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勝兩眼朝天不說話,關凱覺得自己似乎是一個人在喝悶酒,很不高興,悻悻地哼了一聲,把一個雞屁股拋起來,抻着脖子來接,沒接着,雞屁股擦了他的腮幫子一下,“骨碌骨碌”滾到了門邊。廣勝看見了,像一個氣管炎患者喘氣那樣,“沙沙”地笑了起來。
關凱灌了一口酒,起身來找他的雞屁股,結果起得快了一點兒,把握不住身子,一頭往廣勝的身上撞來。
廣勝端着酒杯往旁邊一閃,關凱“咔”的一聲把腦袋紮在牆上掛的一面鏡子上,鏡子的碎片“譁”地散落一地。
關凱撲拉着頭髮,有點兒難堪地瞅着廣勝,好像要說聲對不起。廣勝瞅着地上的鏡片裡自己支離破碎的臉,撇撇嘴,沒有放聲。
關凱愣在那裡發傻。廣勝直接蹲到了門口。
寒風從門縫裡“嗖嗖”地鑽進來,吹在廣勝露出半截的腰上,讓他感覺很清爽。可是這樣清爽了一陣,他的心裡就結了冰,又麻又疼。
廣勝想站起來離開那裡,起了起,沒有成功。他突然發覺自己老了,連自己的身體都指揮不動了。半年前我還不是這樣呢,廣勝蔫蔫地想,難道真的像古語說的那樣,人老只在一瞬間?我不想這麼快就老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我要堅強起來。
關凱看着廣勝,擡起袖口擦了兩下鼻子,腮幫子耷拉得像兩溜鼻涕:“你老是這樣跟死了沒埋似的……我不想喝了。”
你想不想喝關我屁事!廣勝怏怏地扭了扭脖子:“你很懂養生之道嘛。來,把酒給我拿過來,我喝。”
關凱拖着凳子坐過來:“勝哥,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能不能告訴我?你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呀。”
廣勝扶住關凱的大腿,用力站了起來:“是嗎?我不是個事兒,你呢?”
關凱站起來扶住了他:“你跟我犟這個有什麼意思?我一直在努力,你呢?”
廣勝怔住了。是啊,人家在忙着爭財產、奪地位,我在幹什麼?看着關凱充滿野性的眼睛,廣勝無言以對。
桌子上的電話鈴急促地響了。關凱斜着身子往前衝,廣勝一伸腿絆了他個趔趄:“別動,我的電話。”
“喂,是誰?說話呀。”廣勝穩住嗓音。他覺得對方肯定是孫明,心不由得提了起來,臉也感覺發麻。
“是我,傳傑。”那邊的聲音很沉穩。
“傳傑?不認識,你打錯電話了……”廣勝沮喪地搖了搖頭,想掛電話。
“你是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呀,你是小廣……不,你是陳廣勝,勝哥。”那邊不溫不火地說。
這肯定又是關凱的朋友!廣勝有些惱火,將電話遞給關凱,氣哼哼地坐下瞪着他。
關凱腆着臉接過電話,回頭衝廣勝抱歉地笑了笑:“又給勝哥添麻煩了……傳傑,是我,說話。”
這通電話打了將近半個鐘頭,關凱老是“唔唔”,廣勝沒聽出來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放下電話,關凱“嘿嘿”笑着過來抱了廣勝一下:“哥哥,咱們要脫貧了。我朋友幫我把那輛奔馳車賣了,賣了十一萬,這下子咱們有錢了,可以吃點好的,喝點好的了。我想這樣,你不是這陣子特別困難嗎?我給你五萬,你先拿着應急,等以後你有了再還我……當然,你要是實在困難的話,這錢就不用還了。哥哥,你千萬別以爲我這是在收買你,要知道這五萬塊錢我找個民工就可以買常青的腦袋。”
廣勝突然就想笑:給我五萬?好啊,我正缺錢呢……這個人還算不錯,還知道個人情往還的。
“凱子,不用了,”廣勝這樣說着,臉上繃緊的肌肉還是鬆弛下來,“錢你先拿着,等我實在揭不開鍋了再找你要。”
“你就不要跟我推辭了,一會兒傳傑就把錢送過來了,”關凱開始穿大衣,“走,找個好地方我請你喝點兒。”
這時候,廣勝的腦子反倒異常清醒,一把拉住了他:“凱子,這個當口你哪裡也不要去。”
關凱握住廣勝的手,暢快地笑了:“哥哥,我知道你對我好,怕公安和常青抓我是吧?”
見廣勝點頭,關凱笑得更放肆了:“所以嘛,我就說了,你還是我的大哥!實話告訴你吧,上次我跟常青開仗,在後海打死的那個人不關我的事兒,打死人的夥計已經投案了。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反正公安是不會找我的了。至於常青嘛,我還真得防備着他點兒,命要緊啊……對!你等等,”把大衣扔給廣勝,過去撥了個電話,“傳傑,我改主意了。這樣,你帶着錢到長途總站西大門等我,我十分鐘就過去。”
廣勝給他打開門,一陣風裹挾着碎雪忽地砸了進來,廣勝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關凱掀開褥子,把他那支擦得油亮的五連發獵槍掖到褲腰上,來回扳了兩下腰帶,衝廣勝點點頭,野狼似的鑽出門去。
關上門,廣勝按開了音響,一個沙啞的女聲在裡面唱得纏綿悱惻。
爲了什麼說走就走離開我身邊也不說聲再見就這樣分手你這樣辜負了我一片情感叫我爲你黯然……
廣勝站在角落裡靜靜地聽了一陣,把剩下的酒倒在一個大杯子裡,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拎着那隻啃了一半的雞腿,搖搖晃晃進了裡間。
裡間的燈光很亮,刺得廣勝有點兒睜不開眼睛。
廣勝倚在門邊閉了一會兒眼,慢慢睜開。窗簾被風吹散,裹在廣勝的臉上,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蒙面大盜。
廣勝扯開窗簾,孫明的一張大照片正好撞在他的眼上。孫明清澈的眼睛直視着他,似乎是在不停地念叨:“廣勝,你還好嗎?廣勝你還好嗎?”廣勝不由得一陣心悸,掉轉腦袋不敢再看了,孫明,你住哪裡?他懶得去關窗戶,任由寒風刺痛着他的臉。
電話鈴又響了,廣勝猛喝了一口酒,走過去抓起了電話。還沒等開口,那邊先說話了:“我是孫明。”
廣勝幾乎要窒息了,“當”的一聲把酒杯擱在桌子上,溢出的酒灑了廣勝一手背:“哦……”
孫明的聲音很激動:“你在聽嗎?”
“我在聽,我在聽。”廣勝緩過勁來,嗓子跟壓癟的鐵桶似的,“你快回來吧,我想你……”
“我知道你想我,你想我想得變態了!”孫明突然爆發,尖利的聲音連珠炮似的向他打來,“你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你不得好死!你憑什麼打我哥哥?你憑什麼罵我媽?我不是已經跟你散了嗎?你賴着我幹什麼?你說!你這個不要臉的,你這個不要臉的,你這個不要臉的……”
她這是說了些什麼?我什麼時候打他的哥哥、罵她媽了?廣勝徹底懵了,兩條腿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廣勝把話筒拿到眼前,眼睛直冒火,緊盯着話筒,似乎要從話筒裡看出什麼端倪來。
孫明罵着罵着就哭開了:“死不要臉的你呀……你憑什麼這樣對待我?我哪點兒對不住你了?打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就一心一意地想要跟你好好過,可是你呢?你不是喝酒就是跟人打架……算了,不說了。我今天回去過,本來打算跟你和好的,誰知道我媽來找我,我媽傷心透了,因爲我這個不爭氣的閨女……陳廣勝,你還是個人嗎?從今往後,咱們一刀兩斷!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我再也不會那麼傻了……”
“明明,消消氣,聽我說,”廣勝咽一口唾沫,儘量讓聲音沉靜一些,“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廣勝……”孫明似乎筋疲力盡了,說話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好了,我知道你喝醉酒容易忘事兒,可你這事兒辦得也太……”孫明又哽咽了,“你知道嗎?你昨天半夜和健平兩個人去砸我媽家的門……把我媽嚇壞了。你把我的東西收拾收拾,明天我讓賈靜過去拿。”
放下電話的剎那,廣勝感覺萬念俱灰,頭頂好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猛地壓了下來。
音響的聲音驟然放大了:
誰來保護我或是傷害我帶着我逃到黑暗的盡頭帶着我逃到黑暗的盡頭等着他我在午夜時候回來帶着憂傷的歌把回憶敲開我在這裡手提着沉沉的行李迷失在我和你未完成的旅行……
廣勝呆呆地站在臥室中央,滂沱的孤獨感猶如海嘯,從四面八方洶涌撲來,頃刻間將他淹沒。
難道昨天半夜我真的去了孫明她媽家?我去她媽家幹什麼?我瘋了嗎?
廣勝依稀記得他跟關凱喝了一天的酒……對了,晚上健平和老七也來了,好像還一起划拳來着……
想到這裡,廣勝的身上開始一層一層起雞皮疙瘩,從胸口開始,蔓延全身。
這陣子我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廣勝心裡像是塞了一把亂草。
打從那天跟孫明爭吵過,廣勝就覺得自己跟她已經產生了極深的裂痕,說不清楚具體是哪裡出了毛病。
種種複雜的感覺一齊涌上了廣勝的心頭,讓他頭痛欲裂。一些紛亂的往事慢慢聚集,煙一般的在眼前飄忽……
那天傍晚,廣勝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覺一陣煩悶。把車停在路邊用腦袋猛砸了一陣方向盤,廣勝的頭腦纔開始清醒起來……我要擯除一切不切實際的想法,好好跟孫明談談,談好了就好好過日子,明年或者後年就結婚。眼看快三十歲的人了,應該有一個正常的家了。
那天的記憶是如此清晰,廣勝記得他想到這裡,忍不住摸出手機,撥通了孫明的電話,話說得萬分溫柔:“明明,你不要這麼固執,你不要讓我傷心,我對你是真心的。那天的事情是我錯了,我在這裡誠懇地向你道歉。回來吧,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孫明在那面懶洋洋地回答:“不回去了,我在家裡陪我媽說話呢。”
她可能是想回她媽家住了。廣勝心裡小小地彆扭了一下:“明明,你還是回來吧,我很想你。”
孫明的聲音聽起來很模糊:“是嗎?我也很想你,可是我更想我媽。”
牆上的掛鐘在“咔咔”地走着,緩慢而清晰。廣勝的回憶也如同這掛鐘,緩慢,而且清晰得就像鋪展在眼前。
廣勝記得那天他還想再囉嗦兩句,孫明掛了電話。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驀然襲上廣勝的心頭,他不敢再去想他跟孫明的事情了,呆呆地望着窗外如水的車流,把頭低下輕輕地喘息。
看來我跟孫明的關係就這樣了,我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了。下一步怎麼辦?繼續將公司支撐下去?看不到光明;變賣資產另起爐竈?沒有方向;我到底能幹點兒什麼呢?開飯館,上街賣菜,出門打工,或者重操舊業混跡街頭?廣勝陷入了沉思。
“喲,這不是陳大才子嗎?”一個尖尖的手指從車窗裡伸進來,似嬌似嗔地戳了戳廣勝的腦袋。
“婉瑩?”廣勝擡起頭來傻笑了兩聲,“嘿,打扮得不賴,晚上出來打野食兒?”
“打你個頭啊,”婉瑩繞過車頭打開車門,一屁股坐在了廣勝的旁邊,“廣哥還是那個脾氣,很流氓喲。”
廣勝四下看了看,打開婉瑩放在他褲襠上的手:“別調戲我,讓人看見還以爲你是個花癡呢。”
婉瑩拉開了廣勝的褲子拉鍊:“去你的,讓我看看,長大了沒有。”
自從幾年前廣勝甩了她就再也沒有跟她離得這麼近過,見她這樣,廣勝一下子難堪起來:她拿我當什麼人了?
婉蓉的嘴巴發出小貓護食般的聲音,身子軟綿綿地粘在廣勝的身上,這個熟悉的動作越發讓廣勝不知所措。
廣勝遲疑着,還是一把推開了她:“別這樣……健平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再跟你幹這事兒啦。”
婉瑩擡起頭,哀怨地看着廣勝:“別提你那個健平兄弟了,我跟他根本就沒有什麼事兒。”
廣勝伸手拉上了褲鏈,他不願意繼續跟她糾纏了,打個哈哈道:“把人家童男子玩夠了就甩了?”
“誰玩誰呀,他花我的錢還少嗎?實話告訴你,你那個叫什麼健平的兄弟根本就不像個男人,小孩子似的,老孃也就是看他長得還有個人樣兒纔跟他好上的……算了,”婉瑩把腦袋倚到了靠背上,恨恨地說,“到現在我還擺脫不了他呢,磕粉溜冰都沒錢,老‘滾’我。”
“是不是你教他玩那些玩意兒的?”廣勝把她從座位上拽到身邊,瞪着她,“你知道他以前是一個多好的孩子嗎?”
“別說這個了行嗎,”婉瑩順勢把腦袋靠在了廣勝的胸脯上,說話的聲音霧一般柔和,“廣哥,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的想你……你知道我曾經爲了去找你,讓關凱給我剃了幾次光頭嗎?廣哥,我愛你。”婉瑩的頭髮和胸口散發出濃郁的香味,這些香味一下子讓他想起了孫明。他突然有些把持不住,推開她,喃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我不能再跟你好了,以前的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咱們的緣分不到,沒辦法。”
一輛車忽地從對面掠過,刺眼的車燈把廣勝耀得一陣眩暈。
婉瑩很有力氣,摟住廣勝的手像一條蟒蛇,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廣勝的腦子在剎那間不屬於自己了……往日與婉瑩在牀上的一些癲狂鏡頭,碎片般在腦海裡撒開……“嗡!”廣勝發動了汽車。
那夜,如水的月色均勻地灑在婉瑩**的胸脯上,讓她看起來猶如一尊潔白的雕塑。
有那麼一陣,廣勝竟然把她當成了孫明,一聲聲地呼喚:“明明,明明,明明……”
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廣勝靜靜地讓這個幻覺不斷地重複,重複來重複去,把自己搞得心亂如麻。
廣勝又一次想到了無恥這個詞,他突然就覺得這個詞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一陣涼爽的風吹進來,半掩的窗簾微微顫動了一下。廣勝打了一個冷顫。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覺得自己的血管都豎起來了。
遠處傳來灑水車“唰唰”的聲音,在廣勝聽來是那麼的靜謐……
明明,你來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掛鐘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一下一下將廣勝拉回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