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山鎮算不上大鎮,常駐人口不到兩萬,加上年輕一輩都去到外面打工,人就更少了,唯有眼下快過年了,許多村裡外出務工的人回來,這座山鎮纔有些人氣。
前兩天下過一場冬雨,街道有些泥濘溼滑,並不妨礙鎮上僅有的一兩家飯館打開門做生意,此時幾名大約三十歲左右的人圍攏一桌,勸酒划拳,面紅耳赤的大聲說笑,席間也有身影從外面進來,加入飯局。
“李少這些年在外面過的風光,怎麼就不回來看看?”
“我看,估計是忘了還有這麼一個銅山鎮了,外面花花世界,可比這裡好太多。”
飯桌向外的正位,被稱作李少的青年,端起酒與說話的人敬了一杯:“不能回來啊,當年案子雖然結了,但人不是我去坐的牢,重要等替我坐牢的人出來,我纔好回來,不過中間確實在外面跟着我爸爸做生意耽擱了,正好要過年了纔有空回來,我向各位兄弟賠罪!”
酒杯敬過一圈,仰頭喝盡,將杯底亮給周圍五人看。
正對面,一名短髮的青年拿起酒瓶給他滿上:“李少就是痛快,這一回來就請我們吃飯,看來在外面掙了不少錢啊。”
“就是,都開上奔馳了,那覺得是有錢人,什麼時候也帶我們哥幾個銅山鎮兄弟出去見見世面,撈點老婆本?”
華國這些年經濟復甦很快,往往在外面打工一年掙的,都比種地划算太多,大量年輕勞力外出後,相對的女性也少了不少,一些沒出遠門的男青年,找對象就變得更難,一個村十個青年裡,基本就有七八到了年齡沒成婚,連個對象都沒有。
李昭遠很滿意這哥幾個迫切求他的表情。
“只要掙錢的事,我肯定帶你們去,過完年就走。”他笑着說道,隨後想到什麼,“對了,當初那個砍我們幾個的小年輕現在怎麼樣了?放出來沒有?”
“不知道,反正沒有回過銅山鎮。”有人搖了搖頭時,旁邊一人開口:“他啊,我記得前年好像看到過一張通緝令,上面的人好像就是他。”
“哈哈哈……狗改不了吃屎。”李昭遠笑出來,夾了一筷菜放進嘴裡:“窮人怎麼能跟有錢人鬥?當初就算我被定罪,但他不知道,我父母可以花錢找人冒充我啊,他那故意傷人十幾年牢是白坐了,他一個初中生從監獄出來,什麼技能都沒有,在犯事被警察通緝,那是再正常不過的。”
外面,一行人走過。
李昭遠放下筷子,他瞥了一眼,不在意的端起酒杯,頗爲豪邁的邀酒:“來來,不說那傻逼了,我們喝酒,過完年帶你們去外面撈錢。”
也就在這時。
席間勸酒聲高漲,店中夥計正端着熱菜過來,原本走在外面的一行人之中,一個胖子陡然停下腳步,投來視線。
李昭遠仰頭喝乾杯中酒水,放下的時候,正好與他視線對接,頃刻,就見那人抓起路邊擺放一張椅子,衝到這邊,朝他們砸了過來。
“我兄弟都坐牢了,你爲什麼沒坐,我打死你——”
李昭遠身體本能的躲避,讓開了揮來的椅子,而背對喝酒的一名同伴回頭,便是直接被蓋在了頭上。
呯!
那人臉上鮮血直濺,一頭磕在桌面,四周原本喝酒的人被陡然的襲擊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紛紛起身,有聲音大吼:“胖子,你幹什麼?!”
也有人直接衝了上去,將對方手裡那張椅子抓在手裡,路邊的馬邦將手裡的紙錢往地上一丟,身邊的紅黃綠三人早已衝進店裡,擋在胖子身前。
紅毛飛起一腳蹬在和趙德柱爭奪椅子的人身上,拉着胖子就往後走:“胖哥,你到後面去——”說着,被側旁對方的人同樣一腳踢的摔倒在地上。
陡然掀起的混亂之中,端菜的夥計被撞來的身影,連人帶菜一起翻倒在地,綠毛踩着他衝到對面,順手操起桌上的啤酒瓶,照着地上一人腦袋就打下去。
被對方躲開,酒瓶砸在桌腿,玻璃碎片呯的四濺開來。
李昭遠從彈來的碎片退開,退到飯店門口,大喊:“打死那個胖子…..”時,遠遠,一支蠟燭打在他臉上,黃毛衝過來,一下將他撲倒,隨後黃毛又被李昭遠掀翻在地。
對面五人,這邊也是五人,瞬間扭打成團,桌子呯的掀翻,菜餚酒水打翻一地,椅子凳子揮砸,有些直接砸進飯店裡,寫有‘歡迎’二字的玻璃門嘩啦啦碎裂。
老闆拿着記賬本哭喪着臉站在廚房那邊大喊:“別打了,不要再砸了啊。”
見沒人理他,連忙拿出手機撥了報警電話。
“胖子,走啊!”
馬邦見到有人報警,拉着臉上被打青腫的趙德柱從混戰裡出來,撿起地上的香燭紙錢就朝汽車那邊跑去,紅黃綠三人在後面掩護跟着。
而這邊李昭遠五人也追到半路放棄了,畢竟等會兒派出所的人過來,大家都走不了。
“他們好像朝七隊逃跑的,等會兒我多叫些鎮上的兄弟。”
好好一頓飯局被攪合,五人在鎮上也算小霸王一類的角色,卻是在街上被外鄉人給人打了一頓,任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好,你去找人,錢我來出。”李昭遠擦了擦嘴角,看着指尖殘留的血跡,心裡也是火大。
另一邊,逃上車離去的馬邦五人,也在車裡叫嚷着,胖子捏着拳頭盯着車窗外,盤山泥路下方的小鎮,擦起了眼淚。
並不是身上的疼痛讓他感到難過,而是聽到對方的談話,知道這十來年的牢,夏亦白坐了,還有他這十來年月月給監獄送生活費的辛苦…….
“這幫人渣……”
胖子哭了出來。
車輛沿着鄉間泥路過去的方向,由於夏亦的突然回鄉,有人認出停在曬壩裡的加長型悍馬,知道那是什麼價位,在農村這種地方基本是看不到的,一時間,有和夏家熟悉的村人、有親的七大姑八姨,大多都過來寒暄,混個臉熟。
勢利眼或許有,但也有性情淳樸的人對於夏亦還是諸多好奇,聽說在外面發財了,在城裡有大房子,不少人去恭賀王素華,說將來要搬到城裡去坐了,老兩口可以享清福之類的,讓王素華臉上掛着的笑容就沒落下來過。
而一些村裡的老光棍,眼睛則一直盯着吃飯的江瑜、周錦、郭滿媛看個不停,一個山村能來城裡女人就很少,一下來了三個漂亮的,那就不得了了,抽着煙不時討論她們那個最漂亮,會不會是夏亦的媳婦等等,然後感嘆一下對方的命好。
這種熱鬧持續了一陣,有人見到扛着鋤頭從外面回來的夏建勳,互相使了眼色,漸漸離開,只有些好事的人,還留下來繼續看熱鬧。
“回來了啊?”王素華放下碗筷,上去幫丈夫取過鋤頭,男人只是沉默的點了點頭,並沒有去看桌邊圍坐的一羣男女。
走過夏亦身旁時,他就着門檻坐下來,煙槍在門邊敲的梆梆作響,將裡面的菸灰敲到地上,嗓音有些嘶啞。
“什麼時候回來的。”
周圍吃飯的衆人靜下來,仍舊裝作沒聽到繼續吃着,王素華有些擔心的看去兒子,又看了看丈夫,剛想開口,坐在對面的夏亦先說起話。
他笑着,伸手拿過一隻空碗放到父親面前的桌上:“快中午的時候回來的。”
“嗯。”
嗒了一口煙,夏建勳沒有端碗的意思,壓着膝蓋從門檻上起來,轉身朝漆黑的臥房進去,“跟我進來。”
夏亦朝三女和母親微笑了一下,放下碗筷跟着走進屋裡,裡面沒有太多傢俱,一臺黑白電視機放在,旁邊還有一臺米櫃,窗簾是拉着的,拉了拉燈繩,昏黃的燈泡下,父親的身影正在牀尾的角落裡蹲着。
將一塊磚頭從牆壁裡掏出來,丟到一邊,夏建勳含着煙槍,從窟窿裡面掏出一個鐵盒,打開取出裡面的東西。
“拿去,這些年,我就給你攢這麼多……”
煙霧在燈泡周圍瀰漫,他手裡拿着的是用油布包裹的一疊錢,遞到夏亦面,眼睛卻是看去一邊:“.……拿了就快走,別讓李家的知道你回來了,少不得要找你麻煩。”
又吸了一口槍嘴,見夏亦沒動,將那疊錢塞過去,往外推:“吃了飯就走。”
夏亦看着手裡的錢,有些都是以前的老票子了,看來攢了有些年頭,他眼眶微熱起來,點點頭,將錢收下。
父子倆這麼多年沒見,縱然有些間隙,也不會見面就吵起來。
沉默的走出來,兩人就並坐在桌前吃着飯菜,不久之後,胖子和馬邦手裡提着香燭紙錢匆匆回來,臉上傷痕雖然清理過了,還是被王素華瞧見。
“胖子,你臉上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就是在路邊撒泡尿不小心滾到下面田裡去了,摔的。”胖子將香燭放到一邊,挨着夏亦坐下來,輕聲貼到對方耳邊說了幾句。
此時,王素華瞪了瞪他:“不說實話,摔一次會摔成這樣?”
“摔了兩次!”馬邦含着飯粒,拿着筷子比劃:“剛從下面爬上來,結果又掉下去了。”
說笑之中,江瑜注意到了那邊的夏亦臉上神情有些古怪,“亦哥怎麼了?”
夏亦轉過臉來,微笑:“沒事,吃飯吧。”
“哦…..”
吃完午飯,夏亦拿起地上的香燭就去屋後面的林子裡,胖子等幾人跟在後面,這裡還有幾戶人家挨在一起,附近竹林邊上有許多爬滿青苔的小土包,都是七八十年代或者更久遠留下的墳塋。
進入竹林後,他原本微笑的臉彷彿抽離了所有情感,變得冷漠起來,在一座小土墳前停下,馬邦、胖子過來將香燭點燃插在地上。
“這裡面,埋的是我師父,不是什麼隱居的武林高手,只是一個沒有行醫執照的野郎中而已,唯一拿的出手的,只有正骨的手法。”
他將一張黃紙在蠟燭上點燃,放到地上,“能救人,也能殺人,但他膽子小,不敢跑到外面行醫,其實農村裡,有些人刁滑膽大,有些也就如我師父和父親一樣,老實交巴的,做不來太大的事。”
黃紙一張一張的丟進火裡。
“我爸做了一輩子莊稼漢,和我媽一樣,連縣城都沒去過。見識上也是少的,他當初不認我,就是斷了我回來的念頭,就不至於被李家找上門來尋事,雖然方法笨拙,但一直以來,都在堅守一個父親的責任。”
搖晃的火光映着夏亦的面容忽明忽暗,聲音漸漸從平淡到了冷漠。
“…….但有些人,是沒有底線的。”
他將最後一張黃紙丟進火裡,看着隨搖曳的火焰飄去天空的灰燼。
“我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