字字句句都擊在心上,彷彿午夜夢迴醒來,舉目四顧,卻只有冷月寒星相伴,此情此心,無可排解,再看那師映川,一雙眸子之中光芒閃爍,好似藏着兩點星辰,明亮異常,只是那眼中,卻依稀有水光浮動……是耶?非耶?

……

眼前朦朧若幻,天上明月照耀,水銀一般的清光柔和灑落,清新欲滴,令人心醉,師映川搖了搖頭,卻是靜靜不動,只看着前面不遠處的一個身影,月色下,那人白衣如雪,面前石桌上放着一壺酒,那人手裡還握着一隻杯子,白衣如雪的挺拔身影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彷彿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有遺世獨立之感。

這是一片迷離的夢境啊……師映川在夜色中怔怔而立,這時男子轉過頭來,眉色濃黑,長及入鬢,不是連江樓還有誰,他的面容在夜色中顯得柔和了些,眼望師映川,師映川忽然一笑,就一步一搖地走了過去,那點酒意他並未運功化去,而是任其充斥體內,一時他來到連江樓面前,從對方手中直接拿過杯子,仰頭喝了裡面剩下的一點殘酒,這才淡淡笑着,打量着眼前的連江樓,伸手抓住了對方的一隻手握緊,懶洋洋道:“有段日子沒見到你了……”

連江樓任憑自己的手被師映川抓緊,他看着面泛膘的男子,語氣如常地道:“你喝醉了?”師映川閉上眼睛,心底的記憶如水一般流轉,前世與今生的無數畫面都在凝神細思之間,忽地,他將連江樓的手拿到脣前,輕輕親吻,一邊說道:“談不上醉,我只是喝了點酒,想要享受一下半醉半醒之間的特殊感覺而已……”連江樓劍眉微微揚起,兩眼如同兩道無底的深泉,深邃難言,他望着師映川俊美之極的面容,忽然間伸手攬住了對方的腰,將人拉進懷裡,吻上了那張菱紅的嘴脣,師映川幾不可覺地嘆息了一聲,心底傳出一聲輕響,好象有什麼東西裂開了一般,對於連江樓的主動他也不拒絕,反而一面體會着脣舌糾纏的熟悉滋味,一面在心中不斷回憶着,前世紛繁複雜的感受,今世的諸多經歷,都一一在心頭浮現,片刻,膠着在一起的脣緩緩分開,師映川低笑道:“昨日因,今日果……”

他拿起酒壺,送到嘴邊灌了一口,又遞給連江樓:“喝點?”連江樓毫不遲疑地拿過,喝了幾口,師映川就笑了起來,他笑起來很好看,甚至有些可愛,其中卻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醉之感,似乎是真的醉了一般,喃喃道:“好象很長時間沒有在一起喝酒了,真是懷念啊……”

兩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這是夢境,可以操控,因此那酒壺裡的酒似乎總也喝不完,到了後來,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總之兩人就這樣交纏在了一起,月光下,以天爲幕,以地爲席,就這樣做着人類最原始的行爲,重溫舊夢,不知過了多久,這一場肆無忌憚的狂亂終於歇止,師映川面容潮紅,他的五指輕輕揉捏着連江樓厚實的胸脯,聲音微微沙啞,道:“你到底有沒有完全恢復趙青主的記憶?……呵呵,看來你還是不想說,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我有時候會做夢夢見當年相遇的那一天,在那天我看到了你,可惜在那一刻,我卻不知道你與我之間的孽緣就此結下,若是知道的話,我想我應該會殺了你罷……”

連江樓不說話,只抱住這個赤身散發的人,師映川輕嘆一下,也抱住了對方,即便以如今兩人的立場相對時,這個男人也依然是言行恬淡低迴,偏偏這些與他曾經的所作所爲一對比,令人不自覺地就想起當初種種,真真是又愛又恨,其中滋味,難以述其萬一,一時間師映川半眯了雙眼,低頭溫柔地輕吻對方,道:“我與你是不同的,雖然你我都是可以爲了追求大道而奉獻一切,但是如果必須以殺掉摯愛之人爲代價的話,我想從前的我應該是下不了手的,越不過這一關,但是你,卻可以作出這樣的選擇,而且從來都沒有因此而真正後悔過,所以我怨恨之餘,也覺得佩服,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師映川醺醺然地說着,用最平淡的話語,來割裂舊日盟約,曾經一份無邪純淨的感情,到現在早已千瘡百孔,令人無以爲繼,一時師映川凝視着連江樓,表情和語氣都很認真地道:“知道麼,哪怕現在你說,你要投靠我,臣服於我腳下,我也不會接受了。”

“……爲何?”一直都不曾說話的連江樓忽然開口,從這個這角度看去,男人的臉孔看上去有着柔和,卻又不乏淡漠,明明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情感流動,可是卻也有一種石頭般的冰冷,不近人情,更可以不惜斬殺一切,師映川看着眼前這個擁有着無法具體形容出來的迷人特質的男子,赤色雙目之中不由得閃過了一絲波動,片刻,他悠悠嘆息一聲,道:“我與你之情,可待追憶,卻已無從再追,曾經已經擁有過最美好的時光,也嘗過最痛心的體驗,這些都已永駐心中,還有什麼可後悔的呢,若還是強求回到過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這纔是自欺欺人,強人所難。”

彷彿是風一樣淡薄的語言在連江樓的耳邊輕輕響起,從始至終,師映川的態度都是平靜,語調之中也沒有什麼指責的意味,那輕柔的吐息拂過連江樓的耳廓,既而嘴脣就吻了上去,忽然之間,連江樓只覺得自己好象失去了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心中涌起無以言喻的感受,這時就見師映川忽然起身,抓過衣袍隨意一裹,他嘴角勾起一絲詭秘的笑色,深深望着連江樓,意味深長地道:“很快,我會送你一件‘禮物’,一個大大的‘驚喜’……”

周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等到再次清晰時,映入視線中的已是熟悉無比的景象,師映川從牀上坐了起來,他聞到自己身上的酒氣,不禁皺了皺眉,運功化去了殘餘的幾分酒意,既而沐渣衣,至於那白照巫,早已是醉得不省人事,在之前就已被下人送去休息了。

一時師映川洗淨身體,換了衣物,他無心入睡,便在牀上打坐,未幾,室中似乎有一縷風吹入,師映川突然睜開眼,面前幾丈外已多了一個黑色勁裝男子,正靜靜單膝跪地,師映川沉聲道:“……有結果了?”

那人低應一聲,上前來到師映川身側,嘴脣微微翕動,低聲說着什麼,師映川聽了,臉色頓時就變了,緊接着神情卻是又有了古怪的變化,短短几次呼吸的時間,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經歷了無數種複雜的演變,最終漸漸平復下來,定格成一片寂靜,師映川坐在那裡,半晌,忽道:“夫人的事,你確定是這樣?”那人深深垂首:“……是。”師映川默然,既而擺了擺手:“好了,此事就到此爲止。”那人聽了,不免十分意外,但這就不是他應該多問的了,當下輕應一句,隨即消失在原地,師映川待對方走後,臉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麼,突然間他起身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紙就要寫信,但剛提起筆,就又停下了,最終還是丟開了筆,原來此事背後的一切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事情的真相……完全偏移了之前的設想。

於是此事便被師映川壓下,自此師映川平日裡該去看望花淺眉便去看,該派人送補品衣食便去送,雖然和一般得知妻子懷孕的男人相比,他顯然沒有那麼殷勤興奮,但也還過得去,況且以師映川平時的性子來看,其他人倒也覺得這樣很正常,沒人懷疑這裡面有什麼問題。

意城,大周皇都。

拒如今正是亂世,但作爲大週中心樞紐的意城,眼下還是繁華依舊,就在二十多年前,這裡還完全不是如今的樣子,當時的意城拒是天下有名的雄城之一,卻也遠遠不似現在的規模,如今的意城乃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城,幾經擴建,比起從前生生拓展了將近一倍的大小,人口亦是增長了數成之多,路上行人往來,摩肩接踵,尤其是繁華地帶,放眼望去,處處皆是人羣,早已堪稱一片樂土,原本這裡就是水路發達,漕運便利,現在經過多年擴建,更是往來便捷無比,來自天南海北的商賈雲集於此,一路看去,大大小小的店鋪星羅棋佈,碼頭上船隻往來不斷,船上所載的貨物品類之多更是無所不包,眼下雖有細雨綿綿,但也並不影響什麼,街上仍是車馬川流不息,叫賣聲此起彼伏。

此時站在意城最高的建築白虹樓上,放眼望去,幾乎可以將整個皇城盡收眼底,男子一身天青色長袍,談不上多麼華麗,只在上面繡着精美的君子蘭紋飾,典雅而安然,但右袖之中卻有紫氣氤氳,依稀數道彩光繚繞周圍,展露出一絲絲令人說不出的心悸寒意,那是一股未被掩蓋的劍氣,如同凝聚着破滅世間一切屏障的鋒銳煞氣,只不過被主人刻意束縛着,這才凝而不發,但一旦被放出,立刻就能攪動出一片腥風血雨。

雨點輕輕打在瓦上,匯聚成無數股細細的水流,沿着瓦檐潺潺而下,交織成一幅晶瑩的水簾,一隻手輕敲着白玉欄杆,肌膚晶瑩如雪,更勝過這白玉欄杆,透明得都能夠看到手上淡淡的筋絡,完全想象不出這會是一隻武人的手。

師映川一面欣賞雨景,一面可有可無地以指輕敲着欄杆,在他身旁,一個俊秀的男孩正皺着眉頭研究手裡的一本泛黃書卷,很是吃力的樣子,末了,男孩終於無可奈何地仰起頭看向師映川,懊惱道:“表哥,我還是不太明白……表哥給我講講罷,好不好?”

師映川見對方精緻的眉頭都糾結在了一起,便微微一笑,伸手撫平季剪水的眉,道:“這個年紀就學這《明玉掌》,確實也難爲你。”說着,就坐下來,給季剪水講解着功法精要,以他如今對武學的理解和見地,天下間豈有人能勝過,像手裡這本算是高深的功法,在他嘴裡卻可以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來詳細剖析得明明白白,直聽得季剪水連連點頭,末了,季剪水把秘籍收進懷裡,一臉認真地道:“等我以後長大了,也要像表哥一樣厲害。”

師映川笑着拍了拍男孩的頭,道:“本座厲害什麼?傻孩子。”季剪水不服氣地道:“表哥是天下第一高手,這難道還不厲害?”師映川失笑:“天下第一……且不說現在本座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還不一定,就算是,那又如何?本座記得曾經對你說過,天上那些星星,很多都是和我們這裡一樣,所以其中說不定也有和我們一樣的人,如此一來,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其實不過是天地之間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罷了,說不定與我們這裡類似的地方根本數不勝數,更何況你我,自然分外渺小,也許在那些星星上,似本座這樣的人物也是數不勝數。”

這樣新奇的說法令季剪水聽得不免入神,師映川捏了捏他白嫩的臉蛋,道:“我輩修行不易,不強大,終究就要化爲黃土,因此無論是誰,都要珍惜擁有的一切,若是一朝不慎,立刻就是往昔所有的努力舉,所以你要努力練功,這纔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其他都是外物,不能過於倚賴。”季剪水用力點頭:“我知道的。”

季剪水還有功課,今天只是跟着師映川出來透透氣,現在已經耽擱一陣了,於是師映川便讓人送他回去讀書,一時細雨漸歇,空氣清爽,師映川站在樓上,看彩虹橫跨天際,不免就有心曠神怡之感,正當他暫時放下諸多瑣事,一心享受這難得的空閒放鬆時光之際,卻有人匆匆上樓來,對他低語幾句,師映川聽了,神色微動,當下立刻便離開了白虹樓,回到青元教,而這時方十三郎與嵇狐顏已經等候多時了,見了師映川回來,兩人都神色嚴肅中透着沉重,方十三郎將一隻匣子放到師映川面前,師映川打開,裡面是厚厚一摞寫滿了字的白紙,師映川翻了翻,上面詳細記載着有關‘黑死病’計劃的一切信息,包括試驗經過等等,師映川合上匣子,突然大笑起來,道:“很好,很好……”

這時方十三郎卻是一副欲言又止之態,但他看着那隻匣子,終究還是開了口:“這項計劃雖然勢在必行,不過預定投放的地點,也許並不需要那麼多,不需要死那麼多人……”

“此事本座自有計較,十三郎,你不必再勸。”師映川淡淡說着,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並非斬釘截鐵,但兩人之間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方十三郎見他這個樣子,知道再勸也無用,便搖了搖頭,不再開口,師映川看了方十三郎與嵇狐顏兩人一眼,道:“好了,現在既然已經大功告成,那麼接下來此事就應該抓緊實施了。”

師映川言語之中隱隱有着說不出來的冷意,方十三郎與嵇狐顏聞言,心中俱是生出寒意,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這件事將會導致什麼樣的可怕後果,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濃濃的沉重--那不是千百條人命,甚至不是一州一郡,而是將會席捲半個天下的恐怖風暴,死去的人很可能以千百萬計,甚至更多!

但師映川對此毫不在意,他並不是天生冷血,然而自從那日剖腹取女之後,再往後又融合了寧天諭的記憶,他就確認了從此自己再也不會真正幸福,從那時起,某些變化便開始發生,他整個人就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蛻變,他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有太多的感情,同時也變得越來越冷漠,這並不是因爲極度的痛苦而導致的瘋狂,也不是什麼刻意的報復,只是曾經讓他最在意的人已經背叛,那麼他最在意的就只剩下了他的道,他的理想,爲此,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是非善惡在他眼裡更是虛幻,至於因爲他的計劃而即將死去的無數無辜者,他完全不在意,只將這些人當作可以被自己利用的工具,就像他曾經說的那樣,這纔是真正的他。

兩日後,上千名暗諜攜帶着即將在人間掀起巨大風暴的瘟疫源頭,由水路秘密離開意城,通過各種渠道潛入萬絕盟,就此拉開序幕,不久之後,萬絕盟一方開始出現瘟疫。

大周皇都,長生殿。

周圍鳥語花香,景緻優美,是一處遊玩的好地方,這長生殿乃第四代大周皇帝命人所建,供奉的乃是月神,相傳十分靈驗,因此數百年來香火一直長盛不衰,兼之環境優美,所以一向有許多人都會來此玩耍,眼下正是氣候溫暖之時,到處繁花似錦,前來拜神遊玩之人不在少數,晏勾辰一身普通的富裕人家打扮,心情很好的樣子,對身旁戴着帷帽遮住面容的師映川笑道:“剛纔你上香的時候似乎在念些什麼,我沒聽清,是什麼事?”

兩人這時已經走出了這片建築,登上一輛馬車,師映川坐穩了,這才取下頭上的帷帽,說道:“沒什麼,只是在神像面前爲死去的那些人禱唸幾句,算是超度了。”晏勾辰聞言,卻想起當初師映川在那場匪夷所思、無法以常理解釋的超度儀式上所做的一切,當下就不免半信半疑起來,師映川見了,卻以爲他是想到了另外一方面,便淡淡道:“怎麼,是不是覺得我這是在貓哭耗子假慈悲?明明是自己一手造成這樣的局面,現在反倒是假惺惺地作態起來。”

如今瘟疫已經在萬絕盟一方爆發開來,且以令人恐怖的速度迅速蔓延,尤其在這樣的季節,氣候溫暖,並且只會越來越熱,這也就意味着情況只會更糟糕,這場瘟疫的爆發是前所未有的,從前雖然也不是沒有過出現過類似的事情,可是瘟疫這種事,古往今來有記載的最嚴重的一次也不過是數百年前在南湯郡發生的瘟疫,而當時最終也只是有近十萬人死於瘟疫之中,然而這一次卻是在萬絕盟境內幾乎有近千處同時爆發疫情,事情之突然,速度之快,程度之可怕,完全打得萬絕盟措手不及,在短短的一段時間內,有統計的死亡人數就早已經超過百萬,成爲有史以來最駭人聽聞的瘟疫大爆發,不過,如此詭異的事情也令人很容易就想到必定乃是人爲所致,否則天下之大,怎麼可能這麼多地方几乎同時出現疫情?尤其在瘟疫爆發的前一段時期,大周方面突然出現一系列的古怪舉動,事實上,那便是師映川下令針對瘟疫的預防與控制措施,確保大週一方不會被波及到,出現大範圍的瘟疫情況,當時衆人都還不明白那些在大家眼中令人摸不到頭腦的一系列奇怪行爲究竟是在做什麼,現在看來,才終於真相大白,也因此使得矛頭統統指向了大週一方,尤其是師映川,而師映川對此根本無動於衷,這也就算是默認了此事乃是他一手策劃,如此一來,作爲始作俑者的師映川頓時成爲千夫所指的對象,人們也由此對於這個天下第一魔道中人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爲一已之私而不擇手段,喪心病狂地做下這等駭人聽聞的惡事,天下之大,也只有此人做得出來,一時間師映川之名可謂是臭名遠揚,遭人日夜唾罵,即便是大周境內,也有不少人對此頗有微詞,認爲師映川此舉實在太過有傷天和,而對於這一切,師映川置若罔聞,完全不放在心上,與此同時,‘黑死病’一詞也迅速流傳開來,人人聞之色變。

馬車悠悠而行,清風吹入車廂內,帶起陣陣花香,聽到師映川的一番話話,晏勾辰不覺皺了皺眉頭,道:“何必說這樣的話,戰爭之道,就是要不擇手段去打擊對手,我不認爲你有錯,只不過作爲你本身而言,看到這麼多人死於此事,你心中不安也是人之常情,沒有什麼假惺惺之說。”師映川淡淡一笑,道:“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因爲任何人的想法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他彈了彈手指,神情平靜如常:“現在一切都基本在預料之中,而萬絕盟對於這種黑死病也完全沒有妥善的解決方法,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使用當初大周在各地實行的預防和控制之法,事實上根據密報所言,他們也的確這樣做了,只可惜,這根本不會有明顯的作用。”

晏勾辰聞言,不覺微微點頭,事實上的確如此,萬絕盟眼下所做的一切都註定不會有多少用處,因爲師映川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給對手留下任何翻盤的餘地,因爲如果只是一二處,甚至數十處地區爆發瘟疫,那麼萬絕盟的確可以用這種辦法將疫情很快控制住,甚至哪怕是爆發瘟疫的地區更多一些,萬絕盟也可以及時壯士斷腕,將損失控制到最低,可是偏偏師映川當初卻是派出了上千名暗諜攜帶着瘟疫源頭潛入萬絕盟,而這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成功地在各自負責的區域將瘟疫散播出去,如此一來,範圍之廣,程度之密集,當真就是絕戶計,沒有給對手留下半點餘地!

且不說師映川坐鎮意城,運籌帷幄,將瘟疫的陰影遍佈萬絕盟境內,另一方面,萬絕盟疫情最嚴重的北邊卻是硝煙四起,千醉雪率青元教鐵騎舉兵壓境,藉着瘟疫帶來的便利一路碾壓,勢如破竹,若在從前想要取得這樣的戰績,則千醉雪所帶的軍隊必會付出巨大的代價,然而在眼下,卻是由於瘟疫的緣故,軍隊在損失不大的情況下便將邊境線往南推移,且一路擄掠一空,以戰養戰,所過之處,滿目瘡痍,一時間萬絕盟方面人心惶惶。

……

雨水溼涼,空氣裡有一種淡淡的腐朽死寂氣息,一輛馬車駛過,一路所見,地裡沒有農夫勞作,野草雜生,路上幾乎也不見行人,卻不時可以看見雙眼通紅的野狗在草叢中躥過,只看那眼睛,分明是已經吃慣了人肉,甚至還有幾隻正在撕扯着不知從哪裡拖來的死人,大口吞吃着,一切的一切,彷彿這裡不是人間,而是一片鬼蜮一般。

一隻手撩開車簾,露出一張俊美之極的面孔,青年看着車窗外的景象,精緻的眉心不覺微擰,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驚擾了青年的思緒:“父親……”青年放下車簾,回身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着親了一下:“丫頭,怎麼了?”女童打着呵欠:“香雪海想下車去玩……”旁邊一雙手卻伸了過來,從青年懷裡抱過女童,那人淡淡道:“別鬧,快點睡覺。”

那人眉心一點殷紅,容顏清美,女童似乎有點怕他,便乖乖地蜷縮在他懷裡,青年見狀,便關切地道:“劫心,我見你這幾日食慾不振,不如我們暫且尋個地方落腳,休息幾日,你眼下有了身孕,還是仔細些纔好。”

這車裡坐的卻是季平琰,梵劫心以及紀桃一家三口,前時三人前往晉陵,一來是看望梵劫心之父梵七情,二來也是有一些重要事情與晉陵方面商議,眼下一家三口正在返回宗門的路上,梵劫心一面輕拍着懷裡的紀桃,一面說道:“不必了,習武之人沒有那麼嬌弱,而且又不是頭胎了,再說已經走了一多半的路,也快要到宗門了,也不差這些天。”季平琰見他這麼說,也就作罷,不多時,紀桃漸漸睡熟了,梵劫心便將她放到一旁的毯子上,這時就聽季平琰嘆道:“記得從前這條路上行人往來,車馬穿梭不息,何等熱鬧,現在卻是冷清至此……”

梵劫心看一眼窗外,沉聲道:“疫情竟是這麼快就嚴重到這種地步了麼。”季平琰面色凝重:“這場瘟疫來勢洶洶,到現在爲止,萬絕盟還沒有拿出可行的方法來控制住瘟疫蔓延,只怕……”梵劫心默然,季平琰亦是沉默,半晌,方道:“父親這一次,真的是……”這時梵劫心卻突然看向季平琰,道:“把香雪海送到意城罷,我不希望她在眼下這種環境中生活。”

季平琰聞言,頓時一怔,他看着愛侶,既而緩緩搖頭:“這樣不合適,我身爲宗子,她既是我的女兒,便一生都是宗門之人。”梵劫心面色冷然,他深深看了季平琰一眼,沒有再勸,季平琰心有愧疚之意,便攬他入懷,道:“劫心,我知道你……”

話音未落,季平琰突然雙目大睜,臉上露出一副不可置信之色,他懷中的梵劫心卻是微閉了眸子,低聲道:“……平琰,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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