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回到餐館,一看見海倫,就拍拍手,伸出兩臂,做個哄小孩子抱的姿勢。海倫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只站在那裡笑。老闆說:“阿姨啊,來,讓我檢查一下,看看這幾天你‘趕’掉肥沒有。”
一句話把幾個人說得哈哈大笑,海倫也跟着笑了一陣,心想大概老闆“箍煲”很順利,弟弟的事也辦得很順利,不然哪來這麼好的心情開玩笑?
她不好問包包的事,就關心地問:“你弟弟的事搞好沒有?”
老闆大大咧咧地說:“沒有。”
她看老闆的神情,不象是沒辦好的樣子,但她仍然說:“那我——幫你重新寫一下那個申訴行不行?”
“不是寫的問題耶,是我那個老爸,他不肯出庭作證。”老闆譏諷地說,“他是‘共產黨鹽’嘛,‘共產黨鹽’不爲別人說謊,只爲自己說謊的嘛。”
她安慰說:“現在中國發展很快,也許——你弟弟回大陸還可以有更大的發展——”
老闆哼了一聲:“發展什麼?發展黑道。他一個人回去,又沒人管他,他肯定會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搞在一起,那他就完蛋了。如果他在這裡坐幾年牢,那沒什麼嘛,出來之後可以找工作,找不到還可以到我這裡來做工,他就不會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嘛。”
她建議說:“那再勸勸你爸爸,把這些道理跟他講一下?”
“跟他沒什麼好講的耶,他從來就不管我們幾個的,以前他在廣州當官,我媽帶着我們在鄉下種田,他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回來了也只呆一天就走掉了。我高中畢業了,跑到廣州去,想讓他幫我找個工打打,他都不答應,把我趕了回去。我很討厭他耶——”
她呆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好,悔不該提起這個不愉快的話題。老闆見她很尷尬,就笑起來:“阿姨,你不是我老爸的那個相好吧?怎麼我罵我老爸,把你嚇成這樣?”
她囁囁地說:“我——不該提他的,弄得你不高興——”
“沒什麼嘛,”老闆聳聳肩,“你提不提他,他都在那裡的嘛。我老爸在廣州有個女人,他辦好了移民,把我們一弄到‘柳椰’,自己就跑回大陸會他的情人去了。我們那時很苦的呀,我老媽去衣廠打工,我到餐館打工,所以我弟弟沒人管。哼,我弟弟落到今天,應該怪我老爸,他還說我弟弟活該。”
她恍然大悟:“噢,你爸爸在中國?那他不是不願出庭,可能是來不了吧。”
“他在‘柳椰’,但是他不肯救我弟弟。他那時候跑回大陸,是爲了他的那個女人。他跑回去,把綠卡弄丟了,後來他的那個女人又叫他到米國來賺錢,所以他又跑到米國來。我一早跟我老媽說了,不要理他,可是我的老媽還是很疼他耶,又把他辦出來。哎,我都不想說他了,說起他來就很生氣。”
海倫連忙閉了嘴,逃到前臺去了。
過了一會,來了幾個送餐的ORDER,海倫還想送餐,就對老闆說:“老闆,你剛從紐約回來,開車一定開累了,就讓我來送餐吧。”
老闆說:“阿姨啊,你前面一句話說得很好,很心疼我的樣子,搞得我有點無以回報,想以身相許了。這最後一句嘛,就不大好了,原來是想奪我的王位。”
她不好意思地說:“不是要奪你的王位,只是想送餐。”
“今天很忙的,餐多起來了,你跑不了那麼快。等我去‘柳椰’的時候你再送吧。”
海倫無奈,只好回到前臺去接ORDER。她發現老闆平時嘻嘻哈哈,但比BENNY堅持原則,說不行就是不行,不象BENNY,說了不行,你軟磨硬纏的,他就讓步了。
自從老闆回來後,海倫就成了他“煲電話粥”的對象。老闆每天晚上收工回到家,都要打電話過來,邊喝“北酒”邊訴苦,講他跟包包的事,什麼都講,從他認識包包那天講起,一直講到最近的BREAKUP,牀上的牀下的,都講。老闆說:“阿姨,還是你好,那幾個傻呼呼的都懶得聽我講了,說我是自找的。”
海倫覺得做餐館的男人都有點可憐,哪怕是當老闆的,也是一天到晚守在餐館裡,每天工作時間至少十二小時。也許他們只有找個同樣做餐館的女人做老婆才行,不然的話,就很可能搞成老闆和包包這樣。她很同情老闆,所以總是安慰他,寬解他,不論他講到多晚,她都陪着講。
有一天,她到餐館的時候,看見BENNY破天荒地坐在櫃檯前,而不是象平時一樣忙着炸芝麻雞。她跟他打個招呼,卻沒聽到他回答。她有點奇怪,又對他說了一遍“走神”,她聽見他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吭了一下,她看看他,發現他眼皮發紅,臉色蒼白,無精打采的樣子。
她驚慌地問:“你病了?要不要去醫院?”
他搖搖頭,指指他的嘴,大概是說他嗓子啞了,不能說話。
海倫問:“老闆,BENNY怎麼啦?”
“感冒了。”
海倫建議說:“那我趁現在還不太忙,把他車到醫院去看醫生吧——”
“不用,沒什麼大問題耶,過兩天就好了——”
她覺得老闆有點草菅人命,但她不敢說什麼,只擔心地看着BENNY。他站了起來,大概想去幹活,但很快又坐了下去。她走到他跟前,想看看他發不發燒。她剛伸出手,他就很撒嬌地把額頭送到她手上讓她摸。她嚇了一跳,因爲他的頭像火爐一樣燙,她驚叫道:“你在發高燒!我送你去醫院吧!”
他無力地搖搖頭,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廚房裡去了。她跟了進去,不停地勸他去醫院,他的嗓子啞了,說不出話,只是擺手搖頭。老闆說:“阿姨,不要大驚小怪的嘛,沒事耶,他感冒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沒事耶。”
她很生氣,覺得老闆爲了餐館生意不受影響,就不讓BENNY去看醫生。她跑到BENNY跟前,固執地說:“你一定要去看醫生,你病成這樣了,怎麼能上班?”他想說什麼,結果卻咳嗽起來。
老闆說:“阿姨,你把BENNY車回APT去吧,他在這裡咳嗽,把客人都嚇跑了。”
她很生老闆的氣,覺得他一心只想到他餐館的生意。她想,不管你說什麼,我現在就車他去醫院。她拿了車鑰匙,對BENNY說:“我們走吧。”
BENNY又磨蹭了一陣,大概在安排一些什麼事,然後對她做個手勢,意思說現在可以走了。他們倆走出餐館後門,海倫開了車門,回頭看見BENNY靠在餐館後面的牆上,臉色慘白,好像就快倒下去了。她驚慌地跑過去,扶住他,把他的一條胳膊架在她肩上,拖着他往車裡走。
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車門口,她打開車門,慢慢把他扶進車裡坐下。老闆跟了出來,她問:“最近的醫院在哪裡?”
老闆說:“不要送他去醫院,他沒事的——”
她生氣地說:“你怎麼能這樣?他是你的僱員,也是你的朋友,你怎麼忍心看他病成這樣不送他上醫院?”
老闆說:“你真是傻呼呼的,阿姨,你要是真的心疼他,就別送他去醫院。你就呆在APT裡看着他,不用急着跑回這裡來。”
她聽了這話,有點不敢送BENNY去醫院了,心想老闆還是關心BENNY的,可能有什麼隱情,纔不讓送BENNY去醫院。她決定先把BENNY送到APT裡,休息一下,看是不是會好一點,如果不行的話,恐怕還是要上醫院。
她發動了車,開到APT外面,停好了車,就跑到車的另一邊,打開車門,想把他弄出來,但他似乎睡着了,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座位上。她搖了他幾下,他才睜開眼,掙扎着想從車裡出來,但好像力不從心,一下又躺了下去。她急了,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躬着腰,使勁往外拉他,但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從車裡拉出來。她拉着拉着,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頭撞在車上,痛得她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但她這一撞,似乎把他給撞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看看她,掙扎着鑽出車來,她扛着他的一條胳膊,半扶半拖地把他往樓上拽。他自己也掙扎着爬樓梯,最後兩個人終於進了APT,她幾乎是揹着他進了他的臥室,把他放在他的牀墊上。屋子裡熱得象蒸籠一樣,她趕快跑到客廳裡把空調打開了,又跑下樓去,把車門鎖上。
等她回到BENNY的臥室,見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她跪在他牀前,伏在他胸口聽了聽,心還在跳動,只是全身滾燙。她附在他耳邊問:“家裡有沒有藥?”
他指指牀邊的一個小桌子,她慌忙跑過去尋找,終於看到一個小盒子,是泰諾,她知道這個藥沒什麼效,但現在總比沒有藥好。她找了個杯子,倒了一些瓶裝水,把他上半身拉高一點,喂他喝藥。他睜眼看了看她,張開嘴讓她把藥喂進去,喝了幾口水,把藥吞了,然後他似乎又沉入睡眠或者昏迷中去了。
海倫跑到客廳給老闆打電話,問家裡還有沒有別的藥,老闆說沒別的藥了,因爲美國不讓隨便賣抗生素的,外面只能買到泰諾之類的藥,沒什麼效果,一吃四、五天,有藥沒藥病都好了。
她想起她那裡有些這素那素的藥,有的是從國內帶來的,有的是她媽媽從加拿大寄來的,不知道那些藥過期了沒有,也不知道那些藥是不是治BENNY的病的,她甚至不知道BENNY究竟得的是什麼病,表面現象就是發燒,但好像又不是一般的感冒,而且現在她也不敢丟下BENNY一個人在這裡跑回去拿藥。
她給LILY打了個電話,問她能不能幫忙把那些藥送過來,LILY說:“病得這麼重,你怎麼不把他送醫院去?”
她吞吞吐吐地說:“好像——老闆——好像不怎麼願意送他去醫院——”
LILY說:“你老闆這麼小氣?肯定是BENNY沒買醫療保險,怕花錢——”
“得花多少錢?”
“誰知道?美國的醫院貴得很,我有次騎自行車摔傷了腿,有醫療保險還花了好幾百塊。我是隻用付5%的,你想想看?你還是逼着老闆送他去醫院吧,你那些藥,誰知道對症不對症?”
她想想也是,亂吃藥,可能反而壞事。她掛了電話,跑進臥室去,發現BENNY渾身是汗,T恤都溼透了,她慌忙幫他把T恤和牛仔褲脫掉了,用毛巾擦乾他的身子,給他蓋上被子。她坐在牀邊地上,焦急地看着他,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汗出過了,他的燒退了,但好象退過了頭,他開始哆嗦,她趕快從旁邊的牀墊上抓來一牀被子,加在他身上。他仍然在哆嗦,她衝到客廳去,把空調的溫度調高。
她摸摸他的身體,異乎尋常的冰冷,她嚇壞了,慌忙坐到牀上去,把他抱在懷裡,感覺象抱着一塊冰一樣。
抱了一會,她覺得他的體溫在慢慢回升,她放心了一點,就那樣抱着他,一動不動地抱着他,而他也一動不動的。她不知道他是睡着了還是昏迷了,她不時地把手放到他鼻子那裡試試,還能感到他的鼻息。
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治好他的病,想送他上醫院又怕反而害了他。她想,難道他是個FUGITIVE?也許他以前撞死了人,HITANDRUN?但是老這樣逃着,也不是個事呀。她想等他好了,她就勸他去投案自首,不然的話,病了也不能去看醫生。坐幾年牢,也比這樣病死了強吧?
她感覺懷裡的他在悸動,他又開始發熱了,她趕快把他放下,拿了條幹浴巾爲他擦汗。他的汗象雨水一樣往外冒,她剛擦掉,就又冒出來了。她害怕極了,他老這樣出汗,會不會脫水死掉?她跑去拿了一瓶水,把他上半身擡起來,喂他喝水。但他好像沒什麼反應,嘴也不張,一動不動,只有他艱難的鼻息告訴她,他還活着。
她嚇呆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抽泣着叫他:“BENNY,BENNY,喝點水吧,不然你會脫水的。”
叫了一會,他睜開眼,用充血的眼睛看了她一下,似乎聽懂了她說的話,張開嘴,她正想喂水他喝,他又閉上眼,沒有反應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嗚嗚地哭着,跑去打電話,懇求老闆來幫忙把BENNY送到醫院去。
老闆問了一下情況,說:“你去問他吧,如果他說送,我就回來把他送醫院去。”
她跑回臥室,使勁搖他:“BENNY,BENNY,我們上醫院去吧,再不去,你會死掉的。”
她一邊哭,一邊搖,終於把他搖醒了,他的嘴脣嗡動着,但沒有聲音發出來。她把耳朵湊到他嘴邊,聽他說:“不要——送我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