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日子閒,年節上天天都有聚會,日子過得很快。
轉眼就到了上元節,傅九衢離京的日子。
長公主早早讓人算好吉日,正月十七宜出行上任。
官船已停靠碼頭,只等明日卯時離府。
於是這一年的上元節就顯得格外不同,府裡張燈結綵,吃團圓飯。宮裡宮外、寺院坊間到處都是搭好的綵棚和戲臺。藥發傀儡、吐火、吞鐵劍,今天晚上的汴京城有通宵達旦的娛樂,各種各樣的慶祝表演讓人應接不暇。
辛夷在幾個丫頭的陪同下,在大相國寺的街道看了一會兒花燈和舞獅便回來了。
街上人潮洶涌、水泄不通,她懷着身子不敢逗留。
推門進去,傅九衢居然在房裡,就躺在她的牀上。
辛夷有些意外,愣了下。
上元節的晚上,男人們有的是耍子,傅九衢明天離京,蔡祁早早就約了幾個要好的兄弟,約他出去準備玩上一宿,算是踐行。
辛夷覺得應當如此,問都沒有問。
沒有想到這個點兒他卻回來了,還一個人躺在牀上發呆。
“你沒有跟他們喝酒嗎?”
她示意丫頭們退下,自己走到梳妝檯前,卸下釵環梳頭。
傅九衢百無聊賴地笑,“勾欄瓦子有什麼意思。”
“唔。”辛夷隨意地應了一聲。
在她的印象裡,傅九衢也是個不怎麼流連女色的男人,這陣子除了搗鼓他那些設備,便是鑽入書齋裡看書,寫寫畫畫,滿腦子都是他的科研。
這樣的人其實是值得尊敬的。
辛夷扭頭看他,“你那些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傅九衢:“嗯。”
辛夷看他沒什麼聊性,止住話題,“那你早點睡吧,明兒還要早起奔波。”
說着,見他要起身,辛夷笑一下。
“你今晚就睡這裡。我去跟三念擠一擠。”
她的本意是人家就要出遠門了,應該睡得舒坦一點,既然他喜歡睡這間屋子,那就讓給他。
然而,她的高風亮節落入傅九衢的眼裡,卻不是那麼回事。
傅九衢的臉以看得見的速度沉了下來。
窗外是悽悽的寒風,將屋檐撞出清脆的聲響。
黯淡的燭火下,他一雙黑眸微微眯起,用盡一生的剋制力才從喉頭低低應出一聲。
“好。”
聲音落下,沒有迴應。
他側目一望,只看到半幅棠梨裙襬。
··
天未見亮,府門便在薄霧冷風裡打開了。
一輛輛馬車整齊地排在門外,小廝們正在將行李往車廂裡搬,緊跟着便要運往官船。
此次隨傅九衢去揚州的全是男子,沒有那麼多複雜的隨身物品,只是正值冬季,禦寒的衣物大多隆重,很佔地方。長公主又素來疼惜兒子,生怕揚州置辦不了似的,一應生活物資全都收拾利索了往馬車上擡。
三小隻起得早,衣着整齊地站在一側。
堂前擺着香案供桌,傅九衢正在默然上香,長公主亦在一旁小聲祈告。
三念看沒有人注意到她,偷偷走近周道子,拉了拉他的手。
“師父,你老人家要照顧好身體……”
周道子捋着鬍鬚呵呵地笑,“放心吧,小丫頭在京中好好讀書,切莫忘了師父交代的功課,有什麼不懂的,問你孃親。”
三念乖乖點頭,“等孃親生下小弟弟,徒兒便來揚州伺候師父。”
周道子眯起眼睛看她,滿臉慈愛地點點頭。
傅九衢祭拜完畢,轉過頭來往人羣裡一掃,雙眼炯炯卻冷冽異常,一抹幽風在晨光裡彷彿鷹隼掠過,驚得周道子縮了下手,低頭問三念。
“你娘呢?”
三念道:“娘昨夜吐得厲害,很晚才睡下,我們沒有吵醒她。”
多睡一會兒是好的,可要是卯時不來相送只怕就……
周道子皺了皺眉,只見傅九衢已經拉攏氅衣走了過來,一副挺拔的身板在人羣裡,英俊而冷漠,漆黑的眼瞳佈滿了寒霜。
一念看他一眼,率先上前行禮。
“今日一別,山川幾度,傅叔保重身體。”
傅九衢臉色稍霽,摸了摸他的腦袋,又看看二念和三念。
“你們在家要好好聽話,勤學苦練。”
三個孩子齊齊應聲。
二念不諳世事的模樣,擡着臉笑盈盈問:“傅叔何時回京?”
傅九衢看一眼四周的目光,“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全憑官家旨意。”
無詔不可返京。
小孩子不懂這句話的深意,大人卻懂。
如果沒有官家發話,他一生一世都不可再踏入汴京城,相當於流放了。
趙玉卿眼睛一熱,當即就要落下淚來。
“兒啊。”她喉頭哽咽,目光熱切。
可該有的叮囑都已說盡,臨到出行再哭哭泣泣未免影響兒子的心情,趙玉卿將眼淚生生止住,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娘不在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個兒的身子,常來信。”
傅九衢點點頭,掃一眼淒冷的道路盡頭,目光彷彿越過重重的院落,看向了某個未知的地方。
“母親保重……”
他聲線喑啞,嘴脣抿出幽冷的弧度,彷彿不忍再看母親傷懷,說罷掉頭就走。
“時辰差不多了,出發吧。”
“阿九……”
趙玉卿看着兒子的背影,心下窒息般抽痛,彷彿被人挖了心肝。
揚州雖是淮南首府,江南富庶之地,可孩子離開視線,當孃的就開始擔心他會吃苦,更擔心去了那邊有人爲難於他……
千頭萬緒淚上眼眶,卻只得一聲叮囑。
“保重。”
傅九衢沒有回頭,從孫懷手裡接過馬繮繩,將氅衣一拂,翻身上馬,淡淡地揮手。
“啓程——”
聲音未落,人羣裡便傳出低低的哭泣。
小三念扁着嘴巴,紅着眼眶嗚咽,“傅叔,路上要小心壞人。”
傅九衢難得露出一絲微笑,“傻孩子,是路上的壞人要小心傅叔。”
二念高舉手臂,用力地揮舞,“傅叔威武!”
傅九衢淡笑一下,見長公主小步走近,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鼻子突地一酸。
那是一種本不該有的情感。
幾乎頃刻間,從心底沸涌而上,不能剋制。
“母親不必相送。”他的聲音溫柔得自己都詫異,“一到揚州,兒便給你寫信,報平安。”
趙玉卿含淚點頭,“你媳婦兒這幾日身子不好,吃什麼都吐,是我吩咐她們不許吵醒她的……也免得你二人離別傷感。你莫要怪罪她。”
傅九衢勾脣一笑,“不會。”
那女人怎麼會爲他而傷心呢?
傅九衢再次掉轉馬頭,大步離去。
人羣隨他而動,慢慢走向那長長的車隊。
“郡王——”
辛夷的低呼聲,破開濃霧而來,清靈悅耳。
傅九衢下意識勒住馬。
她走得很急,將杏圓和桃玉兩個丫頭都甩在了身後,氣喘吁吁地小跑過來,一襲輕軟的寢衣在狐裘大氅下若隱若現,頭髮只鬆鬆地挽起,那一片墨色好像隨時要傾瀉而下,一看便知是匆忙間來不及收拾,但那慵懶輕盈,卻嬌麗絕豔。
“你慢些!”傅九衢不滿地皺眉,盯住她。
辛夷輕輕揪緊衣裳,“我做了一個夢……”
四周都是人,目光齊刷刷落在她的臉上。
這不是兩個人私下相處,辛夷將話頭嚥了回去。
“睡得太沉,差點錯過爲你送行。”
傅九衢微微眯起眼,俊逸的臉上閃過探究的目光,臉色好看了許多。
“身子不好就多睡一會兒。送不送行有什麼打緊?”
辛夷盯住他的臉,聲音有些輕啞。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得見,還是要來送你一程。”
隔着人羣,傅九衢隱約看到她眼裡泛紅,好像有晶瑩的水珠溼潤了她的眼眶。
“你哭什麼?”
人家把戲演得這麼走心,他不迴應說不過去。
傅九衢輕輕躍下馬背朝她走去,在一片窒息的靜謐裡,長臂微微張開,將辛夷摟入懷裡,掌心在她後背輕輕摩挲。
“十一別哭了,我在揚州等你。”
溫聲軟語,如羽毛掠過腮邊,辛夷如同受到蠱惑一般,越發覺得這個懷抱就屬於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整個人如同醺醉一般擡起眼眸,嗚咽出聲。
“九哥……”
傅九衢身子僵硬。
他低頭看着懷裡的美好,喉結一動,順勢摟緊她,低下頭去作勢要吻……
周圍寂靜一片,衆人屏息凝神。
看着他們的主子傾身而下,卻只蜻蜓點水般碰了碰她的額頭。
“你在家好好養胎。我走了。”
傅九衢:我可能是中邪了吧,此去揚州可得自由,卻萬般不捨。這個女人會妖法,不僅破壞了我的遊戲,還破壞了我的心。
辛夷:給你一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
傅九衢:小妖精,你成功引起了本王的注意。
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