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初夏。
我坐在溪邊用水沾溼了自己的臉,帶着涼意的水紓解了一點點的疲憊,我抹了抹臉。把剛摘下的野果在溪水中開始洗了起來。
山谷之中,傳來聲聲啼鳴。
我彷彿聽見了不如歸去的聲音,但是很快又被水聲覆蓋。
距離離開長安已經半月之久,去武當的路比我們想象的要長許多。
上次在長安遇見瑰簫之後,我瘋子似的在那條生我養我的街上大罵卻被周遭的人指指點點。我說,我一定不會讓你得逞,說得咬牙切齒。他卻一笑置之。
他放了我,他說:“行,我今日不會爲難你,你就看看,我是如何把這個天下收攏掌心,讓你心服口服。”
我覺得很氣,胸口是隨時會爆炸的難受。回到客棧和陳又然這麼一說,想要帶着他一起。我拉起他的袖子,他卻回手給了我一巴掌。
說實話,不痛,但是打到心坎上。我瞪着眼看他,卻看見他痛心和無奈的表情:“你拿什麼和他比?法術?武功?還是和他比誰更會拉攏人心?感覺這些日子你做事越來越不經大腦,這樣下去,你會把所有人都害死!”
我捂着臉,一下哭了出來。
我不是愛哭的人,但是這次卻哭地蹲在地上,不停地捂住自己的臉。我知道我不應該哭的,看見淚水在地板上散開出了花朵,然後它們又幹了,又有新的滴上去。彷彿冬去春來,然後又一輪迴一般。
陳又然蹲下來,但他沒有做任何動作。我聽見他說:“現在是我們哭的時候麼。若是人失去了一點就變得軟弱,那不如直接去死。你是想讓我直接殺了你,去見我爹是麼?”
“陳又然。”
我抓住他的衣服,他有些驚訝。“陳又然……”我又叫了一聲,整個人都跪在地上,趴到他的手臂上。
我好想剎瓔,我不要他離開我。
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看着這個世界在我的眼中逐漸傾塌,變成我不認識的摸樣。
陳又然沒有抱住我,他只是說:“你哭什麼,這有什麼好哭的。日子還很長,你要自己站起來,何卿,你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倒的人,當年剎瓔不要你了,你還不是這樣堅強地過來了,那時候的你呢?爲何現在倒在這裡,你像什麼樣子呢?”
他說:“從前是我寵你太多,剎瓔也是,現在你要知道,身邊的隨時隨地都會忽然離開你,你不能靠着別人的肩膀站起來,你要自己走。”
他抽回他的手,我就徹底跪在地板之上。我覺得好累。剛纔街上嘲笑我的人,都彷彿還在我耳邊笑着,笑着。陳又然的白靴,上面有手工刺繡的精緻墨梅,就是盛開在白雪之中的孤傲和冷寂。它一直綻放在哪裡,從未離開。
站起來,它說,站起來。
是啊,我要站起來。
我擡起頭,看見陳又然垂頭看我,驚訝地發現,其實他的眼眶泛着紅。
我想,他依然是寵我的,和剎瓔曾經對我的愛不一樣。我跌倒了,他應該是比任何人都難受。
我抹了抹眼淚,站了起來。
晚上的時候,有人傳來了一個手信,我一看,是瑰簫。他勒令我們趕快離開長安。我和陳又然互看了一眼,那時候桂清道長已經清醒,但是他堅持不肯離開。
他說,他要等在長安,很多弟子都沒有從宮中出來。而且他還要更重要的東西。
我們堅持,他卻不肯走。
他叫我們去武當。
我和陳又然在路上走了半個月。不知不覺都已經到了春末夏初的時節。我起先不知道瑰簫放走我們的意圖,沿途,我才慢慢明白了。
我們離開長安之後,走過了不少地方。在那些原本就不太大也不太富有的地方,卻忽然變得更加混亂不堪。很多地方官卷鋪蓋走人,那些地方就無人管理。
我們目睹了那些地方的慘狀,有些甚至一夜之間變成了空城。
曾經也有人不滿皇上的所作所爲,認爲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但是現下來看,一日無主纔是人間地獄,更何況也許是有人故意爲之。
我們要快些上武當,但是上了武當,又有什麼辦法去阻止呢?
所以那段路變得特別的長。我們有時候過一個村莊之時,地上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那些屍體的血乾涸了,在地上彙集在一起。那種顏色暗紅,卻是比任何都刺目的。讓我想起了黃泉路上的彼岸花。
開在冥界的花,開在我曾經摯愛的眼睛之中的花。
時已變遷,永恆不再。只剩下現實和不斷告誡自己活下去的信心。
我們卻在這時遇見了燕時。
這日我在溪邊喝水,陳又然在我的身後。聽見逐漸逼近的馬蹄聲,我們停下動作。看向身後。騎着黑馬的燕時,似乎比前些日子要消瘦很多。他穿着暗灰色的緞衣,露出兩截袖子。頭髮掩映住他滿是猙獰紋身的臉,他的馬停留在我們的面前,馬蹄發出踢踏的聲響。
“燕時大哥。”陳又然起身,上前去扶他下來。他似乎趕路很急,言語之間有些氣喘:“總是找到你們了。”
我們扶他坐下,給他喝水。他粗野地灌了兩口,抹抹嘴,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遞給我的手上。
我驚訝地看着那本《毀泯術》,還未開口,他已道歉:“是我的錯。”
我說:“你拿了我的書?”
“我以爲能用它殺了魔王。”他捂住自己起伏的胸口,“我騙了你,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拿了去,但是當我打開的時候,才知道我不能駕馭這個力量。”
胡來啊!
我當時心裡蹦出了這樣的字眼,但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沒事,事情都解決了。”
我告訴自己,人家千里迢迢來追你,不是隨意質問的時候。
他說:“你看過這本書麼?”
我說:“翻過,但是沒有深究。”其實當時是還來不及深究。
他把書展平放在我的手中:“這裡有秘密。或許你看過,有些事情的真相就會明瞭,我看不懂很多,但能感覺到,對你一定是有用的,現在這個世道,已經不光是改朝換代這麼簡單,而是關係到人界的生死存亡。我們不能失去自己的土地。何卿,你是個異類。你雖是魔界的煉獄王,但你也和人界有不解的感情。我是想通了,你,剎瓔,陳又然,還有斐似雪,或許這個世界,就是要你們這些人來拯救的。”
他垂下頭:“我已經不能多想報仇的事情了,事情過了那麼些年,還有什麼不能說服自己的,況且你們都是善良的人,我知道。”
我握緊了書,輕笑起來:“謝謝。”
“剎瓔呢。”燕時說,“你們怎麼不在一塊?他還未記得你嗎?”
陳又然看了我一眼。我說:“是啊,所以他走了。”
“爲什麼?去哪裡?”
“不記得我了。爲何還要留下?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陳又然在旁邊伸手捏我鼻子:“你的表情真像在賭氣吃醋。”
我甩開他的手:“滾蛋,你沒資格說我。”
燕時看了看陳又然,又看了看我,露出了一種詫異的表情。隨即恢復了平靜:“總之,你們好好看看這個,然後,你們一定會想要去魔界了。”
我翻開書。上面依然是我熟悉的文字。我曾經看過一小部分,我知道,《毀泯術》的前半部分是佈置陣法,後半部分是要研習的法術。
看不出端倪,我前後翻了翻,依然是那些內容。
我攤到燕時的手上:“這有什麼古怪?”
“本來沒什麼,但是你看。”燕時把書翻到最後一頁,封底折起的地方,有一排小字。
“毀摯愛之人,是連自己的心也成灰。不到情非得已,切記勿用。”
下面是更小的字,用極小的細筆勾勒的:“靡絡”
我覺得這個名字極其熟悉,卻又說不上所以然。她在我腦海中覺得很近,又十分遙遠。燕時指着那兩個字道:“你認識嗎?”
我搖搖頭。
陳又然說:“這字體和名字都是女子的。”
我說:“這個名字很熟悉,但是我又說不上來。”
然後燕時對我說:“若是這個靡絡便是寫書之人,那麼前面那句話的意思,便是要用這書毀去她摯愛人的法術。又或者,是他摯愛之人寫的法術,是發生了什麼不可挽回的過錯,讓靡絡去殺死他吧。”
我點頭:“有道理。”
說道這裡,想起還在魔界的時候,剎瓔第一次讓枯繭把這本書給我。我又交換給枯繭的場景。
我若是當時能翻到這一頁的字,我或許就有勇氣把它接下來了吧,這短短的字中,的確包含着這個女子對他愛人的無奈和痛心。
我腦中緩緩浮現了一個女子的摸樣。不知不覺,她的樣子變得格外清晰。
墨黑的頭髮,精緻的五官。柔美的面容,優雅的氣質。她微啓朱脣的摸樣。
她整個人彷彿透明,又想待開的蓮花那樣清麗。
“小啞巴?”陳又然推了我一下。
“我想起來了。”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起了這個女子是誰,這個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是誰來了,靡絡,靡絡,便是魔後啊。”
他們兩人面面相覷,我連忙說:“不是現在那個魔後,是剎瓔的親孃,因爲她的名字不常被人提起,她走得很早,我沒出生便去世了,所以我對她並不熟悉……但是……但是她在不久前還幫過我……”
“什麼?”
他們倆異口同聲問我。
“我想起來,你說,你是被一個白衣的從雨潭之中出來的女子所救。捨棄記憶和法力,來到人界重新開始的。”陳又然說。
“是,我和剎瓔前陣子被抓去魔界的時候,也是她送我們回來的。她還和我說過話……她說我和剎瓔一定會見面……等下……難道說,這書是她寫的?!”
我們三個又把目光看向那書。陳又然喃喃道:“這麼說,她的摯愛之人,便是魔王?難怪說,這隻能毀滅魔王……”
我們猜測着,好像能把很多事情理順,但又變得更加奇怪。
“小啞巴。”陳又然對我說,“我們去魔界,我們只有去魔界,才能打聽出原委,才能想辦法對付現在的魔後!”
“但是現在擅闖魔界,那太冒險了啊。”燕時說,“你們兩人,單槍匹馬的,並不會得出結果,反倒沒到便丟了性命。”
“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只能這麼做了。”我說,“我想知道真相,我不能丟下這個世界不管啊。”
看看眼前的世界,他們支離破碎,都在奢求一個虛無的夢境,當那些魔界的敗類趁虛而入時,他們便會乘此機會,把人界變成另外一個世界。
我一定要阻止。爲了自己,也是爲了……
就是爲了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