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薨。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繪製花樣,手一抖,一大攤墨汁濺在了宣紙上,迅速暈染開去,即將完工的蓮花剎那風姿不再。不過七八日前聽說身子不舒服,請了太醫,怎麼轉眼間就去了呢?

朝堂上一切正按自己預料發展,不可謂不順心得意,額娘卻突然辭世,突聞噩耗的八阿哥肯定萬分悲痛,人生喜悲總難預料!我發了會呆,抽出籤紙,提筆欲寫,筆鋒剛觸紙面,卻又頓住,握着筆,只是默默出神,從陽光滿室一直靜坐到屋子全黑,心思幾經轉折,最終長嘆口氣,擱下筆,將籤紙揉成一團,隨手丟了。

待得一切冷落,宮中的人不再議論此事時,已經是一個月後。我這纔敢來良妃娘娘宮前。茫茫然地立在良妃宮外,看着深鎖的院門還是覺得一切那麼不真實,這就人去宮空了?目注着夕陽餘輝下的殷紅宮門,腦中卻是一樹潔白梨花,不禁喃喃誦道"……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羣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臺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忽聽得皇帝經過清道的鞭響,忙退到牆根跪爬在地上。不大會,一隊太監侍衛環繞着康熙從主路上過,康熙身後跟着太子爺和十四阿哥。經過良妃宮前時,康熙忽地腳步一頓遙遙目注向這邊,身前身後的人都趕忙隨他停下來,可衆人腳步還未停穩,康熙又已舉步而行,衆人又趕忙提步,呼拉拉地一時頗爲凌亂。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愛,不過是一瞬間的回眸!或是他們肩頭擔負太多東西,因而必須有常人難及的堅強,一瞬間於他們而言已代表很多?

我正打算爬起來時,一個太監快跑着過來,一面請安一面道:"萬歲爺要見姑娘!"我忙隨他追趕而去,嘆道,被看到了!不知道是哪個多嘴傢伙說的!

隨着康熙一路進了暖閣,玉檀奉完茶後,康熙纔看着我說:"太子說跪在側牆根的是你,還真是你!"

我忙跪下回道:"往年曾去良妃娘娘宮中幫忙繪製過花樣,良妃娘娘對奴婢所繪製的花樣滿口稱讚,今日恰巧路過,就忍不住駐足磕個頭,也不枉娘娘當年的一番錯愛。"

康熙默了一下,說:"起來吧!"我忙站起,恭立在一旁。康熙對太子爺和十四阿哥說:"朕有些累了,你們跪安吧!"

太子爺和十四阿哥忙站起行禮,康熙吩咐道:"胤禎,得空多去看看胤禩,勸勸他固然是傷心,也要顧全自個身子。"十四阿哥忙應-是.太子爺卻是臉色難看。狠盯了十四阿哥一眼,率先退出。

李德全打了手勢,我們都迅速地退出來。我正往回走,忽見十四阿哥等在路邊,心裡不禁有些可笑,這人對我已經大半個月神色冷淡,怎麼今日又有話說了?上前給他請安,他嘆道:"說你無心吧,你卻在良妃娘娘宮前躑躅,說你有心吧,八哥自娘娘薨後,就一直悲痛難抑,綴朝在家。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腳疾突發,行走都困難,就是其他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致哀勸慰,你卻面色淡漠,彷若不知,一句問候也無!你就一點也不顧念八哥平日對你的照顧?遠的不說,就最近的這一次,若非八哥,你現在只怕已在太子府了!若曦,你可知道八哥有多寒心?"

我默默出了會子神說:"十四阿哥,你可曾嘗過相思滋味?那是心頭的一根刺,縱然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卻總是心暗傷、意難平!如今我是不可能跟他的,以前只是自己的原因,現在卻是形勢不由人。娘娘薨前,我曾問過他-如今可願意娶我-,他回說要再看,其實他雖沒明說,可心中早就明白,他如今不可能娶我的。既然兩人已經不可能,何必再做那些欲放不放的纏綿姿態撩撥他,讓他心中一直痠痛。如今他越寒心,卻越可以遺忘!我寧願讓他一次狠痛過後,忘得乾乾淨淨,從此後了無牽掛!"

他喃喃說:"心頭刺?"低頭默了一會,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如果你願意等,還是有可能的。"

等?等着他當太子嗎?我苦笑着問:"是我願意如何就可以的嗎?萬歲爺能讓我一直等嗎?說句真心話,我真願意誰都不嫁,就一個人待着呢!可萬歲爺能準嗎?"

十四阿哥靜了半晌,問:"你能忘了八哥嗎?"我淡淡說:"已經忘了!"

十四阿哥苦笑幾聲道:"原來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我癡了!罷!罷!罷!今日既已說清,從此後我也算擱下一樁心事!"

他肅容道:"日後究竟什麼個情形,我也拿不準。從現在起,一定要謹慎小心,凡事能避就避!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可小可大。再不可出現今日這種被人揪住錯處的事情了!人被逼入窮巷,反撲起來慌不擇人的。萬一被波及到,我們也不見得能護你周全!"

我認真地點點頭:"聽明白了!"他揮揮手說:"回去吧!"說完轉身自去了。

我凝視着他的背影,心裡滿是迷茫,將來我嫁給四阿哥後,該如何面對他們呢?十三阿哥試探我,也只是用九阿哥,如果換成十阿哥、十四阿哥,我還能利落地說出又打又罰的觀點嗎?想到十三阿哥,就又想起他被監禁十年的命運,即使知道最終結局是好的,仍然心情沉重!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卻只是滿滿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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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其他宮女喜氣洋洋地過節,我卻無法投入,知道前面風波迭起,一直小心翼翼。內心深處又一直在恐懼康熙給我指婚,好多次都從結婚拜堂的噩夢中驚醒,夢裡有時是太子爺,有時只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猥瑣男子,醒來時就趕忙慶幸原來只是夢,可接着卻是滿心的悲哀和恐懼,大睜雙眼直至天亮。我如今是疲憊不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怎麼在雪地裡發呆?"不知何時到我身後的四阿哥問。我頭未回,隨意說:"哪有發呆?我是在賞梅!"他道:"原來梅花都長到地上去了,要低着頭賞的!"

我笑着側頭看他。他問:"琢磨什麼呢?"我愁眉苦臉,可憐巴巴地說:"琢磨着王爺究竟什麼時候肯娶奴婢。"他道:"說這些話,臉都不紅,真是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女子!以前不肯嫁,現在卻如此急着嫁!"我接道:"以前是以爲有別的盼頭。現在宮裡日子越發難過,又要怕這個,又要怕那個,所以想着索性找個小院子趕緊把自個圈起來,豈不比宮裡安全省事?"

四阿哥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心裡有些畏懼,試探地問:"奴婢說錯什麼了嗎?"他撇開目光說:"不是人人都喜歡聽真話的。"我想了想,真心地說:"女人天生都會演戲的,假話奴婢也會說,王爺若想讓奴婢扮柔情萬種,我願意演這場戲。可我覺得王爺是寧可聽真話的,即使它會傷人。"

他聽完嘴角逸出絲笑,眼中清冷俱散,柔柔凝注着我,微微搖了下頭,忽地伸手從我頭上撫落了幾瓣梅花。我看着他難得一現的溫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着,由着他的手撫過我的頭髮,又緩緩落在了臉頰上。

"簪子呢?"他一面輕弄着我耳旁的碎髮,一面問。我這纔回過神來,側頭避開他的手道:"會被看見的!在屋子裡呢!"

他收回了手:"今年的耳墜子也在屋裡躺着?白費了我心思!"猜到你遲早會問,早有預備。我掃了眼四周,從領子裡拽出鏈子,向他晃了晃,又趕忙塞回去,道:"戴着這個呢!"

他脣角含笑地看了會我,問:"若曦,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嗎?太多畏懼,太多顧忌,整天忙於權衡利弊,瞻前顧後,會不會讓你根本看不分明自己的心呢?"

我-啊-了一聲,濛濛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小會,猛地伸手在我額頭上重重彈了一記-爆慄-,我-哦-了一聲,忙捂着額頭,敢言不敢怒地看着他,委屈地叫道:"很疼的!幹嗎打我?"

他-噗哧-一笑,擺擺手說:"趕緊回屋子,守着暖爐發呆去吧!"說完,提步而去,走了幾步,回頭看還呆愣在原地的我喝道:"還不走?"

我忙匆匆向他俯了俯身子,轉身向屋子跑去。

回了屋子,坐在暖爐旁,抱着個墊子,開始發呆。問自己,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我的心思是什麼?他難道能看明白我的心思?其實我需要看明白自己心嗎?我更需要的是如何在這個風波迭起的宮廷中保全自己。

眼光低垂時,瞥到腕上的鐲子,心裡驀然陣陣酸楚,已經兩個多月未曾見過,他的哀慟可少一點?發了半晌呆,忽地扔掉墊子,開始擄鐲子。人心本就難懂,我不能看得分明,但是決定我卻是一定要做的。這個倒是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手弄得只是疼,卻仍舊摘不下來,忽想起玉檀說過,用油抹腕,會容易取下鐲子。忙走到桌邊,倒了桂花油出來,折騰半天,皮膚被擄得發紅,一碰就痛時,鐲子終於被我摘了下來。原來割捨也是如此不易,會疼痛!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再看看桌上孤零零的鐲子,更是心痛,原來生命中有太多東西都終會隨着時間而流逝。忍不住狠狠掐着自己的左手,陣陣疼痛傳來,臉上卻是一個恍惚的笑。

不管多麼不捨,多麼疼痛,從此後我卻必須放棄得一乾二淨!否則將來是害自己更是害他!一個皇位已經足夠,不需要我再去增加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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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前,就把鐲子揣在了身上,可直到元宵節過完好久,眼看着已經要四月。八阿哥卻仍然綴朝在家。自個暗自琢磨了會,想他如此做,心情和身體的原因固然居重,但應還有其它因由。一則爲了避嫌,畢竟一廢太子時,他深受其禍,這次精心佈局二廢太子,他爲了避免一招不慎又招禍患,不如索性綴朝在家,避開一切。二則,大清以孝治天下,八阿哥此舉也未嘗不是爲自己博取賢名,以獲得讀書人的好感。

既是如此,只怕他短時間內仍然不會進宮的。想了想,只好勞煩十四阿哥了。一日留心看只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忙急急追了過去請安。

請完安後,三人一面笑談,我一面給十四打手勢,示意他讓十阿哥先走,十四卻朝我直皺眉頭,表示幫不上忙,讓我自個想辦法。我只好討好地看着十阿哥,陪笑道:"你可不可以自個先出宮去,我有話和十四阿哥說。"十阿哥氣道:"用着我的時候,就和我有話說,用不着我的時候,就急着趕我走。有什麼話不能讓我聽?"說着怒瞪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忙道:"和我無關!我自個都不知道她要說什麼。要瞪就瞪她去。"十阿哥向我瞪過來,誰怕誰?我瞪着他道:"元宵節前,我遠遠地看着你和十福晉,還未及上前請安,你就帶着福晉溜掉了,你說,你爲什麼要躲着我?要算帳,那就一筆筆算個清楚!"

十阿哥臉色訕訕,泄氣道:"我不和你混說,反正總是說不過你!你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去!"一面說着,一面轉身快走了。

我看着他背影不禁笑起來。十四阿哥笑問:"遠遠看到十福晉,不躲還要特意上前請安?"我笑道:"唬他的!當時我正想避開的,沒想到十阿哥也看到我了,忙擋着十福晉的視線,兩人走開了。"

十四笑着搖搖頭說:"不知道十福晉的心結何時能解開?你我都已經明白十哥的心思,可他們自己卻還是看不懂!"我嘆道:"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不過時候到了,總會明白的。"

我默默站了一會,從懷裡掏出包好的鐲子遞給他,十四接過後,隨手一摸,問道:"好象是個鐲子。什麼意思?"

我道:"幫我還給他,不過也不急,你瞅個他心情好些的時候再給他!"十四靜了一會,道:"幹嗎讓我做這不討好的差事?自己還去!"說着把鐲子遞回來,我忙跳開兩步,哀求道:"自從去年娘娘薨後,他一直抱病在家,我自個到哪還去?再說,又不用你說什麼,他看到鐲子,自然會明白一切的。"

他面帶猶豫地靜靜想着,忽地臉露笑容,看着我身後低聲道:"四哥和十三哥來了!"我嗔道:"別玩了!這招對我不管用的!"十四收起鐲子,俯身請安道:"四哥吉祥,十三哥吉祥!"

我這才驚覺不對,忙回身急急請安。十三似笑非笑地挑眉看着我和十四,四阿哥說:"起吧!"十四阿哥和我起身後,我心下不安,只是低頭立着。十四笑看着四阿哥問:"出宮嗎?"

四阿哥道:"要晚一些,還要去給額娘請安。"十四笑說:"那我就先行了!"說完向四阿哥和十三行禮,又低低對我笑說了聲:"卻之不恭,多謝!"然後離去。

我心中哀嘆,十四啊十四,走就走,爲何還故做如此姿態,把誤會往實處落呢?

他一走,立即冷場,十三斂了笑意,轉身走開。我躊躇了會,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打量他的神色,面色淡淡,一如往常,眼光隨意地看着遠處。

我復低了頭想,怎麼說呢?正在躊躇,他問:"沒有解釋嗎?"我猶豫了會,一橫心道:"王爺信也好,不信也好,奴婢只撂一句話,絕對不是王爺所想的。"

他嘲弄道:"我還沒審,你就如此痛快的招了,原來你還真和十四弟有私。"我驚的-啊-了一聲,他接着道:"我本想着,你和十弟,十四弟一直要好,彼此之間互送東西也正常,可你卻斷然否決了我的想法。如此坦白利落,真正少見!"

我又氣又笑,嗔道:"怎麼老是戲弄我呢?剛纔十四阿哥說你們來了,我還不相信,以爲他也騙我呢!"

四阿哥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十四弟的心思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們相互往來,送東西都隨你。不過我不想再看到以前那種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的場面。"

這個要求很正常。我努了努嘴說:"知道了!"

兩人沉默了會,我向他躬身行禮,問:"還有吩咐嗎?沒有我可走了!"他揮手說:"去吧!"

轉身走遠了,嘆口氣想,他倒是比我想象地大方許多!沒有說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又想起十四阿哥,不禁恨恨地,他究竟想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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