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遠處明亮如同白晝。
夜空上高懸的冷月,被襯得黯淡無光。
腳步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漸漸喧囂起來。
是薛懷刃回來了。
太微關上門,隱在門背後的陰影裡,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個時辰,他竟纔剛剛回府……
既然這般忙,何苦白日裡派無邪去找她?
是因爲慕容家的人進了靖寧伯府的大門嗎?
可慕容家的人才來一回,他便知道了?
太微腦子裡亂糟糟想了一通,邊朝牆邊摸過去。室內不能點燈,到底黑了些。她雖視力頗佳,但夜裡視物終究不能同白日裡比較。
想要不發出一絲聲響,再小心翼翼彷彿都不夠小心。
她背抵牆壁,無聲地將身體滑向博古架。
架子上零零碎碎擱得滿滿,原本能不碰便該不碰,但偏偏這條路是通往書案最近的路。
臨到近旁,太微身子一貓,彎下了腰。
外頭燈影一晃,轉眼又消失不見。
這座宅子處處都是老物,沒有絲毫改建,可見主人家並沒有在它身上花費什麼精力。
這羣從笠澤另一邊過來的傢伙,是恨不得將整個京城都修葺一遍的人,自己的府邸,哪有不動的道理。
即便薛懷刃不在意,國師也會讓人爲他重新修建。
如今這副模樣,只能是薛懷刃明言謝絕了國師等人。
他不想動,是懶得動,是根本便無所謂。
這宅子對他而言,只是另一處可以拿來休息睡覺的地方。是以這府裡的書房,必然不會藏有什麼要緊東西。
外頭值夜巡邏的人,也不會在這種地方多花什麼心思。
很快,門外的腳步聲就被夜風吹散了。
太微直起腰,朝書案後的方背椅靠近過去。
許是嫌天涼椅子也跟着冷硬,上頭鋪了一層柔軟的墊子。
她悄無聲息地坐上去。
果然挺舒服。
擡起手,太微摸到了桌上的一方筆架。
觸手陰涼,不似木製,大約是玉做的。
她禁不住想起了舊日時光。
那時他慣用的東西,都是些尋常物件,沒一樣值錢,全然不似現在這般。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過的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子,粗茶淡飯,荊釵布裙,可他很快樂,她也快樂。
平凡的生活,值得快樂的東西,似乎尤爲得多。
下雨了要開心,出太陽了也開心。
一頓飯,一杯茶,都是值得開心的珍品。
瑣碎的日常,天長日久,早晚會忘,可那份開心,想來是無法忘卻的。
太微輕輕摩挲着筆架,上等的玉在指腹下光滑細膩如油脂融化。
她忽然覺得有些可惜。
她對他的那些瞭解,侷限於“薛嘉”,放大至“薛懷刃”,便着實不夠。
現在的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並不知道。
縮回手,太微就着門外透進來的微弱月色,看起書案上的擺設。
右手邊的筆架,左手邊的茶壺。
茶壺泛着光。
黑暗裡瑩瑩發亮,像一盞苟延殘喘的燈。
她湊過去嗅了嗅,嗅到的卻不是茶味——
聞着挺烈。
原來是酒。
酒壺邊的杯子,倒是空的。
除此之外,桌上便只剩下了幾張紙。鋪開來,密密麻麻寫了字。太微盯着看,看花了眼睛也沒能看出來寫的是什麼。不夠亮,委實不夠亮。
她抽出一張,摺疊成小小一方,收到了懷裡。
這般隨意鋪開丟着不管的東西,一定重要不到哪裡去。
不過她此行旨在探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哪怕這張紙是空白的,對她來說,也是有用的。
站起身來,太微摸向了背後的牆壁。
上頭懸着一柄劍。
劍在鞘裡,鋒芒不露,卻仍透出殺氣來。
一定不便宜。
……太微腦海裡冒出這樣一句話,旋即後退一步,貓腰穿過書案,朝窗邊去。
身體恢復了往日靈活,真是暢銷。
若非時日太短,底氣不足,實在該進鎮夷司看上兩眼。
太微候着外頭的動靜。
腳步聲幾不可聞,縱然有人在巡邏,也還離得很遠。
眼下走,是最好的時機。
她斂聲息語往外頭去,可真出了門,卻忽然遲疑了。
來都來了,要不要去看他一眼?就一眼,看一看,看過便算,怎麼樣?
不過短短一瞬間,她心裡已經交鋒千百回。
狠狠一咬牙,太微揚身而起上了屋頂。就地一伏,她張望起來。方纔大亮的遠處燈光,又如星辰墜海,一點點熄滅了。
僅剩的那一兩處光,就變得格外奪目。
移動的光,是值夜的人。
不動的光,便是薛懷刃所在之處。
她吹着風,踟躕起來。
他身邊有無邪和斬厄,兩個人都是個中好手,若是離得太近,她並不能確保自己一定不會被發現。可就這麼走了嗎?
捫心自問,她難道不想見他嗎?
明明是想的,那爲何不見?
太微拿定了主意。
一眼,只要一眼。
悄悄地、遠遠地張望一眼即可。
她像飛蛾,循光而去。亮處無人走動,寂靜太平。她沒有看見無邪,只看見了斬厄。斬厄生得比常人更要高大健碩,往那一杵,畫上門神一般,十分顯眼。
他懷裡還抱着那把紫竹傘。
天都黑了,他也不放。
是不是傻?
太微腹誹着沒有動作。
不見無邪的位置,她放心不下。心裡慢慢打起退堂鼓,忽然,一個人影出現在了視線裡。
無邪嘴裡不知道叼着什麼吃的,正吊兒郎當地從西面走過來。
一路不停走到斬厄身旁,他手一擡,往斬厄嘴裡塞了東西。
斬厄空出一隻手來抓吃的。
太微看動作,像是啃雞腿。
不知道是燒雞還是什麼雞,瞧上去很美味的樣子。
她莫名其妙饞得心裡口水橫流。
……明明晚間吃得都該積食了,這會兒見了吃的,竟然還是犯饞。
可見身體的胃口容易吃飽,心裡的胃口卻很難填滿。
食慾,總是同貪慾掛鉤。
一樣的慾壑難填。
她偏偏又一向不是什麼自制的人。
否則,她這會兒惦記薛懷刃做什麼……
還不是因爲貪嘛。
要是不貪,她方纔就該直接走人。
太微盯着無邪和斬厄,見這倆人又啃又嚼,吃得無比歡實,心中一鬆。
她飛快地摸到了亮燈的屋子裡前。
裡頭挺亮,窗下倒是黑漆漆的,躲人正好。
她戳了戳窗紙。
偷窺這種事,做起來真是羞恥啊……