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衢天剛見亮就起了身,收好羅漢牀上的被褥,回頭走近那張大牀,目光凝在掛檐上的龍舟香包上。
屋子安靜得沒點聲音。
幽幽的芍藥香,縈繞鼻尖。
傅九衢輕輕托起香包看了片刻,指尖在牀帳前停留……
夏季用的紗帳薄透,可見帳子裡起伏的人影。
辛夷是後半夜才睡着的,這會兒睡得很沉,不用撩起紗帳,他的腦子裡已經浮出了那張睡顏,就像刻嵌的一幅畫,從眉到眼,清晰無比,浸得心裡一片溫暖……
終於,他收回了手,沒有開帳,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天水閣裡喜氣洋洋,丫頭侍衛見了傅九衢,臉上無不是笑。
端午三天休沐,不用去衙門。孫懷看一眼主子身上的常服,笑着上前,“爺,有小侯爺從京城捎來的洪州雙井,要不要給您煮上一壺?”
傅九衢:“不用。”
他在金盤前擡起手臂,孫懷趕緊上前替他挽袖淨手。
丫頭們陸續端上來早膳,待傅九衢洗漱完,沒見辛夷出來,杏圓道:“昨日娘子說想吃雞絲麪,靈妹妹大早起來熬的,怕是要趁熱纔好……”
傅九衢在方墩上四平八穩地坐下,“不要吵她,讓她多睡一會兒。”
杏圓和桃玉幾個交換個眼神,一臉是笑:“是。”
傅九衢獨自用了早膳,漱個口便出門。
段隋從馬廄裡牽來烏騅,傅九衢拍拍馬頭,順順毛,翻身上馬,突然回頭吩咐一句。
“孫懷,將我生活所用搬到金風院。”
孫懷訝然,四周的侍人僕役也都愣住,齊刷刷看着他。
傅九衢側目瞟一眼孫懷,又看看衆人。
“有什麼問題嗎?”
孫懷垂首而立,“小人這就去辦。”
傅九衢沒有再出聲,拉住馬繮繩掉個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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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腳一走,後腳府裡就炸開了鍋。
大家都以爲兩個主子昨夜已經言歸於好,哪料到傅九衢睡一覺起來就要換院子?這不是擺明了矛盾激化,鬧掰了麼?
天水閣的下人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纔等到辛夷睡醒起來,一個個垂頭喪氣地進去伺候。
“娘子,郡王搬去了金風院。”
天水閣是離前頭的衙門最遠的院落,金風院則爲最近。
金風院算是主屋,原本到揚州的時候傅九衢就要安置在那邊,卻因辛夷喜靜,換到了後面,而傅九衢也是不嫌遠,日復一日地回來陪她……
那是夫妻恩愛的表現,如今搬走,不是決裂也是厭煩了……
辛夷半晌才反應過來事情的來龍去脈,朝她們微微點下頭。
“我知道了。”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不可置信。
等了這麼久,就換來一句知道了?
娘子也太不上心了吧?
杏圓和桃玉輪番來勸,湘靈更是哭喪着臉,“姐姐,你是不是氣糊塗了。郡王這是要跟您生分呀……”
辛夷:“生分什麼?我這懷着身子也不方便伺候,衙門裡事情多,郡王住在金風院最是合適不過?你算算路程,何必走那麼遠來天水閣休息?”
她堵住丫頭們的話,就好像不來天水閣纔是正常人的做法,半點都不在意似的……
“可是娘子,今時不同往日呀,你怎麼忘了葛通判帶來的小娘子……”杏圓和桃玉都快急哭了。
湘靈也是拼命點頭,“對呀姐姐,外面都傳開了,你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這句提醒,讓辛夷恍然間想起,應該表現得積極一點,至少得有點吃醋的情緒。
“罷了。”辛夷慢慢地沉下臉,哼一聲,“他愛睡哪裡睡哪裡,愛睡哪個睡哪個。湘靈,吩咐下去,從今兒起,天水閣入夜閉門,萬不可讓人隨便進出。”
啊?
幾個丫頭都呆住了。
她們都覺得和郡王對着幹不是明智之舉,這個時候娘子最該去哄哄郡王,該服軟服軟,該小意就小意,她的反應爲何是這個?
辛夷看看幾個面目呆怔的丫頭。
“我都氣餓了,雞絲麪呢?”
“……”
端午過去,日頭一天比一天大,天上像掛了個火爐似的,淮東大地熱得宛若蒸籠。
辛夷最近身子疲乏,根本就不用演,整個人也有點蔫蔫的沒得精神。要不是爲了腹中胎兒,她恨不得從早上睡到晚上,吃喝都在牀上,一根手指頭都不用動彈纔好。
府裡的氣氛十分低沉。
這一次,郡王和郡王妃沒有吵鬧,甚至都沒有人看到他們黑臉,但所有人都知道,兩個人是真的鬧僵了,好幾天下來,面都不見,哪有這樣的夫妻?
偏生府裡又沒個長輩管束,推波助瀾的和事佬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着急又上火……
院裡的知了叫個不停,吵得人心煩意亂。
辛夷歇個晌起來,通判夫人陳氏就送來了拜帖。
湘靈以爲她仍是不見,當即便氣嘟嘟道:“我拿去燒掉!”
辛夷打個哈欠,“回來……”
湘靈:“姐姐莫非還要見她不成?”
這幾天,湘靈幾個私底下都快把通判夫婦罵成王八了,真真兒是恨透了他們破壞主子的感情……
辛夷瞭然地看着她,勾勾手,將拜帖拿來,端詳一下,笑着放下。
“來了貴客,請進來便是。”
陳氏領着兩個丫頭,踩着午後的暑氣進來。
杏圓將人迎到花廳裡入座,不冷不熱地行個禮道:“夫人稍等,我去請娘子。”
陳氏笑容可掬,“有勞姑娘。”
今日入得郡王妃的門,陳氏是有些意外的,畢竟郡王妃憊懶不愛應酬,揚州府人盡皆知。
所以,這個時候肯賞臉相見,就顯得不同尋常。
陳氏琢磨一下,會心而笑。
這個郡王妃是什麼來頭,她的丈夫早託人去打探過了。那樣的出身,那樣的經歷,能嫁得廣陵郡王,那得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野雞飛上了金枝頭,可想而知,這位郡王妃倚仗的只是郡王那點心意。可男人麼,有多少長長久久的情義?又有幾個禁得住美色所惑?
眼下夫妻不睦,郡王妃定是萬般難受……
“葛夫人久等了。”
一聲輕笑,陳氏擡頭就看到從走進花廳的辛夷。
這個時節百花盛開,從園子裡過來時,陳氏便見花色爛漫,開得甚是嬌豔,而最美的一朵,此時正插在辛夷的鬢間,粉紫色芍藥,襯得郡王妃的臉,白皙俏麗。
陳氏連忙起身行禮,“小婦人冒昧前來,不會叨擾了郡王妃吧?”
辛夷笑着,“葛夫人客氣,請坐。”
丫頭奉上茶水,兩人寒暄起來。
陳氏一臉燦爛地誇了她的美貌又誇她的品味,然後又說她的肚皮生得尖,肯定要生兒子。
這婦人嘴碎又熱情,是個自來熟的性子。
辛夷只是聽着,笑着,偶爾應答兩句,以示禮數,但從不主動挑起話題……
陳氏終是忍不住了,清清嗓子笑問:
“磨坊巷的那個湄娘子,郡王妃可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