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視線朝她看來,辛夷微微垂頭,在儂智高身側坐好,沒去理會那些探究的目光。
“想吃什麼,自己拿。”
儂智高淡淡的聲音傳入耳朵。
辛夷沒有擡頭,嗯一聲。
桌上擺滿了食物,辛夷目光掃一眼,沒有什麼食慾,儂智高見她不動彈,將果盤往她面前一拉,輕描淡寫地笑道:“你不是說嶺南出佳果,最喜食鮮?果子是今晨從廣南東路送來的,嚐嚐。”
辛夷不想吃。
但一個合格的人質,不可任性。
她面無表情地拿起一顆青棗,慢慢地吃。
儂智高露出滿意的微笑,仰頭望向殿中的客人。
“諸位趕在年節前來我儂寨賀慶,是我和族人的榮幸。只是寨小家弱,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大家,但請暢飲,不醉不休……”
“幹!”
“乾了這杯,共謀大計!”
楠臺裡一時歡聲笑語。
辛夷沉默端坐,突覺有一束目光凝視。
她擡頭,與那人四目相對,心下一顫,幾乎不敢置信。
“怎麼了?”儂智高朝她看來。
“沒什麼。”辛夷若無其事地挪開眼,眸底是如水般的明澈,微微帶笑,“看你們說得熱鬧,卻半句都聽不懂,好奇。”
“哈哈哈哈。”
儂智高朗聲大笑着,突地側頭湊近她,深目幽黑。
“你想知道什麼,我說與你聽?”
辛夷搖頭,“我就隨口一說,儂首領不必理會我。”
儂智高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轉頭與旁人說話去了。
辛夷繼續漫不經心地吃果子,眼波都不敢往那個方向蕩,一顆心卻跳得幾乎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那是一個盤坐在大殿末位的蠻族小吏,皮膚黝黑粗糙,一塊粗布頭巾裹着漆黑的髮絲,臉龐平平無奇,丟在人羣裡都找不出來,但他身材清瘦,腰背筆直,氣質十分沉穩……
皇城司的特務無孔不入。
辛夷總算相信了…………
但特務頭子傅九衢會親自過來,甚至坐在儂智高的宴席上,仍是令辛夷始料未及,一時間擔心得頭皮發麻,手心冒汗。
·
酒過三巡。
一個蠻族首領從客位站起來,端着酒杯敬過儂智高,神色不安地一嘆。
“仗着酒勁兒,我大着膽子說幾句真心話,大王不要見怪……”
儂智高爽快地道:“酒宴上都是自己人,但講無妨。”
那人道:“狄青休兵這麼久,不退不進,心裡指不定打着什麼小算盤。咱們再這樣等下去,只怕要吃他的大虧……”
一聽這話,有人低聲嗤笑。
“狄青算什麼東西?我看他就是虛有其名罷了,諸位不要太高看他。此人桀驁不馴,夙來不受宋廷看重。他要不來糧,要不來餉,甚至都無過冬的棉衣,士兵滿是牢騷,厭戰至極。宋人有句話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狄青縱使有三頭六臂,拿什麼來攻城拔寨,拿什麼來對付大王的標牌陣?眼看就入冬了,我看他們是準備在賓州過完大年,再圖後計了。”
辛夷擡頭看過去。
羞辱狄青這人,正是坐在傅九衢身側那個蠻族首領,不知是三十六洞哪一洞的當家人。
他在這裡好像勢力不小,話音一落,席上原本的緊張情緒便散了些許,就連儂智高也笑了起來,謙遜的語氣裡滿是豪氣。
“狄青沒有後臺是真的,但我們也不可小覷。”
“哼!宋廷空有百萬大軍,打不過契丹、党項、打不過女真、蒙古,便是連交趾李朝抖一抖腳,他們都畏不敢前。我儂軍悍不畏死,驍勇善戰,竟會怕他們不成?依我之言,大王實在不必過分畏懼狄青的虛張聲勢……”
“哈哈哈哈,宋軍百萬,只狄青一人能戰,何所懼哉?”
“來來來,喝酒喝酒!”
辛夷默默地坐着,聽不懂他們的笑聲和嘲弄,心裡只擔憂着傅九衢,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
突地,儂智高側過頭來問她:“你說,宋軍能不能戰?”
辛夷沒有想到儂智高會突然問到這個,淡淡一笑。
“那得看打誰了。”
儂智高道:“兩軍對峙,你說打誰?”
辛夷盯着他的眼睛,把心一橫,“那自然是不如儂軍。”
儂智高愣了愣,意外驚喜般哈哈大笑。
“諸位聽見了吧?我這婦人說,宋軍不如我。”
辛夷眉心一皺,懷疑儂智高喝多了。
他從前是不會用“我這婦人”來形容她的。
儘管儂寨裡不少猜測,但儂智高在她面前從來沒有過分的舉動,偶爾還會挖苦她幾句,常讓辛夷懷疑自己這個人質的價值是不是已經沒有了。
她下意識往殿中那個男人看一眼。
可那人沒有看她,低垂着眸子,手上端酒,面無表情,影子在通明的燈火下拉成長長的一條,就像沒有聽到儂智高的話,沒有看見那些人用奇奇怪怪的語言和眼神,曖昧地打量她……
儂智高似乎察覺到辛夷的情緒,目光一掃,盯着她的臉。
“不高興了?”
聽着他語氣裡夾帶的嘲弄,辛夷涼涼一笑。
“不敢。”
儂智高瞥她一眼,突然輕飄飄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淡然無波地道:“如果宋廷不肯贖你,就留下來,做我的女人吧。”
辛夷嚇一跳。
她抽回手,看着儂智高泛紅的雙眼。
“儂首領喝多了。”
儂智高攤開空蕩蕩的掌心,看一眼,手指頭輕捻幾下,似乎在感受那細緻柔嫩的肌膚帶來的美好,脣角不經意揚起一絲笑。
“不肯?呵,那便由不得你了。”
兩個人坐得位置離客人較遠,衆人只能看到他二人低頭細語,以及儂智高對那宋女的滿臉寵溺,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辛夷心跳得極快。
剋制情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當下。
她垂下眼簾,似笑非笑,“儂首領不會爲難一個弱女子的。”
儂智高冷笑:“一介亡命之徒,有什麼不會?”
說着,他輕捏手上的珠串,側臉看向辛夷裘氅的毛領裡那亮白得刺眼的肌膚,目光隨着酒意發燙。
“我不是君子。一直以禮待你,那是給宋廷的臉面。如果他們不要臉,那就怪不得我了。”
辛夷默然。
這不是一個可以冒犯儂智高的場合,但因爲座中那個男人,她很難不去在意儂智高過於親近的舉動……
一直到宴飲結束,客人告辭離去,辛夷如坐鍼氈的煎熬纔算結束。
她目送那個頎長的背影遠去,久久未動。
從始至終,傅九衢沒有看自己,是不是不高興?
辛夷懷揣着這樣的猜測,心不在焉地回到自己的住處。
布姆正拉着臉在訓一個犯錯的僕役,看到辛夷回來,又指桑罵槐地損了她幾句。
然而,辛夷只當沒有聽見,有氣無力地進屋,將門一關,便倒在牀上。
布姆皺眉,上前去敲門。
“晚膳你還吃嗎?”
“不吃了。”辛夷說。
布姆不滿地哼聲,“在大王那裡用過好的,那是不用吃了。我看,三天不吃也餓不着你。”
辛夷懶得回答。
她壓根兒就不想和儂智高的女人爭風吃醋。
心下唯一憂心的是,傅九衢來了,住在何處?什麼時候走,會不會帶她走?
這麼一想,辛夷又激動地爬起來,將木窗的閂子扳斷,虛虛地掩着……
她期待與傅九衢見上一面。
然而,接下去的幾天,她不僅沒有見到傅九衢,連出門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儂人的年節到了。
大寨裡有外客,儂智高怕她趁機亂來,加強了寨中守衛。
儂人的新年和中原大爲不同,日期在十一月底。
年節時,村村寨寨會殺豬宰羊,飲宴祭祖,盛裝打扮,走親訪友,送利市,賀豐登。姑娘們則是爭相去泉邊挑新水,村寨間還會賽銅鼓,對歌傳情,可謂熱鬧。
隨着年節的臨近,辛夷內心越發不安,撓心撓肺一般難熬……
布姆說,來儂寨的客人會在節後離開。
辛夷忐忑的情緒終於被推到極致,她不能再坐等。
傅九衢這麼久不來相見,只有一個可能——他比她更不方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