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捐款資助孤寡老人的數額大,影響大,而且預期的時間將是很長,鎮委書記竭力要求許半夏出來接受媒體採訪,說這是宣傳本鎮精神文明的一個很好的例子。可許半夏有自知之明,她所作所爲不過是爲海塗贖罪。再說太監的事纔剛發生在眼前,她還有何底氣吹捧自己?
最後推不過,把具體執行的胡工推了出去,說這事都是胡工促成。當然私下不得不與胡工交流了一下她的難處,說是太監剛死,背後議論太多,又怕被槍打出頭鳥。胡工是經歷過大國有企業內部鉤心鬥角的老人,怎麼會不理解許半夏的顧慮,再說胡工本身就有一股俠氣,看許半夏爲難,她當然拔刀相助。胡工說話是很注意分寸的人,在媒體面前說得滴水不漏,很碰不出火花,搞得采訪的人興致缺缺。但看在鎮委書記分上,還是把文章發出來了。於是這個慈善活動成了許半夏全公司員工的集體行爲。但明眼人怎會不知道,集體哪裡拿得出那麼多錢來?而且還是細水長流?這麼做也就堵一下無知又長舌者的嘴而已。
不過這個集體慈善比之常見的個人老闆出幾個錢意義更大,鎮委書記反而非常認可。
車子終於在趙壘來到前修好。原本以爲只是配幾塊玻璃、做一下表面鈑金和刷一層漆,那麼簡單的事不會超過三天,沒想到用了一週有餘。大年三十,大街上面清清涼涼,各人都是回家團圓的時候,許半夏到空蕩蕩的家裡轉了一下,準備開着修好的車去機場接趙壘。可憐這兩個人,都是嘴上狂喊着早點結束,早點休息,卻都是工作到最後一刻才肯罷手。
漂染回到熟悉的環境,非常興奮,獨自滿屋子地溜達。許半夏則跑進臥室,打開衣櫥,對着滿滿的衣服,左挑右選總覺得不合適。打開所有電燈對着鏡子看看,發現這幾天下來,她一張從來都是白裡透紅的臉現在顯得灰白瘦削,所有黑白灰的衣服全都不襯臉色。更別說瘦了那麼多,沒一件合身衣服。最後不得不挑出一件土黃的毛衣,外面罩一件長黑大衣算數。但願春節七天休息下來,可以恢復原貌。
看看手機,距離趙壘上飛機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不知道趙壘有沒有去了機場,有沒有與她一樣坐立不安?許半夏摸摸包裡給趙壘的禮物,那塊在香港買的手錶。又去廚房,將胡工特意給她包的餃子從塑料袋裡拎出來,一一碼在一塊乾淨的布上面。這還是胡工吩咐的。許半夏微笑着心想,晚上趙壘來的時候,她親手煮餃子給他吃。雖然知道他不會稀罕,就像她一樣,趙壘的口味偏海鮮。但是,這是她的心意,不是?
偏偏手指滿是白粉的時候,有人來電,打的是手機。許半夏稍稍洗了下手,打開黑包,包上還是留下粉白手印。但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機上的顯示是帥哥。許半夏很是歡快地直接說話:“帥哥,已經去機場了嗎?太早了點吧。”嘴裡揶揄,心中其實歡喜,原來趙壘與她一樣心急。
趙壘卻道:“妞,對不起,我不能去你那裡了。剛剛北京大中國區給我電話,說是總部有要人過來,指名要我過去。”
許半夏一個跟頭從雲端裡掉下,什麼,等了那麼多天,他不來了?“明天是春節,你確定嗎?總部要人這個時候過來?促狹了點吧。”許半夏心中有了不好的聯想。
趙壘道:“我想可能與我上次會議時候提出與大中國區總裁相左意見有關。那次會後,我把自己在會議上的發言補充一下,全文發到總部副總裁的信箱裡,也算是會議紀要吧。我沒有多加會議之外就其他事的考慮和意見,算不得背後施黑手,正大光明得很。坐高位的人如果做出來的手段類似宵小,類似‘文革’中的背靠背的話,那種人是不能服衆的。我纔不屑於那麼做。有可能這次春節期間總部要人過來,是對我的發言的反應,但我不知道是好是壞。很想請你一起過去,可我還不知道去了北京是什麼遭遇,或者後面還有什麼安排。原諒我,等我明天與總部要人接觸了,再給你電話行嗎?”
許半夏的情緒一下被打入冷宮。可是她能拒絕嗎?她極其沮喪,但還是強打精神道:“你不用懷疑,總部的反應一定是良好。否則沒必要派要人親自過來,又指名讓你過去。我想你提出相左意見肯定得罪總裁,如果不是要人指名,你沒有機會面見總部欽差。而如果總部反應不良的話,冷擱着你的意見,你們大中國區總裁的反彈就能夠你喝一壺。不過我還是等你明天的電話吧。唉。”
趙壘心中覺得很對不起許半夏,但是又是躊躇滿志,對於北京之行充滿希冀。“妞,我也是這麼想的,真好,總是能與你心有靈犀。不過我們大中國區總裁沒你料想的那麼沉得住氣,這幾天就沒放過我,已經秋後算賬。手指一伸,連我管轄公司的年度計劃他都要求我重做。我陽奉陰違改了幾個字,當天晚上就發給他。我真是火大了,有問題當時開會時候就可以說,沒必要事後用手中權力打擊報復。打量別人就沒做過管理?這等下三濫手段還不入我法眼。我看他這回春節見面了怎麼報復。”
趙壘一向話少,除非是闡述一件事,這麼滔滔不絕的時候還真是少見。不用親眼目睹,許半夏也能想象得出他此刻的飛揚神采。是,他現在一定非常興奮,機會在他面前招手。許半夏不開心,等了那麼多天,最近又遇到那麼多不順心的事,她滿心想着第一時間與趙壘面對面溝通,尤其是說說太監的事,可是不行了。明天……明天誰知道是什麼結局呢。她有點敷衍地道:“你這些內容前幾天沒在電話中如實彙報。”
趙壘則是笑道:“怕你笑我意氣用事,這麼大的事,我怎麼就不能關住嘴不說,卻非要與大中國區總裁對着幹。人家好歹也是總部多年放出來的欽差,在總部根基深着呢。我一個新進胡說八道不是討打?”
許半夏還是不由噓道:“省省吧,你這人做事如果不是思慮再三,怎麼可能出手?真衝動的話,最多也就是悶聲不響走掉。是不是有什麼考慮吧?”
趙壘聽了大笑,道:“妞,怎麼都逃不過你的猜測。沒錯,我這半年多來,對總公司的企業文化感覺良好,但對大中國區的經營理念卻是很不感冒。好好一家跨國公司,如今給個老華裔管得跟我原來做的家族企業似的,連帶地,大中國區的發展理念也非常陳舊滑稽。我這回在會議上的發言雖然是有點衝口而出的意思,但後來就是故意了。我想不外是兩個結果,要麼魚死網破,這種人手下做着也沒意思,大不了籌建結束被他難看掉;要麼因此提醒總部,大中國區其實還可以那樣做的,那樣做是可以做得更好的,最理想結局是把大中國區總裁換了。不過我不看好後者,畢竟一個根深葉茂的人在大企業裡不是那麼容易撼動的。妞,明春我失業的話,你得給我安排好位置了。”
許半夏乾脆又是一聲“噓”:“去,別說得那麼危機深重的,我看你竭力爭取的是後者纔是,你纔不會消極等待前者的結局。這不,總部要人不是來了嗎?你的爭取已經有結果。帥哥,我看好你,明天你給我的新年禮物一定是你的大好消息。”
趙壘笑得有點志得意滿,但還好沒忘記許半夏:“我今天去爭取一把。妞,你今晚去哪裡吃飯?我是註定在飛機上了,你呢?一定要找人一起吃飯。”
許半夏以滿不在乎的口氣道:“放心,我找了三個小兄弟。再不行就去外婆家混一頓。倒是你可憐得很,偌大一個帥哥,還得接受空姐們施捨年夜飯。”
趙壘溫柔地道:“妞,你最近一直很忙,有點疲於奔命。今天別玩得太晚,還是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或者,我被總部要人放出來,我們直接去東北滑雪如何?很對不起,今天不能陪你。不過我在想,如果,嗯,有點可能的如果,我被總部賞識去了大中國區工作的話,以後在北京,我們反而有更多見面機會。”
許半夏擡起頭想了一想,道:“既然總部來人很可能是賞識你的計劃,極有可能實施計劃的人就順水推舟認定你了。我覺得你去北京的可能性很大。那樣可能反而更好。你別一直對不起對不起的,我吃不消。我們來日方長。”
趙壘有點謹慎地道:“還有一種可能,這種超大型跨國公司的內部人事調度有些方面其實也與我們的大型國企差不多,論資排輩得厲害,不像你那裡用人那麼靈活。不排除可能是有些不明白的事找我再說個清楚。不過這樣一來,你看着,大中國區總裁更要視我爲眼中釘了。”
許半夏輕輕道:“我不擔心會出現這種結局,管理層不會沒有考慮。你去北京的機票買了嗎?出發上路了沒有?”
趙壘道:“接到大中國區電話的時候已經讓秘書訂了機票。我得先與你說一聲。時間……出發時間差不多了,反正一樣的旅行箱。我走了,妞,其實我很希望你獨自去我父母家。”
許半夏有點勉強地提起嘴角笑笑,似乎趙壘就在面前,她笑給他看。對於她而言,家庭觀念幾乎沒有,雖然明知趙壘希望她去見他的父母是什麼意思,其中含義不言而喻,但是她眼中只有趙壘,如果趙壘不在身邊,她纔不會去斑衣娛不相干的親。但她只是笑道:“去吧,免得路上趕得太急。你父母那兒我等着你一起去,你知道我膽子是最小的。”
趙壘聽着大笑,許半夏膽子小?他的膽子都自問沒有許半夏大。對於許半夏的體貼,他很感舒服,已經有點習慣有事找她一起商量,發現總能獲得共鳴。此去北京,很可能將是他事業的轉折點,他不否認當時在會議上提出反對意見時候抱有破釜沉舟,成王敗寇的想法,這點許半夏也看出。他已經對大工廠管理熟能生巧,他需要一個跨越,跨上一個新的平臺,而不僅僅是一個臺階。與許半夏一席談,更讓他心中有底,信心倍增。
許半夏放下電話則是傻站了很久,她傾注了多少心血來等待今天,卻最終撲了一個空。她雖然在電話裡嘻嘻哈哈說邀請三位小兄弟吃年夜飯,可她自己心裡知道,什麼小兄弟啊,不過是漂染三兄弟而已。她能去哪裡?外婆家是舅舅的天下,她進去插什麼樁?
明天趙壘會給什麼結果?那不是她能掌控的東西。趙壘從來都不屬於她能掌控,只有他前陣落魄的時候,而那時她反而不喜歡了。她或許就喜歡那麼飛揚驕傲的趙壘,喜歡他掌握大局的鎮定與氣魄,喜歡看着他像一隻雄鷹搏擊藍天。不,她不能也不會去阻攔趙壘,她很清楚趙壘與她一樣,機會出現眼前的時候,他會竭力爭取。她即使只是通過話筒,都能嗅得出那絲屬於趙壘的機會,趙壘自己豈能不知?豈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