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傑和兩名工作人員，像是沒找到活的民工一樣，蹲在一處略顯老舊的小區門口，吧嗒吧嗒的抽菸，滿臉的苦悶。
他下了飛機之後，先電話聯繫了這位“退休老教授”。
電話裡，老教授聽說他是東原大學的宣傳部長，語氣之中非常客氣，一口一個讓領導辛勞奔波，不勝惶恐。
蔡傑提出來，說要和這位老教授聊聊，之前一定有什麼地方誤會。
那邊老教授也一口答應，說會在家裡等候。
可進入老教授家裡之後，蔡傑就傻了。
這位老教授面積不大的家裡，擠了不下十個記者，五臺攝像機。
當着所有記者的面，老教授義憤填膺，把蔡傑罵了一個狗血噴頭，然後把他直接趕了出來。
這時候，蔡傑哪能不明白？自己是被套路了！
蔡傑這輩子，哪裡遇到過這種事？
他的臉紅的像是猴屁股一樣，內心深處的憤怒、窘迫和愧疚，像是能把他整個人燒着了一樣。
在走出小區的時候，如果不是覺得會給人添麻煩，他真想找一輛車一頭撞死。
他已經能夠想象，網絡上現在怎麼說了。
東原大學宣傳部長妄圖平息事態，被耿直的老教授直接罵了出來。
他就是那個官僚、無能的反派，而老教授就是高風亮節，不甘同流合污的英雄。
可是再不甘面對，也不能當鴕鳥啊……
他轉頭對自己的助理小胡道：“小胡，你……看看現在網絡上什麼情況，我……我打電話向校長彙報……”
這一刻，他唯一慶幸的是，來的是自己，而不是校長。
如果校長被這麼一番羞辱……
蔡傑是真的尊敬吳全東的，他寧願自己受這番屈辱。
這麼說着，蔡傑開始組織語言，想着該如何給校長打電話。
小胡那邊打開手機看了一眼，眼睛就直了。
“部……部長，您快看！”
聽到這句話，蔡傑的心都在顫了。
什麼情況？這事兒已經發酵起來了嗎？
“您看看就知道了……啊哈哈哈哈哈……那些孩子們出手了！”
那些孩子們出手了？
哪些孩子們？
蔡傑接過了小胡的手機，就看到一個名爲“渦噴俠”的ID，以及一篇長文——《致尊敬的大翻譯家趙常春先生》。
渦噴俠？這是小俠子的微博ID啊！
谷小白是幾乎從來不上自己的微博的，但粉絲依然多的不得了。而王海俠是目前爲止，東原大學在校生中，除了谷小白之外粉絲最多的一個。
比付文耀的粉絲還多一倍！
實在是這孩子，戰鬥力太強了！
一天得有25個小時，都在網絡上撕天撕地，人稱“東原噴神”。
經常有時候，王海俠早上起來，會問一句：“今天撕什麼？”
然後大家就回復一些可以撕的東西，然後王海俠覺得哪個有趣，轉頭就去撕了。
而自從那位退休老教授開噴之後，無數人就等着王海俠回擊呢。
現在，東原噴神不負衆望，開噴！
看到那個名字，蔡傑就心中一喜。
王海俠，就是那種讓你所有的隊友可以安心划水的大腿！
這孩子出手，從無敗績！
東原噴神，威武如斯！
而趙常春，就是這位退休老教授的名字。
可“大翻譯家”什麼鬼？
“現代中國物理學界，最偉大的翻譯家是誰？說出來您可能不相信，有一名精通英、法、俄、日、德、意、韓、葡萄牙語八門語言的大拿，就隱藏在我們物理學家隊伍之中，他就是某校退休老教授趙常春老爺子。”
“老爺子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前期，共翻譯了37篇來自各國聲學期刊的重量級文章，一舉奠定了自己在國內翻譯界的地位。”
一開口，就是看似正經，實則極爲諷刺的語氣。
典型的王海俠風格。
他一上來，就直接奠定了本文的基礎，把趙老爺子說成了一位“翻譯家”。
可人家明明是物理學家啊！
看這篇文章的人，一開始還納悶了一下，然後在看到了下面三十七篇文章對照列表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
這哪裡是說人家是“翻譯家”啊，這根本就是在說他抄襲！
抄襲？
蔡傑仔細看了一下，突然發現……看不懂……
媽蛋，裡面只有英文認識，還只是認識一些不怎麼專業的名詞，涉及到專業名詞的時候，每個字母都認識，連起來卻完全不明白。
大概和漢語裡面，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就不懂一樣。
畢竟術業有專攻。
他唯一能看懂的，就是文章的發表時間。
原版的文章發表了之後，長則十年，短則三個月，趙老爺子的文章，就發表了出來。
看到這裡，蔡傑哭笑不得。
其實在那個年代，有不少人利用信息不暢幹這種事，倒不一定趙老爺子一個人……
但是，人家都沒來惹這些孩子們啊……
“而且這位大翻譯家，文風生動，不拘小節，其中許多翻譯處簡直別出心裁。”
說是別出心裁，下面就是一篇八國語言語法單詞糾錯講堂了，把這位老爺子連翻譯都翻譯錯的地方，一一指了出來。
這段實在是太長了，看的眼暈，跳過。
不過，想來不會少了306那位一邊練胸肌一邊學外語的外語天才周先庭的努力。
“更有意思的是，趙大翻譯家對數字的翻譯也別有心得。譬如這裡，原文是14，大翻譯家估計覺得4字有礙觀瞻，不夠陽剛氣息，直接改成了1，讓數據頓時變得陽剛氣息十足。”
“再譬如這裡，原文是271，趙大翻譯家直接省略了娘炮的2字，改成了71，高端大氣上檔次！”
這就是在吐槽趙老爺子的論文裡的數據錯誤，以及“娘炮”論了。
可數據這東西，連抄……都能抄錯？
也是沒誰了，基本的嚴謹呢？
“更有趣的是，趙大翻譯家不但擅長外譯中，還擅長中譯中。”
“直接把別人的數據圖表改一改行列，就直接用這種事，對大翻譯家來說，能算事嗎？”
“我們可以連改都不改！直接用！這纔是翻譯的最高境界！”
又是七八個對照圖例。
“在被趙大翻譯家說‘娘炮’之後，不夠陽剛氣之後，我們還有些不滿，認爲我們受了委屈。”
“但在真正瞭解趙老爺子的學術成就之後，認真學習趙大翻譯家的翻譯之作之後，我們深感羞愧，在這裡，特此向趙老爺子送上我們的大拇指。”
下面是一張照片。
東原大學物理系男生宿舍樓前面。
百多號人站在樓門前，看着前方。
谷小白站在最中間，他的旁邊是306和付文耀。
他們一起伸出了大拇指，然後慢慢倒轉大拇指的方向，咔嚓一聲，畫面定格。
畫面上，谷小白歪着腦袋，拇指下指，一臉的不屑。
這孩子，怎麼能把不屑的表情，擺得這麼帥的！
他的身邊，王海俠的右手舉得比腦袋還高，下指的拇指，像是一把劍，寒光閃耀，因爲動作太大，胳膊肘把趙默的臉都擋住了。
這，就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估計從今天開始，這根手指，能讓所有學術不端的“教授”們，瑟瑟發抖。
付文耀的右手拇指下指，左手似乎還比了一箇中指。
周先庭兩隻手同時舉起，兩個下指的大拇指，是雙倍的鄙視。
“恰好，我們小白同學最近剛剛寫了一篇小文，發表在了《The Journal of the Acoustical Society of America》上，名字叫做《人類歌唱過程中七種常見發音方式的空氣動力學研究》，還請趙大翻譯家不吝翻譯。”
“東原大學物理系2018級全體‘娘炮’學生上。”
到這裡，都是文縐縐的語氣。
但是下一秒，畫風突變。
“有膽就不要躲在後面，堂堂正正衝我們來！我們或許不夠所謂男子漢氣概，但是東原大學的名譽，由我們守護！”
“下一個！”
“還有誰？”
下面，是上百個學生的簽名。
有的龍飛鳳舞，有的肆意張揚，有的冷峻削瘦，有的方方正正。
但就算是隔着網絡，都能感覺到，每個名字上的森森殺氣！
這一篇長長的帖子，足足上萬字的模樣，裡面圖文並茂，弄出來大概能打印出來一本書。
這麼多的文字、圖片，竟然是在一天之內弄出來的？
這可不是隻寫了一篇文章，而是要從那浩如煙海的資料、期刊中，找出來某個人的所有發表的論文，然後再進行比較、對照……
這些孩子的戰鬥力好強！
可一想到這短短的一萬字，竟然就葬送了一位曾經擁有輝煌過去，曾經受人尊敬的學者的一生，蔡傑突然莫名覺得，有些唏噓……
等等，我唏噓個屁！
這個糟老頭子，他活該！
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這些孩子，還真敢幹！
當然了，年輕人們不就該如此嗎？
在物理學裡，從來沒有什麼不可冒犯的權威，沒有什麼不可推翻的真理！
任何人，任何理論擋在自己前進的道路上，都要一腳踢走。
這纔是物理學啊！
這纔是東原大學想要培養出來的人才啊！
下一秒，蔡傑突然覺得，自己的胸中熱熱的，眼睛溼溼的。
沒想到，自己活了幾十年，到最後，竟然被一羣孩子守護了。
真好……
突然，蔡傑看到一輛救護車駛進了小區裡。
他和身邊的兩名工作人員對望一眼，轉身就跑。
然後就看到幾名救護人員，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擡上了救護車。
看到那一幕，蔡傑差點要放聲大笑。
他的身後，助理小胡蔫兒壞：“部長，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住院了，咱們是不是該去慰問一下？”
這個想法太有誘惑力了！
蔡傑差點就付諸行動了！
但是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不行，咱們不能做這種事！
不是因爲做人要厚道。
而是因爲……這個時候出去，那不是鐵定要被打嗎？
沒看到那位大翻譯家的家人都像是暴怒的恐龍嗎？
當然是趁現在，快跑了！
又一溜煙跑出了小區，蔡傑站在街邊，看着車水馬龍，突然兩手叉腰，放聲大笑。
開心的像是一個二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