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闖西崗
這座山叫西崗。
在雍丘有名,卻甚少有人靠近,因爲傳說山中有野狼,進山的人都被野狼吃掉,即便最勇猛的獵人,也會離它遠遠的。
山風凜冽地吹過,鬼哭狼嚎一般。
但山裡是沒有狼的,只有一羣吃人的“魔鬼”。
一簇簇燈火在山間遊走,鬼火般閃爍,帶着令人驚悚的低吼聲。
“快。快點。”
“把牛馬們趕過去,都趕過去!”
“推入坑裡!”
“跳下去——狗東西!跳啊!”
在西崗山坳的腹地廣場旁邊,挖出了一個十丈左右的深坑,裡面澆上了火油,堆着木柴和來不及處理的假香藥,正燃燒出噼剝的駭人聲音。
然而,被稱着“牛馬”的不是牛馬,只是一羣穿着破爛衣裳被當着牛馬般使喚,常年在此做假香的奴隸。
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小孩。
這些人無一例外,全是被騙來的。
西崗的工頭會在各處招工,名頭是“香藥坊用工”,比尋常用工的月錢高出兩倍甚至三倍,而招工的審查比別的工頭更爲嚴格——
他們要找的是那種窮苦、無人依靠、即便死在外頭也不會有人尋找和關心的“清白人”。
這裡面有一套嚴格的流程,但正如萬鯉魚所說,這些人一旦送入西崗,終生都再也出不了山,不僅不會有工錢,死亡纔是他們最後的歸路。
一日三餐,吃着豬狗般的食物,做着繁雜的勞動,暗無天日、渾渾噩噩。
即便這樣,他們仍存着求生的信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誰知,生存也成了奢望。
滅口的命令是半夜時分下達的。
火坑挖好了,是他們自己挖出來的。
但挖的時候,他們沒有想到要被燒死活埋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們自己——每一個人。
有的人來不及逃跑,被推入火坑,生生燒死。
有人血性未滅,他們奮起反抗,撲上去同西崗的打手護院們搏鬥,或者四處逃跑……
但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西崗障礙重重。
沒有人逃得出去。
哀號陣陣,驚天動地,這裡仿似一個巨大的狩獵場,“牛馬”們便是待宰的獵物,他們掙扎也好,不掙扎也好,都只有一個等待死亡的結局。
不能讓他們活着見人。
不能讓他們見到明日的天光。
不能讓他們成爲犯罪的證據。
所有人都要死。
“都出來!出來。”
馬棚外面,打手在大聲叫喚。
藏在馬草堆裡的瘦弱母親撿起一根木棍,瑟瑟發抖地防備着,雙眼死死盯着黑暗的棚門,一隻手緊緊攬着她的孩子。孩子將頭埋在母親的懷裡,小小的肩膀在微微顫抖,牙齒磨得咕咕作響,不敢回頭,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哭泣。
砰的一聲!
馬棚的門板倒下。
孩子哇的一聲,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恐懼,縮入母親懷裡,撕心裂肺地嚎叫。
那母親瘦弱的身軀怎麼能保護她呢?
“求求你,求求你們了……”母親的眼睛帶着哀求,北風混雜着嘶啞的聲音,幾乎同時衝出,她想磕頭,但她身子僵硬得沒有辦法做任何的動作。
巨大的恐懼,像一座山。
壓着她,但沒有壓垮她。
她的眼淚落下來,糊住了髒污的面孔。
她的腦子裡演了千百遍那些“牛馬”被推入火坑發出哀號的畫面,她可以死,她的孩子不可以……
她的木棍捅了出去,捅在那個打手的腰上。
孤注一擲的力量,讓磨尖的木棍發揮出超常的力量,一下貫入打手的腰間。
受傷的打手嚎叫一聲,踉蹌兩步坐在地上。
他的喊聲讓正在隔壁搜索的同夥聽見了,竄了進來,看見昏暗的馬棚裡,那個瘦弱母親如同鬼魅的雙眼,還有抱着孩子要和他們拼命的樣子。
“瞧你那點出息!叫一個婦人給捅了?”那人手舉着火把,奚落受傷的同夥,獰笑着往前走去。
火把的光芒將母親的雙眼映成了一種血紅的顏色。
“不想在火坑裡燒死,在這裡死也是一樣。”
“今天晚上,誰也逃不掉。”
“明天這座山,將成一座廢墟,你以爲躲在馬棚裡,就能活命?”他認識這個帶孩子的婦人,也是被騙來的,和其他的“牛馬”沒有任何區別。
“好死比歹死強。”這個打手抽出刀,慢聲笑道:“看你帶着孩子可憐,我成全你,給你一個好死。就一刀!下輩子好好找戶人家投胎。”
“不!”母親驚恐地大叫。
她的孩子在哭,她護着孩子,滿臉是淚地乞求。
“饒了我的孩子吧,她才五歲,她什麼都不知情,什麼都不懂。”她拼命搖着頭,“她甚至都說不清楚話,她是不會出賣你們的,不會的……求求你,求求你了……”
打手一愣。
這個娘子是個聰明人。
很多人被推入火坑,仍然不知道是爲什麼而死。
她卻明白,是因爲他們知道得太多。
他們都是證據。
證據是不能活着的——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打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同樣貧窮和悲慘的人生,在揮起大刀那一剎,聲音竟有着同類纔會發出的悲憫,然後大叫一聲……
身子軟倒下去。
他是被一塊石頭砸中的,石頭先是砸在他的刀上,迸出火星,接着砸中他的額頭,嗡的一聲,腦子剎那空白,再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火把落在地上。
馬草遇見火,很快燃燒起來。
那母親緊緊握着棍子,看到倒在面前的漢子不知所措。
直到一個人影從背後衝過來,一把抱起她的孩子,“快走!這裡要燒起來了。”
婦人回頭,看到一個和她同樣瘦弱的小娘子。小娘子抱着她的孩子,在她的背後,還有一個身材挺拔的冷麪郎君,蒼白的臉,滿是寒芒的雙眼,下頜留着小鬍鬚……
兩張都是陌生的面孔。
婦人不認識他們,但猜測是與她同樣命運的“牛馬”。
“多謝娘子搭救。”
“別廢話了。快跑——”
那小娘子一隻手抱着孩子,一隻手拖着那個郎君往馬棚外跑。
婦人愣了愣,擦乾眼淚,撿起那漢子掉下來的刀跟在他們的後頭。
出了馬棚,幾個打手便追了上來。
“別讓他們跑了!”
“抓起來,投入火坑裡去。”
這一喊,更多的打手兇狠地圍上來。
婦人抹着眼淚,突地停下逃命的腳步。
“小娘子,你們快跑,我來拖住他們——”
她指着一個方向,然後雙眼期待地望着她。
“若你們能僥倖活命,請幫我告訴我的女兒,就說她的娘……無能、無力、沒有本事,還把她帶入了火坑……但娘很愛她,娘要她好好活下去,長大嫁人時,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不要再被人騙了。”
辛夷詫異地回頭,看着她單薄的身軀,“你要怎麼拖住他們?”
婦人搖頭,“我不知道,無非一死。你們快跑,快跑……”
說罷她便舉着那一柄帶血的刀,雙眼猩紅地瞪着那幾個追來的打手,用一種搏命的、悲壯的、必死的勇氣,咬牙切齒地看着他們。
“你們這些豺狼,你們活該下地獄!我和你們拼了。”
馬棚外面就是一個廣場,堆放着成片成片的錫木箱,散發着異香……
那些箱子裡都是尚未來得及轉移的香料。
有一些人,正在把香藥往火坑裡推,連同人一起。
還有一些舉着火把的打手,在追趕滿地逃跑的“牛馬”,找不着爹孃而哭嚎的孩子,受傷倒地掙扎嚎叫的人,以及匍匐在地的屍體……
這是一個人間煉獄般的存在。
誰敢相信,這是發生在離汴京府如此這近的雍丘地界?
當這些人爲了一口飽飯一條性命而苦苦掙扎的時候,繁華的汴京城裡張燈結綵,正在等待年節的到來……
辛夷眼睛微微眯起,瞥一眼身側那個目光冷冽的廣陵郡王,抱着孩子走到那個婦人的面前,朝打手們冷笑一聲。
“你們這些蠢貨,你們以爲殺了他們,你們就能活命嗎?”
打手和護院們看着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娘子,還有她背後不遠那個長身而立的郎君,皆是一怔,接着便有些慌亂起來。
“你們是誰?你們從哪裡進山的?”
辛夷不回答他的話,目光環視一眼香藥廣場。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們以爲當人家的走狗會有什麼好下場嗎?長長腦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