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謹言回到顧家時,夜已經深了。顧柏林聽到車子引擎的聲音,從房間窗戶裡探出頭來,見他回來了,站在顧家的房子前咳嗽了幾聲。
顧柏林有些不放心,出了房間,進了客廳,等了許久才見喬謹言進來,臉色有些蒼白,神情冷漠。
“大哥。”顧柏林站起身來,喊道,“你怎麼纔回來,吃過飯了嗎?”
喬謹言見是他,點了點頭,淡淡地說道:“爺爺睡了嗎?”
“還沒有,在給小燁講睡前故事。”顧柏林說道,他有些遲疑,問道,“我看你臉色不好,大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喬謹言擺了擺手,坐在沙發上,低低地說道:“柏林,你幫我倒一杯熱水。”
喬謹言從來只喝咖啡的,顧柏林突然之間意識到,大哥似乎很久都沒有碰咖啡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車禍以後他回到顧家來就沒有再碰過咖啡。
顧柏林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見他臉色着實難看,坐在沙發上沉鬱的模樣,突然之間說道:“大哥,我給你煮杯咖啡吧。”
“不用,我戒咖啡了。”喬謹言隨意地說道。
顧柏林目光閃過一絲的幽光,握着水杯的手緊了緊,他將水遞給喬謹言,坐在他對面,有些坐立不安。
大哥還記得他以前喝咖啡嗎?那種融入骨髓的習慣怎麼能說戒就戒掉了?
“今天的畫展怎麼樣?”顧柏林找話說道。
“走馬觀花,徐枳殼一直想問有關姨母的事情。”喬謹言喝了熱水,臉色比之前好看了幾分,低低地說道,“過了這些年,人都入土了還來問什麼。柏林,倘若他以後還要展出那幅《隕》,你告訴爺爺也不要阻攔,那畫怎麼也算是藝術,有些束縛的東西總歸是要被打破的。”
喬謹言說這話時很奇怪,顧柏林感覺有些怪異,但是也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妥的地方,總覺得他話裡有話,包含的信息量極大。
“對了,母親將談家那個女孩接到顧家來了,大哥對她還有印象嗎?”顧柏林說到談溪,有些皺眉,如果讓他選擇,他寧可選擇喬鎖,也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想的,難道老糊塗了,可是她明明還年輕吶,怎麼在喬家的事情上這樣固執根本就沒有迴旋的餘地,就連爺爺都不再介意當年的事情了,喬家如今也算是悽慘。
“談溪的事情不用管了。”喬謹言淡淡地說道,老爺子從小燁的房間裡出來,小燁應該是睡下了。
喬謹言見狀,連忙站起身來,顧柏林見他身子晃了一下有些緊張,喬謹言定了定才走過去,跟着老爺子說着話,進了書房。
顧柏林見他一走,便有些不安地站起身來,在客廳裡走來走去。
他覺得不對勁,非常的不對勁,大哥不對勁,母親不對勁,爺爺也不對勁,整個家都不太對勁。
顧柏林出了房間,走到外面,給喬鎖打電話。
撥了好幾次,許久電話才通,喬鎖的聲音異常的嘶啞,彷彿大哭過一般。
顧柏林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個電話可能打的時機不太對。“喬鎖,我覺得大哥有些不對勁,你們今天有見面嗎?你是不是告訴了他一些過去的事情?”
喬鎖在電話裡沉默了許久,隱約還聽見哽咽的聲音,她努力地控制情緒,有些艱難地說道:“顧柏林,你是個好弟弟,可是你不夠聰明,有些事情我們都無能爲力的。”
顧柏林見她似乎情緒極差,聲音放軟了幾分,低低地說道:“對不起,我換個時間找你吧。”
“不要找我了,往後我們也會是陌生人。”喬鎖沙啞地說道,那邊傳來東西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她聲音哽咽,電話已經斷了。
顧柏林有些擔心喬鎖,看了看深濃的夜色,異常的煩躁,他怎麼感覺全世界的人都不對勁了?大哥車禍後一切都變了,他不禁懷疑,自己跟着母親一起隱瞞過去的事情是不是正確的。
喬謹言跟着老爺子進了書房,扶着老爺子拄着柺杖坐下來,說道:“小燁大了,您不該怎麼晚還不睡,給他講故事,擔心身體。”
老爺子點頭,嘆息道:“人老了,時常會恐慌,有一天會不會睡在牀上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總是抓住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跟孩子在一起,感受着他們旺盛的生命力,謹言,我看你臉色也不大好,車禍後一直沒有恢復過來,還是找個時間去醫院複查一次吧。”
“我沒事,爺爺,可能最近有些累。”喬謹言五指微微收縮,說道,“今兒我去見了一位老學者,那位老學者提到了一個名詞——妄想症,他說這是謹慎分裂的一種。”
喬謹言說着這話時仔細地觀察着老爺子的表情,老爺子縱然是心思如狐,但是這一刻也有一絲的不淡定,有些變色地問道:“謹言,你怎麼說起了這個,我還以爲你要問我過去的事情,我知曉你母親說的那些你是半信半疑的。”
老爺子臉色一變,喬謹言便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臉色越發地難看起來,他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又咳了幾聲,許久,纔看向這個從小就敬重的爺爺,他的目光太犀利雪亮,老爺子都有些恍惚,突然之間感覺自己這孫子似乎什麼都知道了,顧家隱瞞了那些年的隱秘他似乎都知道了,這孩子從小就自閉不愛說話,可是卻是比誰都聰明的,就是情路坎坷了一些,比誰都辛苦。
“爺爺,這些年你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着這一切發生嗎?你告訴我,當年姨母到底是怎麼死的?”喬謹言看向老爺子,壓低聲音,身子有些顫抖地問道。
老爺子見他問起了過去的事情,猛然見閉眼,似乎瞬間老了許多,聲音都蒼老起來。
“謹言,有些事情是不能問的。”
“不聞不問,然後看着她腐爛、遮掩、惡化下去,爺爺,顧家是名門望族,可那是過去的輝煌了,我們還要固守着過去的榮耀將自己逼死嗎?傷口腐爛了就要挖去,治好了才能長久地活下去。”喬謹言一字一頓地逼迫着老爺子,說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到了幾分,你應該知道我這些天一直有接觸徐枳殼,當年的事情知曉了大半。”
老爺子低低嘆氣,見事到如今再也瞞不住了,睜眼看着他,沉穩地說道:“沒錯,你姨母的事情是我這一輩子的痛,是我和你母親造成的。當年她和徐枳殼相愛,懷了他的孩子,是我和你母親從中作梗,說他被自己父親毒打病死,你姨母爲了孩子爲了顧家的聲譽這才嫁給了認識幾個月的喬東南,開始了她悲劇的一生。”
老爺子說時,老眼閃過一絲淚光,帶着幾分的悔恨來。
“徐枳殼確實被他父親毒打,帶回了徐家,可是並沒有死,紙包不住火的。”喬謹言說道。
“我們不過是告訴了他小妍結婚生子的事情,他以爲小妍移情別戀,一怒之下離家出走,這事也算是遮掩了過去,可是你姨母並沒有如我們預想的那樣得到幸福,那個孩子出生不過百日就夭折,你姨母大病不起。”老爺子擦着眼淚,繼續說道,“這是孽啊,我們虧欠了喬家,所以你後來愛上——”
老爺子的話突然斷了,沒有說下去。老爺子猛然想起喬謹言和喬鎖的事情不能提。
“姨母是怎麼心臟病發的?”喬謹言切入要害,問道。
“那是好幾年以後了,徐枳殼在外流浪得到貴人的幫助開始施展自己的才華,並娶了一個法國女人,當時他和他妻子都是有些身份的,這事情便上了報紙,你姨母無意中發現了真相,便來質問我和你母親,後來你母親跟她發生爭執,你姨母心臟病發,搶救無效。”老爺子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一把年紀擦着淚,說到,“是我害了你母親和你姨母,是我害了他們。”
喬謹言劇烈地深呼吸,他扶住老爺子的書桌,取出手帕遞給老爺子,說道:“所以後來母親無法接受這一切,偏執地認爲是喬家害死了姨母,並且把那個夭折的孩子也算到了喬家的身上,讓我多年前就過繼到喬家去,只爲了查一個不存在的真相?”
真相往往是殘酷的,顧喬兩家並無恩怨,但是這些年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兩家已經結怨已深。
他的母親患有嚴重的妄想症,這些年無法接受自己最愛的妹妹因自己而死,便將一切的都怪罪在喬家身上,而且偏執成狂,不可救藥。
可母親的悲劇又是誰造成的?喬謹言扶住老爺子,低低地悲哀地問道:“爺爺,這些年了,難怪您從來都不願意呆在帝都,而是住在偏僻的祖宅,你就眼睜睜地看着我多年來的生活成爲一個笑話,看着我痛苦掙扎,您終究是愛母親的,爲了圓她一個平靜的美夢,犧牲了我。您看着我報復喬家時,看着我跟喬鎖痛苦時,您以爲不在帝都便能視若無睹嗎?”
喬謹言低低自嘲一笑,說道:“對了,您還有柏林,他是快樂成長的,因爲這些年母親將一切都加註到了我的身上。”
老爺子緊緊地攥住他的手,乾枯的手上隱隱透出黃色的經脈來,嘶啞地說道:“對不起,謹言,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你母親,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又失去了最愛的妹妹,受不得一點的刺激,要是不這樣,也許我連你母親都要失去了。”
喬謹言見老爺子這般模樣,有些難受,其實他早就猜想到了,他低低地說道:“我不怪你,爺爺,我也不怪母親,只怪造化弄人,只怪這個封閉保守的家族戒律扼殺了母親、姨母和我的幸福,對不起,爺爺,我要將它腐爛的東西都挖掉了,不管多痛也要去挖除。”
“謹言,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老爺子渾身一震,有些哀求地說道。
喬謹言搖了搖頭,嘆氣,沉沉地說道:“爺爺,錯了這些年了,不能再錯了,讓母親去接受治療吧,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病。”
喬謹言不再看老爺子,轉過身去,低低地說道:“您繼續過您的日子,這些事情我來處理,還有不要告訴柏林,他既然什麼都不知道就永遠都不要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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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哽咽着,沒有再說話,喬謹言感覺身子異常的寒冷。他走向書房的門,拉開出去。
“謹言,你都記起來了?你和那個小姑娘的事情,爺爺同意了。”老爺子顫抖地說道。
喬謹言身子一震,低低自嘲一笑,透出幾分的悲涼來,原來大家都是聰明人,只是再聰明有些事情也無法改變,比如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