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樓身處絕境,依舊十分平靜。唯獨對傅九衢充滿了厭棄,那不是對敵人的憎恨,而是對小人的不齒。
雪亮的腰刀下,小公主瞪着一雙絕望的眼睛,沒有哭鬧,也沒有求饒,近乎麻木般倔強地抻着身子,在看到傅九衢的剎那,雙眼才忽地明亮起來。
「表哥……救我。」
傅九衢面色平靜地掃過她的臉,知道一個小姑娘在面對死亡時,會有怎樣的絕望。但趙如念太過任性,在這個節骨眼上偷逃出宮,幾乎壞了他的大事,讓他給不了什麼好臉色。
「愚蠢!」
他沒有顧及趙如念公主的身份,見趙如念變了臉色,隨即望向高明樓。
「你選擇了最蠢的路。但大宋素來厚待番邦,你放開公主,憑東川郡王的身份,尚有轉機……」
「哼!不用再惺惺作態,」
東川郡王的身份暴露是傅九衢親口告訴他的,限他卯時離京也是傅九衢所爲。如今傅九衢來和他說尚有轉機,高明樓怎肯相信?
「無論你如何拖延時間,也救不了她了。若拖到天光大亮,看見的人會更多……那不會是你想要的結果。」
傅九衢道:「你走不了的。」
高明樓擡高下巴,咬緊的牙槽裡是徹骨的仇恨,「那就看你們大宋的皇帝舍不捨得小公主受苦了。」
聲音未落,他伸手從屬下手上將趙如念扯過來,緊緊扼在手裡,冰冷的馬刀貼着她的脖子,笑聲裡是令人膽寒的戾氣。
「傅九衢,讓你的人讓路!」
任誰都看得出來,高明樓心底有積壓的仇恨,他話裡的憤怒幾乎都要噴薄而出了。
可是,大多數人到如今仍是不知高明樓爲何如此?
大理國手執權柄的高相國之子,東川郡王,皇帝的座上賓,傅九衢的大舅子,夜裡纔將妹妹送嫁長公主府……
怎麼看,高明樓眼下做的事情都是不合時宜的。
於是曹翊打馬上前,走到傅九衢身側,忍不住抱拳勸說一句。
「東川郡王有何不滿,大可上呈官家,你我兩國坐下來和談,何必生出事端,置兩國邦交不顧,把萬千生靈推入火海?」
在曹翊看來,高明樓是與傅九衢有什麼私仇才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而衝動的結果卻是會將大宋和大理兩國拉入戰爭的漩渦。
一旦東川郡王殺了福康公主,兩國勢必兵戎相見,最終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
曹翊想以此喚回高明樓的理智。
傅九衢卻是一笑,「那正是他要的。」
曹翊看他一眼,壓着嗓子小聲道:「安撫爲要。若爲私仇,重樓不妨先低頭伏小……」
傅九衢沒有理他,視線落在高明樓身後那羣身着僧衣的假和尚身上。
停頓一下,這纔回過頭:「你說有人伏擊你,要你的命?」
高明樓道:「明知故問!」
傅九衢:「你該知道,我不屑如此。」
高明樓眉頭皺了一下。
其實當昨夜在長公主府的花園裡和傅九衢一番談話後,他已然有了先行離京的念頭。
倒不是說輕易就放棄仇恨,而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傅九衢知曉了他的身份,卻放他一馬,是爲阿依瑪和他自己的前途考慮,可大宋皇帝和其他重臣,卻不會輕易放過他。
錯過了最佳的復仇機會,再和大宋硬碰硬已是愚蠢至極,高明樓當即下令讓下屬化身成外地赴京參加大相國寺***的僧人,準備等***後藉機撤退……
不料,他這邊剛剛一動,就遭到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狙殺。搏鬥中,對方表示「以其人
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且,從他們的格殺方式來看,與皇城司無異。
高明樓當即大怒。
傅九衢放他離京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舉動,無異於將把柄親自遞到了他的手上。
以傅九衢的精明,怎肯如此涉險?
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放一條生路,又哪裡有送他上絕路保險?
是他愚蠢地相信了傅九衢的話……
那種受人愚弄的怒火,在高明樓的心底熊熊燃燒,氣得他恨不能把汴京城捅出一個大窟窿。
恰到這時,讓他發現了偷偷出宮的福康公主……
高明樓上次綁架過一次趙如念,當時便想用這般手段威脅趙禎,把大宋朝堂掀得天翻地覆,後來得人一勸,又覺得精心策劃這一切,僅讓趙禎損失一個小公主太過便宜,他真正的仇恨也無法靠一個小姑娘的清白或是性命得到宣泄,找機會讓趙禎爲他的族人償命,那纔是英雄所爲。
高明樓也沒有想到,自己最終還是走了這條路。
挾持公主,是他眼下用最小代價,獲得最大利益的唯一辦法。
高明樓毫不猶豫地這麼做了。
然而,不等她帶着公主出京,大相國寺就被禁軍包圍——不是那些暗殺的黑衣人,而是聞風而動的皇城司和殿前司的禁軍。
傅九衢要殺他,爲什麼要兵分兩路,搞這麼多彎彎繞繞?
高明樓不是沒有懷疑過,在傅九衢明確表示「不屑如此」前,他已經懷疑過是不是中了別人的圈套,但眼下公主在手,挾持大宋皇室公主罪名坐實,他再沒有回頭路。
「不用再廢話。」高明樓盯着傅九衢道:「船在何處?讓你的人,帶我去。」
傅九衢沒有再多話,低低吩咐一聲。
「程蒼。」
「讓他來帶路。」高明樓指着方纔傳信的那個小沙陀,冷冷一笑,「你和你那些武藝高強的侍衛,等在這裡。」
傅九衢不語,看了小沙彌一眼。
「有勞小師父。」
··
汴河邊夜霧深重,雨絲紛揚落下,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相國寺橋離大相國寺不過一里地,走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橋下停靠着一艘漕船,船上懸掛着兩排風燈,在河風的吹拂下,幽暗得如同鬼火。
趙如念頻頻回頭,看着河畔濃霧裡影影綽綽的身影,悽聲痛哭掙扎,被高明樓一把拽了過去。
「表哥……表哥……我不要上船……我想回宮……」
「表哥……救我,我以後都聽爹爹的話,聽你們的話……」
沒有迴應。
女子的哭聲被河風和細雨浸瀾,變得格外淒厲。
高明樓隻手壓住女子的肩膀,讓她整個人轉過來,略微不耐地冷笑,語氣低沉,「這時你倒會叫表哥了。爲何不叫你的張郎?」
趙如念哭聲一收,掛着眼淚的臉龐轉了過來,死死盯住高明樓。
「你爲何知曉我的事情?」
高明樓哼笑一聲,撇開臉去,像這種涉世未深一派天真的小姑娘,在他眼裡就像透明的沒有穿衣服一般,實在不用費心去猜,也懶得回答。
在踏上甲板那一瞬,他回頭,望向無盡的夜空。
想着長公主府裡那個他看不透的新嫁娘,一聲譏誚。
「你太傻了。」
趙如念好似這時才從他的眼睛裡窺探出一絲類似人性的東西,目光裡充滿了希冀,聲音微微地顫抖着。
「你認識張郎是不是?你放了我好不好?你要多少錢,我讓我父皇都給你,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和我
父皇談……」
高明樓笑了,「我不要錢財。」
趙如念瑟縮一下。
高明樓察覺她的表情,抿出一絲冷笑。
「公主並非絕色,我也無意尚公主。」
趙如念在他肆無忌憚地嫌棄目光下,滿臉狼狽與害怕,聲音幾近崩潰,「那你到底要什麼?」
高明樓道:「命。你父皇的命。」
趙如念瞪大眼睛。
高明樓聲音裡帶着宣泄的快活,「要不了他的命,要你的命也可。聽說你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你死了,想必他也不會好受。」
趙如念目光黯淡下來。
「不是了。今夜以後,我就不是最受寵愛的了,周娘子又爲他生了個小公主……我父皇怎麼會缺孩子呢,總是有許多的娘子爲他生孩子的。」
高明樓饒有興趣地看着趙如念。
小姑娘家的心思,他着實不懂,生死攸關,竟會在乎是不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這等小事。
當然,更讓他看不懂的是翔鸞閣那個周娘子,誕下的居然是一個小公主,而不是他料想中的小皇子?
「呵,着實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