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前走廊四號監室厚重的鐵門打開了,一個面色陰鬱的管理員衝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廣勝一歪頭:“招呼放茅!”
廣勝“呼”地站起來,凜然掃視着對面幾個瓦亮的腦袋:“小的們聽令啦,搬馬桶,放茅!”
經過廁所旁邊一個大門時,廣勝側臉往外瞄了一眼,發現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
晨曦穿透氤氳的霧氣,放射出五彩斑斕的光,擺放在門口的幾株看起來像野草的花兒,迎着晨曦昂首怒放。
廣勝莫名地笑了起來:“哈,我終於又回來了。”他發現,人生就如一場室內長跑,無論你怎樣努力,終歸還是要回到起點。呵呵,我這不是又回來了嗎?看來這裡纔是我應該呆的地方。他覺得,前面發生過的一切猶如一個綿長的夢,曾經活生生的影像如煙霧一般飄渺。
摸着腹部那條蛇一樣的刀口,廣勝想,現在我需要的是在這個安靜的地方,慢慢tian拭自己的傷口,靜靜地解剖自己的靈魂。
廣勝是年初出的院,過了年時間不長就被押到了這裡。廣勝來到這裡已經三個多月了,這三個多月讓他清醒了許多。
金林以提審的名義來過兩次,每次來都要盯着廣勝看上半天,然後感嘆一番,有一次甚至還難過得流下了眼淚。廣勝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感覺自己欠他的實在太多了。金林每次臨走的時候,都會在出門的剎那,轉回頭來給他一個堅定的目光,這種目光讓廣勝感覺很踏實。
被刺的那天是孫明將他送到醫院的。廣勝被擡進手術室的時候,孫明蜷在地上哭成了一個淚人。
廣勝的傷勢不算嚴重,那一刀是捅在肚子上的,腸子被切斷了……
因爲看守所裡不讓接見,廣勝不知道孫明現在的處境,心時不時地會緊縮一陣。
這些事情就像被拉鬆的彈簧,再也不能復原了,廣勝想。
廣勝覺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在外面整日惶恐不安,來到這裡反倒輕鬆起來,就連那個時時困擾他的噩夢也不來糾纏他了。
往事裡灰暗的一面彷彿已經從他的腦子裡剔除,只剩下明媚的陽光。只有在那些月色非常好的夜晚,廣勝纔會記起自己曾經在這樣的一些夜晚經歷過那麼一些不尋常的事情。眼前偶爾會走馬燈似的穿梭着蝴蝶、胡四、董啓祥、朱勝利、關凱、常青、老七、大剛,這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但這些人影似乎都很匆忙,急速地穿過,急速地走遠,一刻也不多停留,就像一縷一縷被風吹散的煙霧。
鐵門再次被打開,隨着“咣噹”一下摔門聲,管理員推着一個渾身灰土的年輕人進來了。
小韓?廣勝差點兒喊出聲來,他怎麼也來了?接過小韓的鋪蓋,腦子一時恍惚得厲害。
所長一走,小韓一把抱住了廣勝,嗓子顫得像剛剛跑過馬拉松的羊:“勝……勝哥,我可見到你了!”
廣勝推開他,使勁搖晃了一下腦袋,機械地把他拉到自己的鋪位上,望着他茫然的雙眼,百感交集。
幾個無聊得渾身癢癢的光頭,瞪着小韓,齊刷刷地湊了過來:“說說說說,賣什麼果木的?”
廣勝陡然光火,挨個用腳踹他們:“滾,滾,滾!”
“勝哥,你這裡有沒有煙?”小韓好像被連軸審了好長時間,臉色灰黑,眼皮浮腫。
“抽吧,”廣勝拿出一盒煙,給他點了一根菸,“你是爲什麼事情進來的?”
“還能爲什麼?爲砍老黑的事兒唄。”小韓急促地抽着煙,眼神空洞。廣勝忽然就覺得無聊,有什麼可問的?還不就是那些破事兒嘛。猛吸了一陣煙,小韓開始說話……老黑死了以後,全市就開始了大追捕,所有跟關凱有聯繫的人全在被追捕之列。小韓逃回了東北老家,在一個親戚家住了一陣,呆不住,就開始到外面找工作。結果,工作沒找着反倒被人給舉報了,當場被抓,是昨天半夜被押回來的。
廣勝不想聽這些沒用的,他想聽的是跟自己有關的事情:“你沒聽說常青的下落嗎?”
“你怎麼問我?好傢伙,看來你太不關心自己的事情了……常青不是早已經進來了嗎?”小韓以爲廣勝是在跟他開玩笑,見廣勝正襟危坐又不太像,搖了搖頭,訕訕地嘟囔,“知道了。真沒想到裡面的消息這麼閉鎖……是這樣,你把常青打傷以後,他直接讓張興用摩托車帶着他奔了市區的一家醫院,結果還沒開始做手術就讓警察給‘捂’在那兒了。有人說他的案子不少,弄不好要‘打眼兒’(槍斃)呢。”
原來常青早已經進來了。廣勝點點頭,示意小韓繼續說。
“別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小韓說,“反正我只知道凱子沒事兒,他活過來了,你沒見過他?”
“見過,就在斜對門,我經常聽見他在那邊唱搖滾呢。這小子沒心沒肺的,到了哪裡都知道娛樂,要不能開夜總會嗎?業精於勤啊。”
“那倒也是……”小韓訕笑一聲,接着說,“胡四和祥哥全回來了,都沒事兒。這次越發厲害了,買賣做得大起天!”
“別提他們。”廣勝的心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喘氣都不順暢了。
“他們跟黃三的死沒有關係吧?”小韓悄聲問。
“黃三該死。起初我還以爲是胡四的人把黃三給弄死的,現在我才清楚,敢情他是關門擠了蛋子——趕巧了。”廣勝無端地笑了。
小韓見廣勝笑得蹊蹺,摸着腦袋問:“難道是胡四在玩你?”
廣勝蹬了他一腳:“廢話,接着說你的。”
“有什麼可說的?你被人給捅了的事兒我聽說了,當初我還以爲你就這樣死了呢……”小韓哼唧一聲不說話了。
“死了還好呢,”廣勝沒趣地摸了一把臉,“死了我就發揮餘熱,給大家提供鞭屍服務,不收費。”
“哈,你行……對了,我在哈爾濱火車站看見胡裡幹了。呵!這傢伙可真有意思,明明看見我了,裝作不認識,扭頭走了。”
“那就對了,”廣勝學外國人那樣聳聳肩膀攤攤手,“人家朱勝利現在是俄國公民,認識你這個難民幹什麼?”
“**子更窮,”小韓忿忿地說,“當年我跟他們做過生意,一個個傻不拉嘰的像蠢驢……”
“你是在說我吧?”廣勝蔫蔫地笑了。
“你也是個蠢驢?”小韓壞笑一聲,隨即沉默。
廣勝把腦袋轉向了窗外。窗外的一棵樹上站着一隻潔白的鴿子,衝廣勝一顫一顫地點頭。
廣勝試圖透過窗戶看到未來,可是那棵樹遮掩着他的目光。
陽光越來越鮮豔,越來越明亮。
有那麼一瞬,廣勝突然覺得這陽光強烈得猶如閃電,這些閃電帶着他飛越往日的一切,帶着他飛向遙遠的未來。
他看到,未來是一片遼闊的草原,天空是那種透明的瓦藍,雲朵是那種棉花樣的雪白。溫暖的風一片一片掃過碧綠的原野,成羣的牛羊在草地上悠閒地溜達,一行大雁翩然飄過低空,飄過山巒,飄過一層一層的雲朵,在天邊拉出一個大大的人字。無垠的草原上只有廣勝和孫明兩個人,他們共同騎在一匹潔白的馬上,悠揚地唱歌,歌聲在輕風的鼓動下逐漸嘹亮,響徹無際天宇。
溫熱的風從窗口吹進來,一陣一陣拂過廣勝被陽光塗抹得有些虛幻的臉。
一陣“嘩啦嘩啦”的鐐銬聲傳來,漸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有人在僻靜的走廊盡頭唱歌:“我愛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